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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弹剑京华 龙争虎斗 伤心家国 凤泊鸾飘

女儿的新朋友

楚劲松正在客寓赏菊。在他旁边陪他赏菊的是他的夫人庄英男和他的女儿楚天虹。

正如他的儿子所料,他不是住在震远镖局,但住的却是震远镖局总镖头汤怀远给他安排的别墅。

是闹市中的花园式别墅,正在震远镖局的后面,震远镖局是京师第一大镖局,镖局围墙之内是几十栋房屋的建筑群,占地之广可想而知。因此在大镖局后面的小别墅,由于有大镖局给它隔断了闹市的喧嚣,倒是显得分外幽静了。

庭院里种有名种菊花,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紫红、黄白相间,悦目非常。

他赏菊的悠闲神态,若是不知他底细的人看见,一定以为他是文人雅士,谁想得到他是名闻天下的扬州大侠楚劲松,更加不会想到他是准备来参加一场势将轰动武林的虎斗龙争的。

不但在琴棋诗画这方面的兴趣相同,在爱好花草树木这一方面,他的夫人庄英男也是和他志同道合的伴侣。

庄英男道:“这盆菊花名叫金缕玉衣,听说已是京师菊花中的极品,但依我看来,也未必能够胜过咱们家里那些名种菊花。”

楚劲松笑道:“花木之胜,当然是以江南最好。你看古人的诗词,说到赏花,总是要到江南去赏花的。不过在京师能够看到这样好的菊花,也算很不错了。”

庄英男道:“江南气候暖和,一年四季都有名花可赏,当然不是北方寒冷的地方所能相比。但有一样,据我所知,却是京师胜于江南的。”

楚劲松道:“是什么?”

庄英男道:“是枫叶。”她的女儿楚天虹忽地插口道:“娘,你说的可是西山枫叶?”庄英男道:“哦,你也知道有西山枫叶?”

楚天虹道:“是锦瑶姐姐和我说的。”她说的“锦瑶姐姐”乃是中州大侠徐中岳的女儿。楚劲松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庄英男道:“不错,据说西山枫叶,一到秋来,层林如染,漫山红透。比起苏州天来山的枫叶还更壮观。杜牧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如二月花’本来是吟咏天平山的枫叶的,但有人说,这两句诗若是移赠北京的西山枫叶,那才更为适当。”

楚天虹道:“爹,咱们反正闲着,不如就到西山去看枫叶吧?”

楚劲松道:“你不知爹爹是因何而来京师的吗?莫说我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即使有,现在也还不是去看枫叶的时候!”

楚天虹道:“我知道爹爹是应剪大先生和徐大侠之请来京师给他们助拳。他们那个对头很厉害吗?”

楚劲松道:“我只知他们那个对头绰号飞天神龙,单从这个绰号看来,本领已是非同凡响了。”

庄英男道:“这是当然的了,否则焉能逼使剪大先生和徐大侠也要跑到御林军的统领家中躲避。”

楚劲松道:“我倒不是害伯飞天神龙的本领厉害,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剪徐二人,帮他们擒龙伏虎,这条‘飞天神龙’都还未曾发现,我怎可擅离京城。”

楚天虹噘着小嘴说:“如此说来,一天未能擒获飞天神龙,咱们就一天不能到外面游玩了。那岂不闷死了人么?”说到此处,忽地向父亲恳求:“爹,你不能出去,让我出去玩好不好?”

楚劲松道:“哦,你要一个人出去吗?”

楚天虹道:“爹,我正要告诉你呢。徐姐姐约我陪她去看西山枫叶,你肯让我去么?”

楚劲松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却问女儿:“哦,你几时又去找这位徐家的大小姐了?”

楚天虹道:“爹,你这一个‘又’字,好像我找过她已经不知多少次了。其实我总共不过和她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你带了我到统领府去回拜剪大先生和她的父亲的;第二次是她到镖局来玩,恰好和我碰上,也并不是我去扰她。”

楚劲松道:“原来你昨天去过镖局吗?我都未知道呢?”

楚天虹道:“这幢房子就在镖局后面,和镖局不过一墙之隔,我是从角门走过去的,根本就没见过镖局外面的人,你也不放心么。”

楚劲松道:“不是不放心,不过,不过……”

楚天虹道:“不过什么?你不也是每天都过去的么?你不要我跟着你,我唯有自己去了。”

楚劲松道:“你是个未出嫁的大闺女,怎能和我相比。我去镖局,是和汤总镖头谈正经事的。”

楚天虹“噘”着樱桃小口,说道:“整天关在这屋子里,不闷死也要闷出病来。在扬州的时候,你也不禁止我出去玩的。汤总镖头又是你的好朋友,你怕有人吃了我?”

庄英男道:“这里不比扬州,爹和我也不是怕你在镖局碰上坏人,不过,总是以少些抛头露面为好。”

楚天虹道:“为什么?”

楚劲松道:“有些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的,总之你听我的话就是。待爹爹大事一了,你喜欢到哪里去玩,爹爹都可以陪你去。”

楚天虹赌气道:“好,不问就不问。但,徐姐姐陪我出去玩也不可以么?”

楚劲松沉吟半晌,说道:“还是推掉她的约会为好。对啦,我还没有问你,她昨天是和她父亲来的,还是一个人来的?”

楚天虹道:“不是和她父亲来的,但也不是独自一人。是有两个姓穆的少年陪她来的。”

楚劲松道:“哦,姓穆的少年?”

楚天虹道:“他们是兄弟,听说是穆统领的儿子。”

楚劲松道:“穆家兄弟和你说了话没有?”

楚天虹道:“只是寒暄几句,汤总镖头就请他们进去了。徐姐姐说她不愿陪大人谈天,拉我去游园。原来镖局里还有个花园的。”

楚劲松道:“你真是少见多怪,震远镖局是京师第一大镖局,也是最有钱的镖局,它设在扬州的分局也有花园呢。不过镖局的花园是兼作练武场用的。”

楚天虹道:“爹,你为什么不住在镖局里面,那可热闹得多了。”

楚劲松道:“我就是为了贪图清静,才要汤总镖头给我另外找个地方的。要是我喜欢热闹的话我早已住到御林军统领的府中了。统领府比起镖局更加繁华热闹。”原来剪大先生和徐中岳都是在统领府中住的,楚劲松一到京师,他们就替御林军统领穆志遥代为邀客,邀请楚劲松一家搬到统领府中和他们同住,但却给楚劲松拒绝了。

楚天虹道:“爹,剪大先生是你的老朋友吗?”

楚劲松道:“不错,我和他在二十年前已经相识了,虽然见面次数不多,老朋友是可以说得上的。”

楚天虹道:“爹,好像你也说过,你和那个中州大侠徐中岳中岳也是彼此闻名、互相佩服的朋友。”

楚劲松怔了一怔,望着女儿说道:“是呀,好端端的你为何这样问我?”

楚天虹道:“我觉得有点奇怪,既然他们一个是你的老朋友,一个是你闻名已久的新交,但你到了京师,又好像不大喜欢和他们来往!”

楚劲松道:“我只是不喜欢结交权贵而已。”

楚天虹道:“你是说他们住在统领府中,就是为了巴结穆统领么?”

楚劲松道:“你别缠夹不清,我可没有这样说。但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他们和穆领的交情深,做穆统领的客人,外人不会说他们闲话。我和穆统领则是素不相识,倘若也住到他的府中,就难免给人误会我是巴结他了。”他虽然作了解释,但在楚天虹听来,却还是感觉得到,父亲好像有什么隐衷不愿意告诉她似的。

楚劲松继续说道:“而且我一向也不喜欢作无谓的应酬,因此我这次虽然是接受剪大先生的邀请而来,但他们既然是穆统领的贵宾,我也就不想和他们私下多往来了。你和那位徐家的大小姐也是以少些来往的好。”

楚天虹道:“爹,你已经叮嘱过两次啦。我和她不来往也不打紧,但,不过、不过……”

楚劲松道:“不过什么?”

楚天虹忽道:“爹,你想不想知道哥哥的消息?”

楚劲松道:“哦,你向徐小姐打听过你的哥哥吗?”

楚天虹道:“是呀,她说了一个令我觉得很奇怪的消息。”

楚劲松道:“什么奇怪的消息?”

楚天虹低声道:“她的新母亲跟人跑了,爹爹你知道么?”

楚劲松面色一沉,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可以打听人家这种事情?”

楚天虹道:“不是我去向她打听的,是徐姐姐她自己告诉我的。其实也用不着她告诉我,她家的那件丑事,江湖上又有哪个不知,我早已听得人家说了。”

楚劲松造:“我要问的是你哥哥的消息,你怎么扯到徐家这件丑事上去?”

楚天虹道:“哥哥不是去徐家喝喜酒的吗?”

楚劲松道:“不知多少人去喝喜酒,有甚相干?”

楚天虹道:“说不定有相干呢!因为哥哥和别的客人不同。”

楚劲松道:“什么不同?”

楚天虹道:“哥哥是个未婚的美少年,那位徐大侠的新夫人恰好又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爹,你别皱眉,我知道女孩儿家不该疯言疯语,但这些话都是徐姐姐说的,不是我说的。她说得更难听呢,她骂她的继母是贱货!”

庄英男心里一酸,暗自想道:“说不定我的大女儿也会这样骂我!唉,但虹儿却怎知道她还有一个姐姐?她当然不是有意刺伤我的。”当下柔声说道:“虹儿,你不要管人怎样说,你知道是难听的话,你自己不要去说好了。”

楚天虹道:“但我若不转述徐姐姐的话又怎能把爹爹要想知道的事情说得清楚?”

楚劲松道:“好,那你说吧。但据剪大先生告诉我,徐中岳的新夫人是给飞天神龙抢走的,又怎能扯到你的哥哥头上?”

楚天虹道:“徐姐姐也没说她的继母是跟哥哥私奔,她只是怀疑哥哥和她的继母也有勾勾搭搭的情事而已。爹,你别瞪眼,我不知道用什么字眼来代替勾勾搭搭这四个字,只好依书直说。”

楚劲松道:“她凭什么有此怀疑?”

楚天虹道:“我从头说起好不好?”

楚劲松道:“好,我也想你说得详细一些。”

楚天虹道:“最先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我的哥哥,她说贺客太多,她也不知道谁是我的哥哥。后来我说出哥哥的名字,她才记起……”

楚劲松道:“且慢。她既然不知道谁是你的哥哥,又怎会注意到他是美少年?”

楚天虹道:“爹,你好糊涂。她纵然没有见过哥哥,也会听得人家说过的呀。哥哥在洛阳曾经到过鲍崇义家里,徐姐姐有个姓郭的师兄和鲍崇义的儿子鲍令晖是好朋友。”

楚劲松道:“是鲍令晖说你的哥哥称那位徐夫人有、有——好,且待我到洛阳去问老鲍。”

楚天虹道:“爹,你别胡猜,不是鲍令晖说的。”

楚劲松道:“那又是谁说的?”

楚天虹道:“爹,你不要心急,让我慢慢告诉你好不好?事情是这样的,先说前因,在徐大侠续弦那天,被飞天神龙跑来大闹礼堂,结果弄得他不能拜堂成亲,还受了重伤。这件事情,爹爹想必是已经知道的了。但在第二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更为骇人的事情,爹爹,恐怕你就不知道了。”

楚劲松道:“是否飞天神龙再次偷入徐家,抢走新娘一事?”

楚天虹道:“不错。但爹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楚劲松道:“其二为何?”

楚天虹道:“据说那天晚上,不仅是飞天神龙夜入徐家,另外还有一个人比飞天神龙更早来到。这个人和徐夫人幽会在前,但最后却是飞无神龙和徐夫人一起逃出徐家。徐家的人猜测,这个先来的人可能是被飞天神龙赶跑的。”

楚劲松道:“他们怀疑这个人就是你的哥哥?”

楚天虹道:“徐姐姐没有见着这个人,她只是听底下人说的。但她第二天去问那位姓郭的师兄,由那个姓郭的向鲍令晖打听,却证实了哥哥在那天晚上是半夜离开鲍家的。”

楚劲松道:“因此徐小姐就怀疑是你的哥哥了?”

楚大虹道:“徐姐姐没有对我说,但听她的口气,的确似乎是有些怀疑。”

楚劲松哼了一声,说道:“我不相信你的哥哥会这样胡作非为!”他口里这样说心里则在想道:“怪不得我问徐中岳何以舒儿迟迟不见回家,问他知不知道舒儿的下落之时,他的神气好像颇为古怪,什么都推说不知了。莫非那天晚上当真是有两个人夜入徐家,而徐中岳也像他的女儿一样,怀疑到了我的舒儿头了?”

楚天虹道:“我也不相信。我说不知多少人家曾托人做媒想把他们的女儿许给哥哥,哥哥都不要呢。哥哥怎会勾搭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有夫之妇?”

楚劲松哼了一声,淡淡问道:“那位徐大小姐怎样说?”

楚天虹道:“她没说什么。我听她的口气,她最憎恨的是她的继母,其次是飞天神龙。据她说她的继母和飞天神龙本来是一对旧情人,飞天神龙和她的爹爹是有阴谋的,他们要害得她的爹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楚劲松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小孩子的见识。飞天神龙的行事纵然邪恶,但看他的行事,也不失为一个敢作敢为之士,但他这样的人,我不相信他要用到卑劣的美人计来对付徐中岳。何况,如果他当真怀有那样的阴谋的话,他就应该采取‘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又何必去破坏徐中岳的婚事呢?”

楚天虹道:“我只是把徐姐姐的话告诉你,她说得有没有理我可不管。”

楚劲松道:“好,那你继续说下去。”

楚天虹道:“我听她的口气,她对哥哥倒是并无憎恨的,但是觉得哥哥有点可怜。”

楚劲松道:“什么,我的舒儿要她可怜,可怜什么?”

楚天虹道:“她说她也不能断定哥哥是否曾有与她继母勾搭的情事,但即使有的话,也不能怪哥哥的。只能怪她的继母,爹,你要知道在她的口中,她是把继母说成一个喜欢玩弄男子的‘贱人’的,除了飞天神龙本来是她继母的老情人之外,其他男子,谁人受到她继母的诱惑,谁就可怜。”

庄英男道:“她的继母跟飞天神龙私奔,也难怪她恨她继母。不过,若然如她所说,他们本来是一对情人的话,则她的继母肯嫁给她的爹爹,恐怕内中也还有别的原因,只是她和我们都不知道罢了。再说我也不相信你哥哥会这样容易受人勾引。”

楚天虹道:“有关哥哥的消息,徐姐姐昨天只是说了一点,似乎尚未说完。穆家兄弟一出来,她就和他们一起去了,爹,要是你肯让我和她去看西山枫叶,我可以继续向她打听。”

楚劲松道:“你不必多事了。若是偶然碰上,她说什么,你可以姑妄听之。但不必特地向她去打听。”

说罢,若有所思,半晌忽道:“英妹,我倒是有点后悔来这一趟了。”

庄英男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情要比咱们原来所想的更为复杂?”

楚劲松没有正面回答,却道:“英妹,你觉得徐中岳这个人怎么样?”

庄英男想了一想,笑道:“你是扬州大侠,他是中州大侠。按说中州的范围比扬州更大,但依我看来,他这个中州大侠可是远不如你这个扬州大侠。”

楚劲松哈哈笑道:“老王卖瓜,自赞自夸,嘿,嘿,多谢贤妻给拙夫脸上贴金了。”

庄英男道:“我不是开玩笑的,说老实话,这位中州大侠给我的感觉,当真是见面不似闻名!他很会应酬,对咱们招待得殷勤备至。但我总觉得他与‘大侠’二字似乎不大相称,这样的人放在官场上倒是一块好的料子!”

楚劲松道:“不错,他是很会结交朋友。我也曾听人说过他的许多义举。”

庄英男道:“所谓义举,大概是指他肯花银子帮助别人吧?”

楚劲松道:“当然还得加上他的面子。有许多事情不单单是银子就能办妥的。比如说要替江湖朋友排难解纷,往往就得银子加上面子。”

庄英男道:“他帮助的是些什么呢?”

楚劲松道:“据说黑道白道,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

庄英男忽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这句话突如其来,楚劲松不觉怔了一怔,问道:“你明白什么?”

庄英男道:“你是武林世家,徐中岳不过是这十多年才窜起来的。为什么他的名气更大呢,我现在才懂得这个道理。那是因为他的银子比你多,他用银子又买来了面子,渐渐面子也要比你大了。银子加上面子,真是无往而不利啊!”

楚劲松笑道:“英妹,你说的话也未免太尖刻了。不过也可说是一针见血。”

庄英男道:“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后悔来这一趟了。你是后悔为徐中岳这样的人所用吧?”

楚劲松道:“说老实话,我答应帮他对付飞天神龙,一大半是冲着剪大先生的面子,小半则是抱着为武林除害的念头,倒并不是为了讨好徐中岳的。”

庄英男道:“飞天神龙是怎么样一个人?咱们也未曾确实知道呢。”

楚劲松道:“许多人都说他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连剪大先生都这样说的。”

庄英男道:“耳闻未必是实,眼见方始为真。”

楚劲松道:“你这话是不错的,不过,我既然答应了剪大先生,那也只能姑且相信他是不会骗人的了。”

庄英男道:“既然如此,那你也唯有既来之,则安之了。”

楚劲松点了点头,说道:“大丈夫一诺干金,即使错了,我也不能反悔的。”说罢,双眉微皱。

庄英男安慰他道:“剪大先生侠名播于天下,他是真正的大侠身份,和徐中岳不同。但以他的身份既然肯替徐中岳出头发英雄贴,这件事料想也不会错在哪里去的。”说至此处,发现丈夫蹩眉,诧而问道:“松哥,你好像还有什么心事,难道你对剪大先生……”

楚劲松道:“你知道我和剪大先生是相交二十多年的朋友,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古人云: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一向都以为我和剪大先生是够得上称为知心的朋友的。”

庄英男吃了一惊,问道:“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发现他不是你原来想象的那样一个朋友?”楚劲松道:“他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诚恳、豪爽,不过,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是些什么不对,我又说不上来。”

庄英男道:“他和以前有什么两样?”

楚劲松道:“这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我总觉得在他的诚恳与豪爽当中,似乎多少有点伪装成份,我但愿这是我疑心生暗鬼的缘故。”

庄英男笑道:“我看你的疑心,恐怕就正是因为你已看破徐中岳不配称为大侠的原故,由于剪大先生和他的关系太亲密,你就连带疑心剪大先生亦已变了。其实徐中岳纵然不配称大侠,也不失其为一个‘好人’吧?而且这次的事情是由于他的妻子被飞天神龙抢走而引起的,剪大先生为他打抱不平,那也是应该。”

楚劲松道:“我也没说他们不应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何有那念头,但我总觉得剪大先生好像不是以前那个推心置腹的剪大先生了。”

庄英男道:“既然你接了他们的英雄贴,又已决意承担允诺,那就不必多疑了。”说至此处,想起一事,回头对女儿道:“虹儿,爹爹今天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和别的人说。”

楚天虹笑道:“我懂得的,你当我是小孩子吗?”话刚说完,忽听得有人敲门,叫道:“楚姐姐,我和穆家兄弟来看你了!”楚天虹望了父亲一眼,楚劲松低声道:“你去开门吧。”

大门打开,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走了进来。庄英男避进后堂。

少女是中州大侠徐中岳的女儿徐锦瑶。那两个少年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孪生子,哥哥名叫良驹,弟弟名叫良骅。

穆家兄弟倒是很懂礼貌,一见楚劲松在场,立那上前拜见,说道:“楚伯伯好雅兴,在赏菊么?我们是奉了家父之命,特地来向伯伯请安的。”

楚劲松淡淡说道:“不敢当。”

徐锦瑶噗的一笑,说道:“楚伯伯,他们在说假话骗你,他们知道我和天虹姐姐有约,冤住我要我带他们来的,哪里是什么奉他们的爹爹之命。楚伯伯,我不会讨大人喜欢,你不怪我吧?”

楚劲松哈哈笑道:“你肯说真话,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他是真的喜欢徐锦瑶这副天真烂漫的性格,心里想道:“徐中岳是个伪君子,想不到他的女儿却是和他完全两祥。”

穆家兄弟大为尴尬,穆良驹咳了一声,说道:“徐姑娘,你不知道,爹爹是早就这样吩咐过我们的了。恰好你和楚伯伯的令千金有约,所以我们就和你一起来,只是未曾告诉你而已。”

徐锦瑶笑道:“是吗,那就算我怪错你吧。但你不是说,难得今天天气这样好,正好咱们一起到西山游玩的吗?”说至此处,她扮了一个鬼脸,底下的话就不说了。但谁都知道她是取笑穆家兄弟刚才说的那句“特地来向楚伯伯请安”的。鬼脸的意思是说,即使他们“奉父亲之命”是真,这“特地”二字则分明是假。

穆良驹倒也能言善辩,说道:“是呀,我们一来是向楚伯伯请安,二来也是想请楚伯伯一家人,大家一起到西山看枫叶的。目前西山枫叶正是漫山红遍的时候,最宜观赏。家父因为事忙,不能尽地主之谊,陪楚伯伯到各处游玩。因此我们兄弟意欲替家父稍尽地主之谊。”

楚劲松道:“多谢你们好意,只可惜我是人闲心不闲。我想令尊大概也不希望我离开京城的。”

徐锦瑶道:“楚伯伯,要是你不能够离开,就让天虹姐姐和我们一起去吧。”

楚劲松沉吟不语,楚天蚯撒娇道:“爹,人家专程来请,你就让我去吧!”

徐锦瑶继续说道:“楚伯伯,我知道倘若只是找来约虹姐去玩,你一定放心不下。但有穆统领这两位公子陪伴,你总该可放心了!”

楚劲松的性格虽然是孤芳自赏,不愿随俗浮沉,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他见穆家兄弟登门邀请,自己的女儿又执意要去,心里想道:“我若不让虹儿前往,只怕要给穆志遥误会我是看不起他这两个儿子。误会也有两个方面,误会我认为他们穆家也没有力量保护我的女儿那还好些,误会我看轻他这两个儿子的人品那就更糟了。”他不喜结交权贵,但身在京师,可不能不给御林军统领几分面子。于是说道:“你们年轻人结伴同游,我也不想扫你们的兴。只盼你们不要乐而忘返,早去早回。”

一直未有说话的穆良驿笑道:“老伯放心,我们准备了四匹坐骑,是从御林军的战马中挑选出来的。包保可以日头落山之前回到这里。”要知御林军的战马已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名种良驹,何况更是从良驹之中挑选出来的?不过,他这番说话却露出一个老大破绽,他们兄弟只准备了四匹坐骑,那岂不是刚好只能供给他们四个年轻人乘坐?先前说的什么邀请楚劲松上家人都去同游的话分明是欠缺诚意了。不过楚劲松当然不会说破。

女儿走了之后,庄英男出来笑道:“想不到竟有两位贵人不请自来,看来咱门是沾了女儿的光了。”

楚劲松听出是反话,笑道:“穆志遥这两个儿子倒还彬彬有礼,没什么贵公子的架子。”

庄英男道:“他们有所求而来,当然不能不对你有点礼貌了。”

楚劲松心头一动,说道:“英妹,你以为他们是……”

庄英男道:“依我看,咱们的女儿恐怕是给人家看上了,就不知是弟弟还是哥哥?”

楚劲松道:“不会吧,女儿不过昨天才和他们见过一面,今天才交谈的。”

庄英男道:“你没听见那位徐小姐怎样说吧,他们知道徐小姐和虹儿有约,就马上自告奋勇陪徐小姐来的。这些豪门公子,若然不是另有目的,怎会无事来献殷勤?”

楚劲松道:“让他们同游一趟,料想女儿也不会给他们骗了去。此间事情一了,咱们就离开京师了。”

庄英男道:“但愿是我多疑就好。老实说,我是不喜欢女儿嫁给这种人家的。”

楚劲松道:“女儿还小呢,咱们也用不着就为她的婚事担心。过两年我再替她物色一位佳婿不迟。”

说话间,忽又听得人敲门。

楚劲松笑道:“这次来的大概不是什么贵人了吧?”他只道是震远镖局的人来找他,哪知打开一看,来的仍然是统领府的人。

这个人的来头可还当真不小,他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倚为心腹的老管家彭大遒。

彭大遒曾经当过宫中二等待卫,今年已有七十多岁,精神还很健铄。他是在六十五岁那年因大内总管嫌他年老而被逼退休的,他和穆志遥的父亲穆扬波是老朋友,穆扬波虽然早已逝世,两家的交情还在。穆志遥那时刚升任御林军统领,正需要一个像他这样阅历极丰,武功不错且又熟悉官场情况的人帮忙办事,是以就请这位老“世叔”来当官家。彭大遒不甘寂寞,在“世侄”殷勤礼聘之下,也就不嫌屈就了。

楚劲松一见他,怔了一怔,说道:“彭总管,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

庄英男则笑道:“劲松,看来咱们好像是要交上好运道了。”

彭大遒不觉也是一怔,说道:“楚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庄英男笑道:“贵人登门,不是交运么?”

彭大遒苦笑道:“夫人请莫取笑,说老实话,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请贤伉俪帮忙呢。”

楚劲松道:“我有什么本事帮得上彭大总管的忙?”

彭大遒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找穆统领的两位公子的。他们来过这里没有?”

楚劲松笑道:“你的消息也真灵通,不错,他们刚刚来过这里,是和徐大侠的千金一同来的。”

彭大遒道:“楚大侠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楚劲松道:“他们邀小女前往西山游玩。”

彭大遒吃了一惊,失声叫道:“这就不大妙了!”

楚劲松道:“什么不妙?”

彭大遒低声说道:“我们刚刚接到消息,飞天神龙已经来到京师。而且正是在西山上发现他的踪迹的。”

楚劲松也不禁大吃一惊了,连忙问道:“那么你们已经有人前往西山了么。”

彭大遒道:“我们刚刚接到消息,据那个发现疑似飞天神龙的人说,他是在昨天午时发现的。稍后又有探子来报,昨晚在陶然亭附近也曾发现有一个疑是飞天神龙的人。因此我们目前即使能够抽出人手,也没有适当的人可派往西山!””

楚劲松道:“为什么?”

彭大遒道:“一来西山这样大,搜索不易;二来我们也怕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庄英男道:“我早已听说陶然享是京师名胜之一,却不知是在城里还是城外?”

彭大遒道:“陶然亭在东门外数里之地,可说是在近郊。从统领府到陶然享,只须走半个时辰。”

楚劲松恍然大悟,说道:“敢情你们是怕飞天神龙在京师还有党羽,更怕他们到统领府偷袭?”

彭大遒道:“按常理说,他们是不敢这样胆大妄为的。但飞天神龙的行事往往出乎情理之外,委实是胆大包天,所以我们也不能不防他有此一着。”

楚劲松道:“徐大侠和剪大先生不是都在府中么?”

彭大遒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咱们不妨说说真话。徐中岳虽有中州大侠之称,武功却是稀松平常。府中虽然也还有几名武功不错的卫士,但用来对付飞天神龙,恐怕还是对付不了。目前我们倚靠的只有剪大先生一人而已。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说我们还有什么适当的人可以抽调出来,前往西山。”

楚劲松道:“震远镣局里的人呢?”

彭大遒道:“我们还未曾把已经发现飞天神龙的消息告诉汤总镖头。”

楚劲松道:“为什么不赶快告诉他?”

彭大遒道:“一来是怕镖局人多嘴杂;消息泄漏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二来说老实话,镖局里除了汤总镖头之外,能人也是有限。”

楚劲松道:“镖局这两天来的客人不少呀。”

彭大遒苦笑道:“可惜真正有本事的,除了你老兄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了。”

楚劲松道:“彭大总管太夸奖我了。但镖局的客人多半是剪大先生发贴请来的,我不相信他们之中没有能人。”

彭大遒道:“据我所知,有一两位高手可能在明天或后天来到。但截至目前为止,真正有本领的人除了你楚大侠之外,可都还没有来呢。来的是武功声望比较次一等的,还有一些,根本就没有发帖请他们,而是他们闻风自来的。”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穆统领现在宫中,我们准备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布置搜捕飞天神龙的计划。但在目前,我们急需做的一件事,则是必须保护他的两位公子!”

楚劲松道:“你不是说飞天神龙昨天已经进城了么?”

彭大遒道:“他只是在陶然亭一显!昨晚是否在京城住宿,无人知道。说不定他又回西山去呢?何况昨天在陶然享发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我们也还未敢断定。万一两位公子刚好在西山碰上了他,这,这——”

楚劲松道:“你是想我去西山保护你们两位公子?”

彭大遒道:“也是为了你的女儿啊。”

楚劲松是个外圆内方的人,心里想道:“我可以替剪大先生助拳,但若给达官贵人做保镖,传出去可是有失我的身份,飞天神龙不管好歹,总也算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了,该不至于是欺负妇孺之辈吧?不错,如今我是来帮助他的仇家,但按江湖规矩,他对我不满,也该冲着我来。”

彭大遒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继续说道:“古语云: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样道理,也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飞天神龙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无恶不作的魔头啊!令媛千金之体,万一给他掳去,以后你就是杀了他也难解恨!”

楚劲松虽然并不完全相信飞天神龙有如别人说的那样邪恶,但毕竟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终于答应了彭大遒,和他一起前往西山。

偷窥接风宴

丈夫走后,庄英男闷坐家中,不禁又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了。

不过她想起的这个女儿,却并不是去西山游玩的这个女儿楚天虹。而是她留在齐家的女儿齐漱玉。

“我是在漱玉周岁时候离开她的,算来今年她已是十八了。唉,不知她知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还活在人间?”

她离开齐家是得到公公的默许的,但只有一个条件,不许她再回齐家探望女儿。这个条件是她的公公叫老仆人丁勃转告她的。

“我的儿子行为乖谬,本来配不上她。何况这不肖子如今恐怕亦是多半不在人间。她不愿意留在齐家,那就由她去吧。但家丑不可外扬,告诉她,她一踏出齐家,我也只能把她当做已经死了。”这是她在离开齐家那天晚上,丁勃退出来,将她公公的说话,一字不打折扣转告她的,说了之后,丁勃且曾向她致歉:“请少奶奶原谅小人是奉了主公严命,不能不照他的话实说。”

这些话她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伤心,虽然她认来没有后悔自己改嫁。

“要是她知道我还活在人间,她一定会骂我是个最狠心的母亲,十六年来都没回去看她一看。唉,她怎知道我有苦衷?但我也宁愿她把我当作已经死了。不愿她以有我这样一个母亲为耻!”

她又联想起眼前的“新闻人物”:“那位徐夫人和飞天神龙私奔,给许多人臭骂,我倒是佩服她有此勇气。当年我是因为不忍拂逆老父的心意才嫁给齐勒铭的,那位徐夫人却不知她是什么原因,但可以断定的是,她嫁给徐中岳一定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飞天神龙也真‘胆大妄为’,敢于去闯中州大侠的婚筵,把情人抢回自己的怀抱!”这些消息她只是得自传闻,当然她不会知道,其实那位徐夫人姜雪君是尚未重归飞天神龙的怀抱的。不过,她由于有类似的遭遇,倒是不知不党的有点同情起这对情侣的了。

但跟着想道:“那位徐夫人是尚未正式和徐中岳拜堂成亲的,她悔婚出走,尚且受到这许多人的唾骂,要是人家知道我抛夫弃女,另抱琵琶,不知道又要如何骂我呢!虽说那时候已经传来勒铭的死讯,但这死讯究竟未曾证实。”

她又想起徐锦瑶那些狠毒的言辞骂她继母,更是心伤。虽然她和徐锦瑶继母的情形并不相同,但也有几分相似。徐锦瑶本是个纯真的少女,只因继母与人私奔,就那样看不起她。“要是我的亲生女儿也像她那样骂我,那我倒是宁愿死去的好了。”接着她又想道:“这么多年了,都未听到齐勒铭的消息,若说在我离开齐家之时,他的死讯尚未证实,现在总可以证实了。齐家是武林第一家,齐家的家风是历代相传并无改嫁之媳,但夫死再嫁,在别的人家,却也是事属寻常!”她本来并不是重视“礼法”的人,但为了恐防女儿免不了要受这些礼法的薰陶,她倒是希望齐勒铭确实是已经死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是震远镖局总镖头汤怀远的儿子汤秉乾。

汤秉乾是奉了父亲之命来清楚劲松的。

庄英男道:“少镖头,你来得不巧,他刚出门去了。”

汤秉乾诧道:“楚大侠自从来到京城之后,从未到过外边游玩,怎的今天突然有此兴致?”

庄英男不愿把穆家管家和楚劲松到西山的事情告诉他,只能说道:“他不是去游玩的,他是去找朋友的。什么朋友,我没问他,恕我无法回答。”

汤秉乾顿足道:“唉,这可真是不巧极了!”

庄英男道:“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汤秉乾道:“镖局刚刚来了两位客人,他们都是久慕楚叔叔的大名的。家父如今正在准备给他们接风,是以特地差遣小侄前来请楚叔叔过去宴会。”

庄英男心中不悦,脸上却在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请他去做陪客。好吧,待他回来,我告诉他有这回事就是。”

汤秉乾有点尴尬,说道:“我知道楚叔叔是不喜欢作无谓应酬的,但这两位客人却非一般客人可比!”

庄英男道:“哦,这两位是什么奢拦人物。”

汤秉乾道:“一位是梅花拳的掌门人梅道生。他是剪大先生、徐大侠和家父联名发出英雄贴请来的朋友。听他说,他和楚叔叔也是颇有交情的朋友。”

庄英男淡淡说道:“不错,我曾听得你的楚叔叔提过他的名字。另一位呢?”

汤秉乾道:“另一位是我二叔请来的客人,听说这人是位不求闻达的风尘异人,二叔对他非常敬重。二叔曾再三叮嘱家父,叫家父千万不可怠慢此人的。”

汤秉乾口中的“二叔”,即是汤怀远的弟弟汤怀义。庄英男见他说得如此郑重,心里想道:“汤怀义的武功和见识与乃兄相比,都是远远不如。他所物色的‘风尘异人’未必就有真实本领。俗语说知子莫若父,知弟莫若兄。怎的这次汤总镖头却听信了弟弟的说话。”问道:“这位令叔特邀的贵客高姓大名?”

汤秉乾道:“姓齐,名大圣。”

庄英男怔了一怔,说道:“齐大圣,这个名字可是好怪。大约不是他的真名吧?”

汤秉乾道:“我也不知他是真名还是假名,家父最初从二叔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也曾开过玩笑说,这人大概是要自比齐天大圣吧?但刚才家父与他会过面后,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谈过一些什么,但见家父的神情,却委实似是对他另眼相看!”

庄英男如有所思,默不作声。

汤秉乾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家父和他单独见面的时候谈过什么,但他一来到镖局,首先就问起楚大侠,却是我亲耳听见的。看来他比梅掌门对楚叔叔更为仰幕。”

庄英男惊疑不定,说道:“他怎样问起你的楚叔叔。”

汤秉乾道:“也没什么。他说对楚大侠慕名已久,但是听说楚大侠已经来到镖局,他才应二叔之邀的,因此他一到镖局、就想和楚叔叔见面了!”

庄英男道:“他是何方人氏?”

汤秉乾道:“他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

庄英男道:“连籍贯都不肯说么?”

汤秉乾道:“不错。据二叔说,他本身的一切都好像讳莫如深!不过——”

庄英男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汤秉乾见她如此仔细,不觉有点诧异,但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突然来了这样一个神秘人物,也难怪她要多问,便道:“二叔是在河南与他相识的。听他的口音也好像是河南的口音。”

庄英男心头一震,连忙强自抑制,半晌说道:“哦,他是河南口音!”

汤秉乾笑道:“武功天下第一的齐燕然隐居在河南王屋山,楚夫人莫非怀疑他是齐家的人?”

庄英男不敢作面回答,只道:“依你看呢?”

汤秉乾道:“我没见过他的武功,但即使当真是正如二叔所说,他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也决不会是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家齐家的人。”

庄英男道:“何所见而云然?”

汤秉乾道:“道理十分浅显,此人年纪大概不过四十多岁,当然不会是齐燕然。齐燕然若还在世的话,最少也该有七十岁。”

他歇了一歇,继续说道:“齐燕然只有一个儿子,大约二十年前,早已死在武当五老之手,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婶婶大概不会不知吧?”

庄英男道:“是,我知道,江湖上蔽龙卧虎,到处都有能人。此人是河南人氏,又恰巧姓齐,那也不足为奇。可惜你的楚叔叔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今天是不能去拜会你们的贵客了,接风宴上,请你向他道个歉吧。”

汤秉乾走后,庄英男心乱如麻,不住在想:这齐大圣是谁?

蓦地她想起一件事情。这是她做齐家少***时候,老仆人丁勃告诉她的。据丁勃说,她的丈夫自小顽皮,有个小名就叫做“小猴儿”。他只有在父亲面前才装作循规蹈矩,因此底下人又把“小猴儿”“升级”,私下称他为“小猴精”。当时她正在新婚,她的丈夫已经瞒住她在外面花天酒地了。丁勃把这件事告诉她,大概是想她明白,她的丈夫自小是野性难驯,希望她更多一点忍耐的。

她喃喃自语:“小猴儿”,“小猴精”,陡地心头一震:难道是他?他并没死,他活着回来了!

说到“猴精”,古往今来,名头最大的猴精,不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虽然这位花果山的美猴王不过是神话中的人物,但自有《西游记》以来,这位由“美猴王”晋封为“齐天大圣”的孙悟空,哪一个时代不都是妇孺皆知?

“莫非正是因为他自小被人家叫做小猴儿,他长大了就要做一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庄英男心里想道。

她这猜测倘若不错的话,那个“齐大圣”可不正就是“他”的化名了?

她住的这幢房子和镖局不过一墙之隔,墙的那边就是镖局的花园。她只要打开卧室的后窗,就可以看得见那边的情景(她的卧房是在楼上的);最妙的是窗外有棵枣树,园子那边的人却是不会发现她的,即使她是站在窗前。

园子那边传来嘈嘈杂杂的声音,似乎正在开筵宴客。庄英男躲进卧房,轻轻打开一扇窗子,心头卜卜的跳。

 ※  ※ ※

庄英男猜得不错,震远镖局的接风宴正是设在园中。

主客是梅道生和齐大圣。

汤总镖头为了替他们接风,特地请来几位来头不小的陪客。

陪客中有武当派的俗家弟子叶忍堂,他在武当派的地位仅在掌门人与武当五老之下。

有少林派的还俗弟子印新磨。他的罗汉拳和伏魔杖据说已经得到少林寺的真传。

有洛阳的名武师谢国堂,他是徐中岳的好朋友。一套五虎断门刀法在江湖上大大有名。

还有一位名气比上述三人更大,辈份也比他们更高的特邀陪客,是京师武术界的老前辈,曾经做过禁军总教头的雍惊涛。他在六十岁那年退休,今年已有七十三岁了。

筵开两席,除了特邀陪客之外,镖局有头面的大镖头也都来了。

梅道生是梅花拳的新任掌门,(前任掌门是他的哥哥梅清风。梅清风年纪并不大,但不知怎的,在洛阳喝了徐中岳的那顿结不成亲的“喜酒”之后,回去就把掌门让给弟弟。)和这些人都是熟悉的。

但这些人最注意却是那个陌生的“主客”齐大圣。

齐大圣却是神情落寞,似乎盛筵方设,便已意兴阑珊。

他只主动说过一句话“不知哪一位是扬州楚大侠?”

这是在主人汤怀远正要给他介绍那些特邀的陪客之时,汤怀远未曾开口,他就先发问的。

当他知道楚劲松不能赴宴之后,他就不发一言了。

“这位是我们京师辈份最高,德望俱隆的武林前辈雍老先生:

“这位是武当派的名宿叶大侠”:“这位是少林派的印大侠……”

这些响当当的名字从主人口中说出来,他只是点一点头,连“久仰”之类的客套话都不屑一说。

似乎只有一个扬州大侠楚劲松才是他想要结交的人,其他人都不放在他的心上。

这样的情形,当然令得主客都很尴尬。

主人介绍完毕,应该是请客人入席的时候了。

按礼节来说应该请最尊敬的客人来坐“首席”。

“首席”只有一个,如何安排?

本来梅道生和齐大圣是刚从远方来到的客人,接风宴也是为他们而设的,应该请他们之中的一个来做首席贵宾。

汤怀远默察眼前形势,他清来的陪客显然是对齐大圣甚为不满。他若一开口就请梅道生“上坐”,又恐齐大圣对他不满。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弟弟是曾再三叮嘱他对这位客人必须特别优待的。

他不能“得罪”齐大圣,但更不能“得罪”其他客人,怎么办。梅道生甚会观风察色,似乎已经知道主人的为难,抢先说道:“雍老先生辈份最尊,请雍老先生上坐。”

雍惊涛虽然是“陪客”身份,但这“身份”只是主客双方心照不宣的身份而已;汤总镖头请他来的时候当然无预言明只是请他做“陪客”的。

汤怀远如释重负,立即以主人身份再加敦请:“雍老先生众望所归,请上坐吧,别推让了。”

雍惊涛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行,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应该请他们上坐!”

梅道生首先推辞:“雍老先生,我比你矮两辈呢,乡党论齿,我纵然面皮再厚,也怕人家笺我狂妄自大啊!”

雍惊涛道:“这是替你们两位接风的宴会,不要你推我让了。梅老弟,你不肯坐首席,那就这位齐先生坐吧!”

齐大圣竟不推辞,金刀大马的就坐下来!

雍惊涛涵养功夫极好,心里虽然不悦,却不作声。

正当齐大圣摆好大马金刀的姿态要坐下去的时候,印新磨忽道:“且慢”,挥袖在他那张椅子一拂,这才笑嘻嘻道:“有点灰尘,我给你拂试干净,请坐。”

印新磨在江湖上以脾气暴躁闻名,他本是少林寺僧人,后来就是因为他火气太大,屡犯戒律,才被方丈饬令他还俗的。他此举当不是为讨好齐大圣。

原来他因为看不过眼,有意要令这位首席贵宾出丑的。在他这一拂之中已是用上了少林寺的般若神功。虽然只是轻轻一拂,那张椅子木质已经“软化”,一坐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齐大圣好像丝毫不知,一屁股就坐下去,并且说了一声“多谢。”

印新磨笑道:“不必客气。”睁大眼睛,看他出丑。

不料他所等待的“结果”并未出现,尽管他的眼睛越睁越大,齐大圣仍是稳坐如山。

其中的奥妙,只有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汤怀远看得出来。在印新磨以袖拂椅之时,他已知道印新磨不怀好意,因此特别留心齐大圣的举动。齐天圣侧身让印新磨替他拂试椅子之时,曾用指头一按椅背。

汤怀远是个武学大行家,虽然看不懂齐大圣用的是什么功夫,但已知道他坐下去椅子不至碎裂乃是因为印新磨的内力早已被他这一指之力抵消之故。

齐大圣一坐下,其他的人亦依次就座。只有印新磨还呆若木鸡。

齐大圣微一欠身,作个手势,说道:“印大侠,你也请坐呀!”

印新磨发现自己失态,心里想道:“好在旁人尚未识破”,此时只有齐大圣对面那张椅子空着,他就坐了下来。

只听得“咔嚓”声响,椅子塌了。印新磨事先并无防备,吓得连忙跳起,只见椅子已经裂开。

齐大圣道:“紊闻少林寺有七十二种武林绝学,名称我都说不上来。不知印大侠这门功夫是不是叫做铁屁股功?当真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印新磨惊魂稍定,面红红的说不出话来,不过此时他亦已知道是怎么样着了对方道儿的了,“这厮刚才作手势请我坐下之时,想必是已用劈空掌力在我这张椅子捣了鬼了。”但以劈空掌力而能震松木质,在“出事”之前,印新磨是怎也料想不到的。这也就是他不加防备的原因,事后发觉,已经迟了。

汤怀远哈哈一笑,说道:“印大侠卖弄功夫不打紧,我可得多准备几张椅子才行。”当然他知道椅于的倒塌不是由于印新磨卖弄功夫,他是故意这样说来为印新磨解窘的。

换过椅子后主客俱都就座。汤怀远为了冲淡不愉快的气氛,频频劝客人饮酒。

齐大圣与雍惊涛、汤怀远干杯之后,叶忍堂站了起来,说道:“齐先生,我和你也干一杯。”

齐大圣淡淡说道:“好,我是来者不拒,干杯!”

叶忍堂和印新磨是好朋友,他是籍“干杯”为名,想替好友泄愤的,武当派的内功擅能以柔克刚,碰杯之时,他使出了阴柔之极的内功。只须再过片刻,酒杯就会在齐大圣手中爆裂。这一时刻,可能就正是齐大圣在干杯过后,把酒杯拿回来凑近唇边的时刻。

齐大圣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叶忍堂这一点弄鬼的手段如何能够瞒得过他?

酒杯相碰未碰的霎那,齐大圣心念电转:“我把他的酒杯震碎易如反掌,但主人对我优礼有加,我可不能扫了主人的面子。”要知酒杯震碎,当场就会破片纷飞,虽然料想不至伤及客人,但做主人的可就不知如何下台了。

他心念一转:“我用七招剑法和欧阳镜天交换的雷神指功夫,正好派得上用场!”

双方一碰杯,叶忍堂发觉对方并未用上内力,心里暗暗欢喜。

齐大圣把酒杯拿回来,口饮而尽,说道:“先干为敬。”随即把酒放下,酒杯连一点裂痕也没有。

叶忍堂暗暗吃惊:“难道他的内功比我练得还更阴柔?”过了一阵,见酒杯并没碎裂,这才战战兢兢的拿起来喝酒。

哪知酒杯没有异状,杯中的酒却有古怪。

酒本是烫得半温,最适宜入口的。但叶忍堂把酒喝入口之时,却几乎给烫坏了舌头!

叶忍堂毫无防备,骤吃一惊:“哇”的一声就把酒吐了出来!

原来这雷神指的功夫能发出高热,是一种极为怪异的邪派功夫,功夫练到深时,这根指头点到敌人身上就似烧红的烙铁一般。齐大圣由于本身的内功已差不多到炉火纯青之境,所以更能青出于蓝。他把雷神指的功夫化为掌力,热力凝聚掌心,在碰杯之时,同时使出了隔物传功的绝顶内功!

神功传入杯中,酒热如沸,杯却毫无异状。叶忍堂纵然加意提防,又如何能够察觉?他哇的把酒吐出来,当场出丑,尴尬之极。

这一次连震远镖局的总镖头汤杯远都看不出其中奥妙了。

但他虽然看一不出其中奥妙,亦已知道叶忍堂着了齐大圣的道儿。

他连忙替叶忍堂掩饰,故意怔了一怔,这才笑道:“叶兄,你不过喝了几杯,怎的就退席了?”把叶忍堂的呕吐当作是他不胜酒力。

叶忍堂讷讷说道:“小弟酒量甚浅,今日幸遇良朋,不觉喝过了量,失礼之罪,尚请包涵!”

雍惊涛也当作不知,打“圆场”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筵前醉闽又何妨?今日之会,正宜尽欢!谁都不必客气。”说罢哈哈大笑。

说话之间,仆人已经收拾干净,替叶忍堂端上醒酒汤来。

大家都觉得这个齐大圣确实可以称得“高人”,初时讨厌他的,经此一来,也就一变而为钦服了。

 ※  ※ ※

庄英男在楼上偷窥,这边的情景,尽都收入她的眼帘。

她没有喝酒,但身躯已是禁不住摇摇晃晃,颤抖起来。眼前、心底都是一片迷茫,就似喝醉了酒一般!

她咬一咬手指,很痛:不是醉,也不是梦!她轻轻掩上窗门。

那个人给她关在窗外,她的一颗心却似乎要跳出口腔!

她最担心的事果然变成了事实,那个人是“他”!是她的前夫齐勒铭!

果然是他

不错,齐勒铭的面貌已经改变许多,变得她都几乎认不出来了。

她看见的是个面有伤疤、形容枯槁的流浪汉。留在她记忆中的齐勒铭虽然并无潘安之貌,也算得是个相当英俊的美少年。

要不是“齐大圣”这个名字引起她的疑心,她怎么也不能把这两个绝不相同的形象揉和,从“眼前人”联想到此人的。

但她毕竟还是认出来了,因为他们到底曾经做过夫妻。虽然是一直没有感情的夫妻。

从这个似是潦倒不堪的丑汉身上,她终于看到当年齐家大少爷的几分影子。

齐勒铭说话不多,她听得不很清楚。但她可以感觉得到齐勒铭那份冷傲,是自尊也是自卑的冷傲,当年她曾经受过齐勒铭这种冷傲(后期更是变成冷酷!)的折磨!

声音虽有改变,改变得不如面貌之多。

齐勒铭说的话她听不见,但只听见一句便已足够———“哪一位是扬州楚大侠?那许多响当当的客人他都不屑应酬,一见主人劈头就问松哥!不是他还能是谁?”庄英男心想。

还有那两声接连的叹息!当主人说出楚大侠今日不能参加宴会之后,齐大圣接连的叹息!

或许别人只当作是失望的叹息,她却感觉得到那是愤憋甚至气恨的叹息!

一个自称是“齐大圣”的人,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正如对那边的齐勒铭一样,庄英男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不知是伤心、是愤怒、是怨恨、还是同情?

不错,她和齐勒铭的感情早已破裂,但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女儿。

女儿是唯一的维持他们关系的纽带。但想起了女儿,也挑起了她的旧恨!

她记得那天晚上,齐勒铭从情妇的香闺里喝得醉熏熏回来,她没有作声,而他就因为不满意她的冷淡将她殴打!那天晚上,她正是想告诉丈夫她已经怀孕的。也正因为这件事情,她才决意离开齐家的。

愤火重燃,她真是宁愿这个丈夫还是死了的好!

但摆在眼前的事实,无可置疑的事实,齐勒铭是活着回来而且是变成这个样子回来了。

人被关在窗外,影子还留在她的脑海。

那脸上的伤疤,憔悴的颜容。

用不着齐勒铭告诉她,她已经从齐勒铭的脸上看到了他经历的烙印。

“这些年来,他也是受尽折磨了。”愤恨的情绪逐渐减轻,她倒是不觉得有点怜悯起他来了。

不错,齐勒铭对她的虐待她是记忆忧新,但齐勒铭亦已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了。

齐勒铭之所以弄到今天的田地,是有许多原因,但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不正是为了她吗?

那天晚上,齐勒铭醉后失了理性,几乎将她扼死。她知道齐勒铭就是因此事怕受父亲的责罚而离家出走的。本来已经误入歧途,离家出走,就更加误入歧途了。

“唉,他以为逃过了父亲的责罚,却哪知换来更大的惩罚。是他以荒谬的行为给他造成的惩罚。但愿他如今是浪子回头!”

但齐勒铭这次回来,却不像是因为有了悔悟而回来的!

“假如他是真的悔过自新,我会原谅他的。虽然我不会再跟他。可惜我这希望只能像肥皂泡一样,甚至还不能和肥皂泡相比呢,肥皂泡尚可保全片刻,我的希望却早已破了!”

那愤怒的声音,那冷漠的神情,还有那两声叹气……刚才的所见所闻,像利针一样刺着她的心。

她知道齐勒铭是要回来报仇的!

“他一来就要找松哥,不用说他心目中的第一个仇人就是松哥了”

她也不觉愤激起来,心里想道:“你恨我改嫁他人,应该向我报复才对,为何牵连松哥?我并不后悔离开你,即使当时我知道你没有死,我也是非要和你离婚不可的!或许我是有错,我的确是不愿意嫁给你,因而对你冷淡,但你又是怎样对我呢?在你娶我之前你已经有了姘头,在新婚那段日子,你也还是几乎每天晚上去陪你的饼头。为什么你只知责备别人,不知责备自己。”

但她心中的不满却是只能在齐勒铭背后发泄的,她知道齐勒铭是决不会和她说理的,本来就是带着几分疯狂性格的人,要是他肯讲理,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了。

讲理讲不通,她只能冷静下来,想一想应该如何应付齐勒铭。

心乱如麻,她只盼楚劲松能够快快回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两个人商量总是比较好些。

日影渐渐西移,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丈夫还未回来。

丈夫是去找女儿的,两人都不见回来:“难道虹儿在西山出了事了?”

她本来只是担心丈夫的,此时加上了担心女儿,越发坐立不安了。

 ※  ※ ※

楚劲松回来了,女儿跟在他的后面。

像是疲惫的旅人,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好像和女儿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只是低着头向前走,一步一个脚印。要是人们知道他只是从西山回来,而且是骑着马去的,决不会相信他就是名震武林的扬州大侠楚劲松。(不过半大的远足,一个大侠怎会显得如此疲劳?)

他的坐骑,虽然在进了京师之后,就交还穆府管家彭大遒,但也不过是步行走过一条东长安街而已。

连他的女儿都为他担心了。他是身上受了伤还是心上受了伤呢?

“爹,你不碍事吧?”

楚劲松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道:“没什么,你放心。你看就回到家了,难道你还担心爹爹走不动这几步路吗?”

可是就差这么几步路,他却不能踏家门。虽然这个家只是临时借住的“家”,此时他也是渴望和亲人相会的。但他不能如愿回“家”,因为有一个突如其来的邀请。

他这个临时的家是镖局后面的,镖局后门有个看门的人。

往日这个看门人不过是由镖局里无足轻重的下人担任,今天却换上了一位镖师。

这个镖师一见他回来,立即就上前说道:“楚大侠,我们的总镖头可把你盼得苦了。好在你回来得还算及时!”

楚劲松吃了一惊,说道:“有什么事发生?”

那镖师道:“总镖头有一位远方来的朋友,指名要见你!”

楚劲松初时颇有啼笑皆非之感,但转念一想,汤怀远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应酬,但还是请一位镖师专诚“截驾”,那就可断定不是寻常的应酬了。

“说不定他碰上什么为难之事,必须见了我的面才能说的。”他不方便细问镖师,唯有说道:“好,虹儿你先回去告诉你妈,说我大约要迟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楚天虹忐忑不安,讷讷说道:“爹,你不能明天再见那位朋友吗?”

那镖师急道:“楚姑娘,你不知道、这位朋友是汤二爷亲自请来的,他一来镖局,就找你爹,想必是有紧要的事情。等到明天,恐怕会误了事!”

楚天虹撇撇小嘴:“什么奢拦人物?什么紧要事情?”

楚劲松斥道:“虹儿,住嘴!大人的事,不要你管。”回头向那镖师赔礼:“小孩子说话不懂礼貌,你别怪她。咱们这就去吧。”

楚天虹道:“爹,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楚劲松柔声说道:“傻丫头,爹几时骗过你,你放心回去吧。”

这镖师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自想道:“十五六岁的姑娘也不算小了,怎的对爹娘如此撒娇,好像一步都离不开爹娘似的。”他只道楚天虹是父亲保证“半个时辰回去”的允诺兑现,却不知楚天虹另有所指!指的是他父亲所说“并没受伤”的话,她确实担心爹爹受了伤却瞒着她。

 ※  ※ ※

众人看见楚劲松到来,都是大为欢喜。

只有汤怀远吃了一惊。

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眼就看出楚劲松有点不对。虽然不敢断定他是身体受伤,但却可以断定他是元气大伤!

“原来他不是去会友,却是去和人打架!他这对头不知是谁,居然能令他最少掼六成功力!”汤怀远心想。

雍惊涛哈哈笑道:“楚大侠,大家都似盼凤凰似的盼你呢,好在席还未散。来,来,来,你坐这个位子,和这位齐兄多多亲近,你不知道这位齐兄是多么渴望见你呢!”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让座。

齐大圣亦已站了起来,说道:“楚大侠,你来了,我这个位子应该你坐!”

楚劲松初时以为是汤怀远约他和“那位朋友”在密室有事相商的,哪知却是宴会。不禁有点不悦,心里想道:“早知如此,我应该等到他们散了席才来。”他估计女儿此刻想必已经把他们刚才的遭遇告诉了母亲了:“英男一定也像虹儿这样担心我是受伤,除非我让她亲眼见到,她才会相信我不是骗她。现在却累她多着急半个时辰!”他打算过了半个时辰,宴会未完,他也要走。

但为了礼貌,他虽然心里不悦,也只能挤出一点笑容。

此时齐大圣已在向他伸出手来,说道:“闻名已久,今日方始有幸识荆。楚大侠果然是名下无虚,别推辞了,请上坐。”

楚劲松道:“楚某浪得虚名,不敢当局人谬赞。齐先生你是远客,请莫客气!”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与齐大圣相握。

以握手为名,暗中较量功夫,这是常有的事。何况齐大圣口口声说是“慕名已久”,众人都道他定是存心要伸量楚劲松的了。

刚才印新磨与叶忍堂接连受挫,众人已经见识过齐大圣的功夫,虽然对他的武功极为佩服,但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给一个陌生人抢尽风头的,故此都是希望楚劲松能够在这场较量中给他们挽回一点面子。

汤怀远则是更加吃惊。心里想道:“楚大侠功力受损,我都看得出来。这姓齐的不应不知!他还是要伸量楚大侠,莫非他正是想乘人之危,以重挫这位名震天下的扬州大侠为快!”

心念未已,两人的手已经握在一起。

只见齐大圣眉头一皱,楚劲松脸上则有诧异的神色,但随即就露出笑容。

众人松了口气,心中俱是想道:“这姓齐的武功虽然怪异,毕竟还是咱们的楚大侠比他更胜一筹。”

只有汤怀远则惊疑不定,他是对楚劲松的功力知道得比较清楚的,在武学上的见识也比同席其他的人高明,心里想道:“凭这姓齐的刚才所显露的那两手功夫,他的实力只有在楚劲松之上,决不在楚劲松之下,倘若楚劲松元气未伤,胜负难测;但如今楚劲松的功力最少已打了六成折扣,怎的还能应付得如此从容。咦,难道他们不是较量内功?但为什么又不肯放手?”饶是他见多识广,这回可也真是莫测高深了!

按说他们用这种方式较量内功,应该是点到即止的。因为在名义上他们总是在行握手的见面礼,怎能把时间拖得太长?但如今他们竟然是双手一握,就不放开。而且也看不出有松手之意。已经比普通人握一次手的时间多了十倍都不止。”

汤怀远正自心里嘀咕,忽又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楚劲松本来是面色苍白的,此时却红润起来;失了神采的眼睛也变得明亮了!汤怀远心中一动,方始猜到几分。

原来齐大圣并不是乘人之危,相反却是帮助楚劲松恢复功。

楚劲松和齐大圣握手,只觉一股热力,透过掌心,转瞬之间,流转全身。楚劲松本来准备在回家之后,用两个时辰静坐运功,方始能够把散乱的真气纳入丹田,然后令血脉畅通的;得到齐大圣以上乘内功相助不过半枝香时刻,便已真气凝聚,奇经八脉,尽都通畅。用不着楚劲松行功导引,真气已是自行纳入丹田。

半枝香的时刻,比平常握一次手的时间多十倍不止;但在半枝)香时刻之内,便能令楚劲松的功力几乎恢复如初,却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了。

众人正自等得纳闷,忽见齐大圣放开手笑道:“楚大侠果然是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席上诸人,本来十九都认定了他们是暗中较量内功,听得齐大圣这么一说,只道这场比试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是楚劲松胜了,心中都是大为高兴。印、叶二人更是争着要向楚劲松恭维。

哪知他们恭维的说话还未出口,只见楚劲松已是向着齐大圣长揖说道:“齐兄大恩,楚某感激不尽!佩服二字,应该由我来说才对。我实话实说,齐兄的大名我是前所未闻,但齐兄的武功,我则是衷心佩服!”

众人听得此言,不由得都是为之愕然,要知“佩服”二字还可以说是客气的套语,但感激大恩之类的说话,却绝对不是在比试武功之后所应用的。

齐大圣还礼说道:“楚大侠何用谦虚,你那位朋友的武功在当今之世已属罕见,你只是元气少损,身体无伤,论功力你纵然不一定在贵友之上,至少也不在他之上了。”

汤怀远本已料到几分,此时从齐大圣的话语中得到证实,便笑道:“原来楚大侠刚刚是和朋友印证武功回来的么?”

年纪最老武学造诣仅次于汤怀远的雍惊涛说道:“印证武功却伤了元气,不知是真的‘印证’还是借印证为名的比试。楚大侠,请恕老朽冒昧,再问一句,你是真的去找朋友还是碰上对头?”

楚劲松笑道:“他是否把我当作朋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并不把我当作对头。我与他拆了一招,说是印证固然可以,说是比试也未尝不可。”这答复模棱两可,答了等于不答。

雍惊涛半信半疑,齐大圣忽道:“我相信他是把你当作朋友的!”

雍惊涛问道:“你怎么知道?”

齐大圣道:“我只是猜猜而已,”随即转过头来,对楚劲松微笑道:“楚大侠,要是我说得不对,你别见笑。”

楚劲松道:“请说。”

齐大圣道:“你和那人试了一招,是对掌吧?”

楚劲松道:“不错。”

楚劲松元气受损,并非身体受伤,任何人都可以猜想得到他们只是比试拳脚功夫,决非白刃相见。齐大圣猜中他们乃是双掌,自是不足为奇。

但再说下去,可就令得众人惊奇不已了。

齐大圣跟着问道:“楚大侠,那一掌你固然未施杀手,那人所运的内力也只是七守三攻,而且是带上卸字诀的。不知我说得对否?”

楚劲松吃了一惊,说道:“说得对极了!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一般!不,不,比亲眼看见,还更清楚!”

这活倒是毫不夸张,要知内功的比试,只是比试的双方的手能感受到的。实难想象,旁观者只凭一双肉眼就可以观察出来。

底下的话已经是无须再说了,因为像齐大圣所说的这种比试情形,当然不是要一决死生的拚斗,而只能说是点到即止的。

雍惊涛呆了一呆,睁大眼睛说道:“齐先生,你敢情是知道楚大侠那位朋友来历的吧?”此话亦是无须解释,若非深悉那人的武功门派,深浅如何,怎能猜得如此准确?

齐大圣微笑道:“我说过我只是据理推测的,刚才我和楚大侠握手,大约用了半枝香的时刻吧,在这半枝香的时刻之中,我认楚大侠的内息运行的变化,试猜对方的功力深浅与运功的诀窍,侥幸猜中。”

雍惊涛半信半疑,问道:“楚大侠,你那位朋友是谁?”间

楚劲松道:“是一位初相识的朋友。”他只回答一句就没再说下去。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就不宜多问,这是江湖禁忌之一,众人只好心里存着疑团,不便再问了。

众人固然是惊疑不定,齐大圣的心里也是藏着一个闷葫芦的。

原来他能够猜中楚劲松和那人过招的情形,一半固然是由于他从楚劲松的内息运行中有所察觉,但另一半却是因为那人所用的内功正是他的家传的独门内功,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够在半枝香的时间内就替楚劲松化解由于对方内功所引起的经脉闭塞,令他惭复如常的。

齐大圣思疑不定,心里想道:“楚劲松碰上的这个人,莫非也正是我要我的那个人?但这个人是剪大先生和徐中岳的仇家,楚劲松就是为了在帮他们对付这个人才到京师来的。为何他们今天碰上,却又彼此手下留情?难道他们当真是偶然碰上,不知对方来历?”

但这个疑问齐大圣自是不便当众问楚劲松,只好把闷葫芦藏在心里。

另一件他渴欲知道的事情则是非问不可了,酒过三巡,他绕着弯儿问道:“楚大侠,听说你不是住在镖局,不知寄寓何处。”

楚劲松道:“哦,汤总镖头还没告诉你吗,我就是住在镖局后面汤总镖头的那座别墅。”

齐大圣故意说道:“一个人住一座别墅虽然舒服,恐怕也嫌寂寞一些吧?为什么不搬到镖局来和大家同住。”

汤怀远道:“楚大侠是有家眷同来的,分开来住方便一些。”

齐大圣心卜卜的跳:“原来英男果然来了,这倒省得我到扬州多跑一趟。”他哈哈一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说道:“原来楚兄夫妻如此恩爱,小弟不知,请恕失言。”

楚劲松道:“齐兄取笑了。小弟并非舍不得老妻,只因她从未到过京师,故此带她来开开眼界。还有小女也一起来的。”

齐大圣道:“明天楚兄有没有旁的事情?”

楚劲松道:“齐兄有何见教?”

齐大圣道:“要是楚兄没有旁的事情,我想专诚去拜访贤伉俪。”

楚劲松道:“不敢当。小弟随时候驾。”

齐大圣道:“楚兄,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完全恢复如常了!”

楚劲松道:“是,多谢齐兄关心。其实我得齐兄之助,耗损的真气早已复原了。大恩不言报,我只能借花献佛,敬齐兄一杯。

宴会尽欢而散。

汤怀远特地送楚劲松出门,但走过一座假山之后,他却忽然低声说道:“楚兄,你本来应该早点歇息的,但我还有点事情要和你谈谈,想多耽搁你半个时辰。”

楚劲松正是想知道他何事见教,便即笑道:“我的精神比令早出门时候还好,莫说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行!”正是:

会无好会君知否,莫问恩仇怪客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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