裂成一线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风吹过。
松开缰绳,白色天马在结界上空长嘶一声展翅飞回,一袭白衣如同飘雪般翩然而落,半空中随着风浪飘飘转转,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龙台正中心。空桑皇太子妃。
方才苏摩竭尽全力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位置,她却踏入得那般容易。
苏摩神色一动,却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来得这般早?”
白璎看到台上静坐的傀儡师,微微笑了起,竖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潜行,一路上定然没什么拦得住。可怜西京带着那笙虽和你一起出发,此刻却还被堵截在康平郡。”
苏摩没有回答,他肩上的那个傀儡自从进了结界后一直都静默,此刻望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也是微微一变:“后面有人追你?”
“是飞廉少将的下属吧。”白璎一边说,一边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从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忽地笑,“从无色城出来,恰好又看到变天部在到处追那笙他们,我便趁机将他们引开了一部分。反正,这个结界他们也难进来。”
孤身引开征天军团、又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她却只是这样笑笑的一句掠过。
苏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几乎溶入其中。唯独那双眼睛是深碧色的,听得她这样淡淡的说笑,那里面的神色却有些越发琢磨不透起来。
“沧流也算是人才辈出,有一个云焕也罢了,居然还有飞廉这样的人才。”刚从一场厮杀中脱身前来,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惫,忽地笑,“西京在桃源郡的伤势还未愈,半路又碰上飞廉——若不是天香酒楼的魏夫人帮忙,只怕不等我们半夜赶去支援,他们便要在半途被截杀。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说起来,还应谢谢你们复国军。”
然而,只由她这般说着,黑衣傀儡师却是一句未答。
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视着白璎、却又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彼岸。
白璎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钉扣,然而她尝试着伸手解开时,却同样被一种外力推开——和苏摩一样尝试了几次、最终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惊,注视着台上的残血,恍然大悟地转过身来,想说什么。
转身之间,终于发觉了苏摩这样奇特的眼神,忽然间她便是一惊。
他原来尚在用心目进行观测——她知道靠着“心目”来观测外物的术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东西——因为在他们的意念里,被感知的不仅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间一切,还有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过去、未来和异界。
但,如今他这般神色,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白璎不敢打扰,便在另半边白色的地面上坐下,开始闭目静坐,回复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战中消耗的力量——潜入苍梧之渊解开封印、释出龙神,这是如何艰难的事情,她并不是不明白。
然而这样的寂静中,苏摩这样沉默的凝视,却让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睁开眼睛,直视着对面的黑衣傀儡师,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默无声地分坐在黑白两色的石台上,仿佛各自都溶入了背后的底色。
很久,依然不知道苏摩在看什么,白璎有些微微急躁,侧头看向台下汹涌奔腾的黄泉怒川,看着那一条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见底的水下,默默估计着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颗飞溅上来的黄泉之水,感受着水中恶灵的烈度,开始做下水一探的准备。
然而转头之间,她忽然发觉有什么在水底看着她,带着某种隐隐的召唤。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得她定神在望去,那双眼睛却已经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见。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熟悉、亲切,似乎几生几世魂梦中看见。那一瞬间,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种冲动,便想立刻投身于这万丈深渊之中,追随那一双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苏摩依然只是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虚空,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声声厉咒回荡在这个凝定的时空里,那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他看到台心那个白衣女子对着虚空厉声诅咒,浑身浴血,已然魂魄将散。
“竟为鲛人背弃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予你共享的,这天,这地,这七海——你为何如此?”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回响,同样的愤怒、绝望和不甘。
——却如此的熟悉。
是谁?那个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的更清楚。然而穿越千年时空的景象已经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脸,更看不清那个黑衣帝王的模样。
“愧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个白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样面目模糊,面容清晰可见。一语毕,居然挥剑硬生生将手指斩断!
铮然作响。一枚细小的指环随着喷涌的血跃上半空,转折出晶莹夺目的光。
苏摩没有去看那只戒指,只是震惊地看着瞬间抬起脸的女子。
——白璎?是白璎?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是虚像?还是真实?还是因为在同一地点、在用心目看来的时候,隔了七千年的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吃惊地站起来,想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仿佛追溯忽然间变得艰难,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间便得极其缓慢。
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从断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虚空里转折着慢慢上升,划出优美的弧线。戒指上蓝色的宝石折射出夺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飞溅满了空气。一切忽然变得如此缓慢。那一瞬间,天地间没有丝毫声音。血洒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
戒指极其缓慢地上升,下跌。最后落入了一只带着同样款式戒指的手里。
那只手流满了血,轻轻覆上女子已然无神的眼睛。然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却至死不瞑,愤怒地凝视着虚空,湛蓝如晴天。那是斩断一切关联后、依然永不原谅的眼神——
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这是她临终发下的誓愿。
“薇儿。我斩下了那个海皇的头颅,灭了海国。为了这些,你如此恨我,”他听到那个黑衣的帝王用某种非常熟悉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那就如你所愿——”
帝王的手瞬间探入,竟将皇后不瞑的双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飞,沾满血的手心握着那一只临死前退回给他的后土神戒,将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毁灭性的疯狂:“那么就在这里和蛟龙一起永远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让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为尘土!”
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开始低沉的祝颂,无比强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毁和破坏一切的力量!深渊裂开,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水底慢慢下沉,最终消失不见。帝王催动力量,那一道裂渊又一分分的闭合,最终只得十丈宽。
血染红了石台,地底下龙的哀号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岩壁,似乎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间一个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时空就此永远的凝定。
“不要!”在白璎想要纵身潜下一探时候,忽然被从背后一把拉住。
吃惊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苏摩的脸。那样恍惚的神色,让她忽然间有某种异样。
“不要下去……”苏摩眼里的碧色是奇异的,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然后渐渐终于凝聚起来,看到了她脸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璎微微一惊:“你也看到水里那双眼睛了?那是谁?”
苏摩没有回答,忽然有一种苦笑:为何还不闭呢?既然已经看到了空桑的覆灭?
白薇皇后,你为何还不瞑目?
是否你心里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璎的归来,然后想借着她的神魂复生?
“绝不是邪魔……我能感觉出来!”然而温婉的太子妃这一次却罕见地固执,凝视着底下的黄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开,龙神也无法挣脱束缚。我们这次不正是为此而来?”
然而苏摩只是从背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却没有说一句话,身体微微发抖。
心脏在更加急促地跳跃,有另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召唤着他,近在咫尺。背上仿佛有烈火在烧,文身之处越发火热——那样的痛苦,在记忆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拟:幼年时奴隶主将他胸腹剖开拿出阿诺、再劈开尾鳍之时。
白璎回头看到他,忽然脱口惊呼起来:“火!苏摩,你背上的火!”
金色的火、居然无声无息地在傀儡师身上燃掌鹄矗?br />
腾龙文身之处剧痛,仿佛有什么要破开血肉冲出,背后衣衫嗤啦一声裂开,金色的火忽然笼罩了苏摩,火光中隐约看到一只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烧不到我。”背上只有剧痛没有炙热,苏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似乎他的躯体再不前去、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龙神感应到了自己的到来,已经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只道:“我先下去,你在这里等。”
不等她答应,苏摩将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诺。”
金色的火焰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更加猛烈,几乎将傀儡师整个人都包围,苏摩只觉体内的催促再也无法拖延,只来得及说一句“若引线一动便立刻引我上来”,便足尖一点、跃入苍梧之渊最深处。
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霍然跃入深渊。
白璎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手中的引线蓦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长到了极限,然后那些无形无质的引线便在巨浪中飘飘转转,再无声息。
“苏摩!”她有些失神地扑到困龙台边,失声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从下涌起,呼啸卷成巨大的漩涡、消失在地狱的缝隙里。而人,早已不知被卷入何处。
抬头看,头顶是无天无日的惨白,白璎恍然间有某种说不出的恐惧。
虽然知道苏摩拥有惊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灵之身,然而跌入了这一方时空的裂缝,她恍然觉得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这一线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
“苏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线飘落在何处,忍不住对着深渊大喊。
然而,只有怀里那个小偶人无声地看着她,带着诡异莫测的表情。
白璎急切地顺着那些引线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里能看清?在呼啸而过的风浪中,她忽然又隐约看到了那一双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里一闪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来呀!”
那样温和而亲切,传入她心底。如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样亲切而熟稔。
谁在叫她……那般的熟悉?决不是邪魔……那样莫名的亲切,没有丝毫邪魅的气息。
也觉得有什么在心底呼唤,白璎长身站起,也不顾等待苏摩上来,便要投入渊底。在她站起的瞬间,偶人阿诺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微微一挣,竟要从她手中挣脱、不愿和她同赴黄泉。
白璎一怔,下意识地捉紧手中的偶人,忽然间感到那些引线被剧烈地扯动了一下。似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线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苏摩?!
她来不及想,瞬间腾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线,用尽全力往上提拉。
两种力量沿着纤细透明的引线传递、她在瞬间被拉得跌倒在困龙台上,死死攀住边缘才不至于跌落深渊。那个刹那她将引线在手上绞紧,不顾这些锋利的东西会切割她的灵体,只顾将力量提升到最大。纤细的线在瞬间绷紧,僵持停顿了几秒。
偶人阿诺仿佛感到了痛苦,脸色扭曲起来。显然,作为“镜像”的傀儡,已经感觉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险。白璎连一口气都不敢吐,用尽全力维持着平衡。
寂静中,啪的一声轻响,有一根线忽然断裂了。
手蓦然往下一沉、她连惊叫都不敢,只是闪电般探身出去,双手抓紧了另外九根引线。然而她的身子也已经被大半拉出了石台,在风浪中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是用尽全力拉住那些线,知道手心握着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底下的潜流在呼啸着,僵持再度出现。然而寂静中,一根接着一根地,那些引线断了。
“苏摩!”在第九根引线断裂的瞬间,她看到偶人的七窍里流出了殷红的血。阿诺忽然自发动了起来,用力一挣、居然挣断了最后一根连着他颈关节的引线。偶人眼里有恐惧而阴郁的光,咔哒咔哒,连着倒退了几步,远远离开了台边。
连阿诺,都知道主人危险已极、不愿再与之同休戚了?她恐惧地对着漆黑的深渊呼喊,不顾一切地将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线上,却不顾自己已经即将随之跌入。
在她以为这最后一根引线会断裂时,巨浪忽然再度涌起——浪尖上,她看到苏摩苍白的脸。连鲛人入水、都会出现这种窒息的青白脸色?这水……到底有多少邪异的力量?恍惚中她看到他对自己大声叫着什么,然而她却一时听不真切。
浪只是将潜入水底的抛上来一瞬,便随即重新将他埋没。仿佛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如影随形。
“放手!”
就在苏摩重新没入深渊的刹那,白璎终于听清了他的怒吼。
手中仅剩的引线蓦地重新往下一顿。然而就在那一刹、她根本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顿时将她如断线风筝一样地从困龙台上拉出。
黑色的浪兜头将她淹没。瞬间她就无法呼吸。
——冥灵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这瞬间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着的死气和恶灵!
四周漆黑如铁,水更是冷的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啸,发出苍老的笑声,形成巨大的漩涡、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中流去——那一线黑,白璎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惊。
那,的的确确、是地狱的裂口!
她终于相信了那个远古的传说:是星尊帝劈开了炼狱、放出九泉之下的恶灵,汇集成了这苍梧之渊!那样强大而恶毒的力量隔绝了所有人,永远封印着龙神和他的皇后。
巨浪涌动,将她推向那一线漆黑。她用尽全力对抗着来自地狱的力量,想拔出光剑斩杀那些充斥着的恶灵,然而身在虚空居然无从发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随着潜流往底下飘去,却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线一分分的扯回。她不知道是不是苏摩已经被卷入到那个裂缝中,只是极力拉着那条引线,不放松分毫。
只要稍稍一松手,便是堕入炼狱。
可若是不松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堕入炼狱?
“唉……”忽然间,漆黑一片的水里,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谁?白璎在巨浪中勉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形,瞬间回头四顾——然而瞬间她就发现了异常:这个声音,是没有来源的。就仿佛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样,虚无缥缈。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现出一双清泠泠的眼睛,飘飘浮浮地看着她,“你终于来了……去那里吧。”
去哪里?她来不及问,手上引线一动、一股温和而强烈的力量忽然从乱流中涌来,一下子将她扯出即将进入的深渊——她被凌空抛出激流,不知落到渊底何处,然而周围的水流显然已经平静许多,也不再充斥着邪气。
“谁?”她急切地转头,寻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是谁?”然而只是瞬间,这双眼睛便已远去,变成水底幽幽可见的两点光亮。
白璎站在苍梧之渊水底,茫然无所适从。
这是哪里?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虚无的水。那一瞬间她几乎有种时空已经终结的错觉,然而手心里握着的那条引线却是真实的,在她无所适从紧抓的时候,忽然间微微紧了紧,仿佛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安好。
“苏摩?”她脱口惊呼,四顾,“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黑暗中一只手悄然伸过,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这里。”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惊的一颤——苏摩没事?苏摩没事!
“走。”不等她发问,耳边声音吩咐,在黑暗中拉着她往前走去,“跟着我。”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诧异在这样无论眼睛还是心目都无法看到东西的地方、他如何还能这般行动自如——然而她瞬间便想起来了。在这个鲛人的少年时期,曾经有过长达上百年的、真正什么都看不到的日子。
那是盲人的本能。
黑暗中他紧握她的手,鲛人的肌肤依然毫无温度,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他心脏在急速的搏动——那是这一片黑中唯一的“生”。她默不作声地随着他的牵引一路向前,盲女般无所适从。四周是一片虚无的黑,仿佛时空都已经不存在。
这样沉默的跋涉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在白璎忍不住开口问“到底要去哪里”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两点漂浮的光亮。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双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复了视觉后,她才发现那只是两点极其遥远的光亮。
“在那里。”苏摩停下来了,似乎长久地凝望着前方的光亮,“封印。”
“你怎么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璎诧异地脱口,“你来过?”
苏摩默默摇头,仿佛倾听着什么声音,淡淡回答:“龙在告诉我。”
龙?白璎忽然发觉,走了那么长的路、居然再也感觉不到地底的震动——仿佛那条愤怒挣扎的巨龙已经安静下去。他们,到底是在哪里?
“我们已经在结界里行走了很久。”苏摩凝视着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抬起手指着前方,“从那里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无法穿越地狱之门,所以我带你来到了这里。接下来解开封印的事情,我无法再帮忙。”
“苏摩?”虽然他语气平静,白璎却察觉了有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诧然回顾,将手放到鼻下一嗅。
血的腥味!
“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伤势。然而四围漆黑,远方依稀的光无法照亮这里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里弥漫。
“你受伤了?”那一瞬间白璎想起了困龙台上那个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样子,恍然明白——阿诺都已如此,镜像的本体又怎么可能无恙?穿越地狱之门,进入水底结界,他只怕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在暗夜里牵着她走了这样长的路。
“伤的如何?”顺着血流的来处,她在黑暗中惊乱地探寻着伤口,摸到了满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处伤口!伤口上贯穿着细细的线,想来是他用引线硬生生将那些可怖的伤口缝合起来。脑中浮出偶人阿诺痛苦的模样,她知道苏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一时惊惶失措,连声音都变了:“别动!快坐,包扎一下!”
“不用。”苏摩却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继续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我还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就不会死。”
顿了顿,仿佛补充一般,道:“起码现在,我、不想死。”
他走了几步,白璎手上的引线便绷紧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继续着这样的沉默跋涉。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轻轻的笑,霍然惊讶地回首。
“你来了。”只见暗夜里,那一双眼睛对着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悦的神色,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忽然再度隐去,消失在远处的那一点白光里。
“苏摩!你看到没?”白璎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一把拉住前面走着的傀儡师,“眼睛!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是看不见的。就如你听不到龙的话音。”苏摩却毫不惊讶,淡然回答,“在这里,我们只能各自听从各自的召唤,奔赴各自的命运。”
说话间,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终于慢慢扩大,宛如地道不远处的出口,青钱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借着光亮,白璎在一瞬间看到了苏摩身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虽然已经靠着幻力进行了催愈,依然可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惊地想问什么,然而在那时候苏摩却放开了牵着她的手,径自走向其中一处光亮。
她下意识地跟过去,苏摩却摇摇头,指给她看:“你该去那里——我们的路不同。”
——那一处白光,正是那双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仿佛又看见那双眼睛在白光里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只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们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苏摩的声音却是在耳边传来,“我要去龙神那边,而你、要去先解开那个封印。我们不再同路。”
“好。”虽然暗夜里想到要孤身前行、有一丝的畏惧和茫然,她依然点头应承,扬起脸,想了想,又问,“在路的那头,会再见么?”
“会。”傀儡师微笑起来了——那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从手上退下一只引线已经断裂的指环,拉过白璎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根引线,打了一个结。
“一切完成后,顺着这根线回来。”
他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声嘱咐。透明的引线脆弱而纤细,一头连着他的拇指、另一头连着她左手的无名指,仿佛轻轻一拉就会断裂——但她知道这种无形的线并不同寻常,会无限的延展,哪怕从云荒的一头到另一头
无论走出多远,只要顺着这一线,便能返回彼此身畔。
“好。”她转动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心头一定,不再犹豫,“那就到了路的那头再见。”
苏摩只是对着她微微一颔首,便隐没在白光之内。
她也不再迟疑,向着另一处的白光举步奔去。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滞的空间仿佛忽然动了。她看到那一点光在不停的扩大、扩大,恍然将她全部包围。就像是天门开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围有流云如水般翻卷,五色绚烂,梦幻一样的美丽。她听到有无数美妙的声音在歌唱,恍如天籁。
在白光的中间,有什么景象在一幕幕的转变。
她仰着头,看着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奔走,意识忽然之间就变得模糊。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隐隐透明,进而一分分的变得稀薄,如即将散去的雾气。她本是灵体,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点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涣散开来。
然而,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静的,仿佛是在迎接一场宿命。
她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确是在平缓地向后移去——不知何时,她周围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现出了各种奇妙的景象。
最初,她仿佛在一条长得看不到底的镜廊上奔跑,脚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以各种角度、各种姿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渐渐地,镜子里的“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的相互顾盼。
她诧然地看着,有做梦般的不真实。她看到那些镜子里的“自己”的动作开始脱节,慢慢地自行活动起来,不再跟随着她做一样的举止。“她们”仿佛脱开线的木偶,开始自顾自做出各种举动——她们背后的景象,也随之换成了各种不同的时空。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兰舟上,领着船队远航深海,天风吹动她的头发;
她看到碧绿的水如同蓝宝石在头顶荡漾,水底珊瑚如同树一样扶疏,有鲛人在歌唱;
她看到一个鲛人将一把长剑送给了一个黑衣男子,指着遥远的陆地、说着什么;
她看到一支箭呼啸而来,穿透她的肩膀、而那个自己策马驰骋在万军之中,叱咤凌厉;身侧有人和她并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万人下跪,八方来朝,声音震动云天;
“皇天后土,”她听到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在低沉的说,“世代永为吾后。”
——她看到一枚银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白光里忽然回荡起一声厉咒,响彻了这个凝定的时空。
是什么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
就在那个瞬间,她看着镜中无数个自己,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镜子里的每一个影像,都是另一个人——
“白薇皇后!”她忽然惊呼起来了,指着镜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喀喇喇一声响,无数的镜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记忆轰然坍塌,恍如银河天流席卷而至,将她推向那点白光的出口。她在无数的幻象中,穿越了几生几世的记忆,忽然间淹没,忽然间又从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来。
她穿越了那一点白光,忽然发现眼前换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纯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无比。唯独中心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垂坠,贯穿了这个世界,不知始,不知终。这个白色的世界在震动,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一个心脏里跳跃着。而那颗愤怒的心脏,却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
白璎顺着那条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锁链上有一个六芒星形状印记,闪着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记旁边、有飞翼的形状——细细看来,那双翅膀却是人手烙下的印迹。
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双手交错着十指、雷霆万钧的在金索结下了这个封印。
带着双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么相象。
白璎下意识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样的那枚银色戒指。而左手,是牵引着她的那条引线——她忽然一惊,发现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虚幻的形体,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有一双眼睛、就在这虚无的白中,宁静地看着她。
在第一眼的对视之后她就明白了:那双眼睛、是她自己前世的眼睛。
——隔了几千年的时空,终于能这样与她相对而视。
“等了你很久。”那双眼睛看着她,微笑起来,“空桑都亡了,你才来。”
“白薇皇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那双眼睛低低惊呼起来,“是您么?”
那双眼睛依然微笑着,凝视着她,带着某种叹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间一个飘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详,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仿佛想看出这个后世之身的一切。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安心,仿佛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对方了解。而那样平静舒缓的心情,是自从飞跃下白塔后上百年来、再也没有过的。
然而终究想起了这一次的目的,她开口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请借我力量,打开这个困住龙神的封印。”
“借给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继承我的力量。”那双眼睛在她掌心看着她,不知为何有悲悯的神色,看了许久,忽地开口,“可是,我的血之后裔啊,你那样年轻、却已经是冥灵之身了么?”
“是的……”那一瞬,白璎低下头去,“在九十年前,已经死了。”
“那么,你是虚幻,我亦是虚幻。”白薇皇后的眼睛漂浮而恍惚,那双经历过无数苦难的眼睛里隐藏着叹息:“没有了躯体,你拿什么承载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如冰雪当头,白璎忽然间呆住。
“白之一族,还有别的嫡系女子么?”白薇皇后叹息着问。
“没有了。九十年前,被灭族。皇后,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璎低声回答着,忽然间因为羞愧而微微颤抖,“所以,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将空桑挽回过来。不,不止是空桑,还有海国……甚或还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让各族都好好的繁衍生息,让云荒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给我!”
那双眼睛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那是这个血裔的愿望么?
然而,冥灵是不能转生的,他们在死时靠着自身的念力、拒绝进入轮回,用死前强烈的信念维持着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游魂——他们是没有将来的一群。
若有朝一日心愿已偿,冥灵便会如烟雾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对……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忽然间,白璎冲口而出,“还有白麟!她有形体!”
“白麟……”那双眼睛微微阖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在进行着遥感,片刻沉默,眼睛里旋即却有更加哀伤的表情,“那个鸟灵也是我的血裔啊……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经沦入魔道了么?”
“魔道……是不可以承载的么?”白璎诧然,分辩,“她是有形体的。”
“我知道。她是将心魂和阴界的魔物结合,获得了新的躯体。”白薇皇后凝视着虚空,眼睛里有叹息的神色,“魔,并不是不能继承我的力量——‘护’的力量并没有魔神之分,若要传承给白麟,也是可以。只是……”
那双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肃的光:“我的力量,并不能传给满心恶念的魔!无论是不是我的血裔,有这样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继承的!”
那一瞬间,这双一直微笑的眼睛里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慑了白璎。
“护的力量,不能交给这样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宁可永闭地底,也好过如此。”
白璎忽然间没了主意,定定看着掌心上那一对漂浮的眼睛——来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真岚,还是学识最渊博的大司命,都没有想过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们都以为只要血缘不断、无论生死都可以继承上一代的力量,来打破这个封印。
然而,白薇皇后却说:没有实体的冥灵,无法承载她身上的力量。
她无法获得力量,更无法打开龙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国之间的盟约,已不能完成。回去,如何和真岚他们解释?又如何对苏摩交代?他们约定在路的尽头相会,然而她却连走到那个终点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在刹那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然有了决定,却仍有一丝犹豫。
那样重大的决定前,她想寻求旁人的意见。然而她在下意识中拉动引线,那条线却是纹丝不动。白璎吃惊的看着那条纤细的引线,发现在这个雪白空洞的地方,这条线不知消失于何处——如那条垂落的金索一样,看不到终点,也没有长度。
只有震动越来越剧烈,让雪白的空间都颤栗不已,仿佛大地的心脏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那是龙的咆哮和挣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顿、已经让这大海之神变得疯狂愤怒如许,带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她不敢想苏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的拉动着那条线,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那双眼睛微笑起来了:“你找不到他。”
看着她诧异的表情,白薇皇后叹息:“现在你们站在两个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线、又如何能碰面?就如高天流云,底下的凡人看见以为是被风吹到了一处——殊不知、那是不同高度的两片云,永远无法重合。”
白璎悚然心惊,忽然觉得有冷意直浸入骨。
“亦如你我,如今虽站在这里对话,可之间已是千年的距离。”
那双眼睛里闪过决断和凌厉的光芒,忽地厉声:“回去罢!虽等你千年,却不能将力量传承给你——是他一手铸成空桑的厄运,我也不必为此再费心。”
白薇皇后瞬忽飘去,然而白璎急切之间忽地探手、竟将那一对眼睛抓入手中——
“皇后!我愿成魔,”顾不得失礼,女子双手合十,低声断然请求,“我愿成魔——请将力量借我!”
那双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视着后裔的脸庞。
多少年过去了,隔了无数轮回,这张脸、居然和她早已消失的形体一模一样。
许久,那双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个位面、便是阴界黄泉,恶鬼魔物无数。你跃入其中,以魂饲魔,便能获得新的形体。”
随着她的话语、雪白的空间里,忽然裂开了一线,透出无穷无尽的死气和邪异。
那双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声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灵,不过是有一个永恒的‘死’罢了;而一旦沦入魔道,却是一场无涯的‘生’。”
白璎已经走到了阴界裂口边上,听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颤抖了一下。
“你将再也无法回到无色城,也无法回到世间,你要以血和腐尸为食,永远与肮脏、杀戮为伴——直到魔性将你的神志侵蚀殆尽。那之后,便是一只凭着本能蠕动的恶灵了,而且——永远不会死。”看着血裔眼里掠过的一丝恐惧,白薇皇后的话语冷静锋利,“我的一个后裔已经成了魔,另一个也要成为魔么?”
“我不会玷污白族的血。”白璎紧紧交握着双手,咬牙回答,眼神却坚决:“到时候,等六合封印解开、帝王之血复生……”她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坦然:“真岚会杀了我——他必不会让我受苦。”
那个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让那双眼睛里的光凝定了一下。
“真岚……”听得那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皇后轻微地叹息。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灵女子已经将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缝,回头对着那双眼睛一笑:“等着我变魔物回来,皇后!——你答应把力量借给我的。”
然后,便是耸身一跃。
一生中,她曾有过一次这样“飞翔”的感觉。
她至今怀念那一刻伽蓝白塔顶上的风。那些风是如此的温柔凉爽,托着她的襟袖,仿佛鸟儿在里面扑簌簌地拍打着翅膀,活泼而欢跃。她仰面从万丈白塔顶上坠落,神色却安宁和平,瞳孔里映着云荒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
那种安宁的、轻松的感觉,是她一生里仅有。
然而奇怪的是,在堕入地狱的瞬间、她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涅槃般的喜悦。
她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灵而空明,仿佛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奇怪的是、地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邪灵,没有恶鬼,没有呼啸而来吞噬她灵体的魔物——当她从时空的裂缝中耸身而下时,漆黑包围了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坠落,看不到底。她期待着能直接落入一只魔物的口中,然而不知道坠落了多久、周围却只是一片虚空。
虚空里,隐约有一点一点的金光浮动,仿佛萤火。
在她凝神去看的时候,这些金光忽然又浮动着变幻开来。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满空开阖着的金色贝壳!里面吞吐着光亮,忽聚忽散,绚丽无比。这个空间在震动,而每震一次,这些金色的浮光就随之变幻一次,在那些浮动着的金光中心,悬浮着一颗明珠般的东西,发出幽幽的光。
——这,便是地狱里的景象?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个坚硬的实体上停止了坠落的趋势,才回过神。
到底了?她的手接触到地面,冷而坚硬,宛如金铁铺就,之间有密密的接缝。
“小心!”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厉声喝了一句。
苏摩?苏摩的声音?她惊诧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来,地面忽然裂开了——黑暗中,她感觉到有巨大的利剑当空刺来,带起凌厉的风。她在空中转折,回手一劈,想借势避开那带着可怕杀意的一击。然而她只是轻轻一提身、瞬间便在了百丈上的虚空。背后有嘶吼声,空气中回荡着巨大的力量,满空的金光都在剧烈搅动。
那样的力量在空气中交错回荡,让白璎惊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随手一击?
那样瞬间释放出的惊人力量、居然来自于她手中?
各种感官似乎突然敏锐无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间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再度逼近——该躲开吧,先去刚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个究竟——这里究竟是哪里?
念头一起,她甚至没有动一下身形,忽然便转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这样迅速的移动,早已超出了她的极限。这个灵体,似乎已经再也不是她自己所有,它随着她的意念随心所欲地移动变幻、发挥惊人的力量,仿佛是一个附身的魔物。
魔物?自己、自己是不知不觉中已经入魔了么?
闪电般穿梭来去的念头,让她心里不知是惊骇还是惊喜。然而一边想着,在看到身侧金光中那一颗“明珠”时,她忽然掩面惊叫起来,将所有疑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些不是金色的贝壳……而是无数金色的鳞片;
黑暗中,盘绕着一条巨大得可怕的龙,开阖着鳞片,扭动着身躯,吞吐着火焰——然而让她惊呼的是,巨龙护卫着的那一颗“明珠”——那、那居然是——
“苏摩!”
再也顾不得什么地狱、什么魔物,她脱口惊呼,定定看着金光凝聚之处,心胆欲裂。
她的躯体再度随着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间就接触到了那颗头颅——鲛人深兰色的长发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阖起了,绝美的脸上有某种已经凝定的从容淡然。白璎看着这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忽然所有意识都变得空白——这样熟悉的脸、有着世间无双的绝美光辉,然而脸上最后一刻的表情却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间、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里。”“哪怕只有一线之隔。”
恍惚间,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话回响起来,那样不经心的短语,如今听来却是惊雷。
“苏摩!苏摩!”她将他的头颅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语,连身边那些金光已经再度活动和凝聚都没有感觉——不是说只要不想死便不会死么?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这样?是因为穿越地狱之门已经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进来就被疯狂的龙神所杀?
这里,原来便是路的终点?
她凝望着那张从少女时期就无比熟悉的面庞,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苏摩!”
“快躲!”暗夜里有火光闪现,耳边却是听到又一声厉喝,“呆着干什么?”
苏摩的声音?!白璎看着手中那颗头颅,然而被斩下的头颅毫无表情。她惊在当地,怔怔看着手心里的头颅,根本不顾黑暗里迎面扑来的熊熊烈火。
“白璎,快躲!”苏摩再度厉喝,声音已经焦急万分,“龙发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头颅,四顾,居然没有来得及转身。龙在呼啸,扭转巨大的躯体撞击着禁锢它的空间,吐出红莲烈火,转瞬将闯入白衣女子吞没。
“白璎!”暗夜里,苏摩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疯了?快躲!”
然而声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笼罩着,竟是毫无损伤。白璎站在虚空里,手捧那颗头颅、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又变得悲戚起来。是苏摩……死去了的,还在继续和她说话、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暗夜里,忽然有风掠过,一只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边。
龙狂怒的火焰从身侧喷过,她直冲出去、跌倒在坚硬冰冷的鳞片上。
“苏摩?”借着火光,她终于看到了暗夜里身侧的鲛人,瞬间不可思议地惊呼出来,“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将她拉回,立刻又将手按在了龙颈下的逆鳞上,尽力平息着龙神的疯狂怒意。傀儡师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不知她在说一些什么。
“你活着?”龙喷出的火已经熄灭,白璎还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只手急切地触到了他的手和脸:“你……你活着?”
“我还不至于被这条发疯的蠢龙弄死。”双手都按在怒龙片片竖起的逆鳞上,平息着巨龙的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龙珠”被外人夺走,这条巨龙更加疯狂起来。傀儡师下意识的侧头躲开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龙的什么东西?快扔回去!”
白璎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连着引线的指环,刹那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极而泣。
“怎么了?”被她这样的举止震惊,进来后一直在和怒龙搏斗的苏摩停下了手。
为什么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顶上,她都没有哭过吧?
“那这又是谁?”火光明灭中,白璎霍然将怀中抱着的那颗头颅捧起,直递到他面前,“这又是……又是谁?”
苏摩忽然惊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现了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照见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色,在这个诡异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颗头颅,久久注视,恍如做梦:“这、这是……”
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已经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纯煌。”
忽然间,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静而深沉:“这是纯煌的头颅。”
“纯煌?”白璎茫然地反问,“是谁?”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个声音回答着,“我和琅???摹⒐餐?呐笥选?rdquo;
“白薇皇后!”苏摩在那一瞬间闪电般抬头,碧色的眼里有闪电般的冷光,直视着黑夜,“谁在说话?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漂浮的眼睛。
恍如无穷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仰望之心便会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爱戴。那条巨大的龙还在咆哮,张开口吐出火焰,然而那双眼睛只是一转,看着洪荒中的神兽,微笑:“龙,是我来了。”
只是看得一眼,这个充满愤怒和躁动的空间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所有怒张的鳞片缓缓闭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间泯灭,暗夜里的密闭空间中,巨大的神兽陡然反常地安静下来。漆黑中燃起两轮明月般的光,从半空里俯视着虚空中的几个人——那是龙的眼睛,从金索上方看下来。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转瞬看了苏摩和白璎一眼,轻轻叹息。
白璎忽觉手中一空,那颗头颅凭空飘起,转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死去的人,忽然开口:
“纯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当担待。”
暗夜里,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彻虚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缓缓阖起。
只是一瞬、那颗头颅便在光影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