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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碧鸡山拔剑战鬼母

这时厅外忽然走入三人,群雄看时,有两个是老头,各自长着一部山羊须,手持竹杖。

一个缺手,一个踱脚。这两个形相奇特,谁也认得出来,正是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

这两人出现,已甚惹人注目,但那个和他们一道进来的人,惹来的注意也不减于天残、地缺两老怪。只见那人身量矮矮胖胖,肋下一柄镶嵌得珠光宝气的长剑,几乎拖地。身上衣服不但形式特别,而且颜色鲜艳刺眼。大家一看这种装束形相,便知是自称天下剑法最高的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

他们三人一显身,厉魄西门渐到底身为主人,便立刻过去,大声道:“恕我西门渐慢待三位,你们请先暂坐。待西门渐打发了这两个狂妄无知的小子,再来陪待三位。”

天残、地缺两老怪一向沉默寡言,此时但冷冷点头,便自落座。碧螺岛主于叔初性甚好事,同时因他与鬼母昔年有点儿不寻常的交情,故此眼睛一翻,问道:“这两个少年是谁?”他的表情本就够傲,口气更是自大。

西门渐正要回答,哪知宫天抚和张成也一般骄傲,齐声反问道:“你是谁?”

碧螺鸟于叔初一听,可就火了。但他料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不是西门渐对手,因此心中虽怒,却没有出手之意。仅仅冷哼一声,道:“一会儿有你们的乐子。”

宫天抚和张咸听了,仰天大笑。

西门渐洪声道:“小子们真是狂做到家,这位是碧螺岛于叔初,你们可曾听过岛主威名?”跟着转面向于叔初道:“这两个家伙一是宫天抚,一是无情公子张咸。”

宫天抚听说是碧螺岛主于叔初,面上露出惊诧之色。无情公子张咸却狂做如故,还特地冷笑一声。碧螺岛主于叔初将两人表情看在眼内,便狠狠盯张咸一眼,管自归座。

厉魄西门渐其实听过宫天抚之名,并知他曾与朱玲在一起。但因阴阳童子龚胜没说他十分厉害,又知他曾被龚胜先天一气功所伤。是以除了奇怪他何能痊好得这么快之外,并不重视他。至于那无情公子张咸,则连名字也未听过,更加轻视。

只听西门渐突然厉声长笑,大厅屋瓦簌簌震动。群雄见此声威,都为之失色。只见他神速异常地掣出白磷錾,划起一道耀目白光,直取宫天抚。左手如奔雷忽发,疾击无情公子张咸。

宫大抚反手一抽,抽出支足八长的青玉箫,运足真力,倏然探点出去。叮地微响一声,已点在敌人势猛力沉的白磷錾上。那边厢的无情公子张咸哪甘示弱,单掌平推,力拒敌掌。

砰地一响,彼此真力相交。厉魄西门渐脸色陡变,抵御不住两人内功,蹬蹬蹬连退数步,大厅中群雄都为之失色,纷纷起立。

朱玲早就站起身,她见到宫天抚消瘦了不少,心中又凄凉,又担忧。只怕他因忧伤之故功力大减。如今见他神威如昔,不由得眉尖一舒,大大吐一口气。

宫天抚朗声笑道:“张咸且让开,待我先拿这厮试手。”话声末歇,青玉箫吞吐点戳,化出一片青光,笼罩敌人。无情公子张咸见他抢了先着,不便以二攻一只好退下。瞥见那宫天抚招数精奇繁复,竟然不在自己之下,不由得凝目寻思。

宫天抚由朱玲之处,深谙鬼母玄明教十三式之劲力,是以一上手,便以全力迫敌。他的招数俱是当今天下各大家派的绝妙招数,威力之大,令人咋舌。这一占了先着,但见箫影如山,笼罩住西门渐身形,使得对方的白磷錾,也显见软弱无功。

群雄俱为之忽然色动,连铁心大师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等人,都不禁起身细看。

宫天抚朗朗长笑,道:“西门香主最好请几个助拳。”一语未毕,大门外飞纵人两人,俱是身材高大,面目凶悍。这两人行动如飞,一式手持五十斤重的画戟。原来竟是与厉魄西门渐齐名的白无常姜黄、黑无常姜斤两兄弟。

这两人天生有点儿浑愣,一冲入来,运戟如飞,齐齐夹攻上来。宫天抚以青玉箫硬接了两记,心中微凛。已知今日自己过于骄傲,夸下海口。但鬼母绝艺的确不凡,这三人一旦联手,威力陡增何止数倍。是以不但已处必败之地,甚且有性命之虞。

形势陡然大变,宫天抚由优势而居下风,箫影圈子越缩越小,尚幸他的招数精妙无俦,虽然无力攻敌,自保却仍勉强可以。朱玲紧张得冷开微涔,面色如灰。她的三个师兄每一叱咤,她便骇得浑身发抖。

晃眼间宫天抚已支持了五十多招,形势危殆异常。饶是这样,群雄都因他神勇惊人而喝彩不已。蓦然两条人影迅如闪电般跃入战圈中。都是空着双手,动作如电,各各接了西门渐和白无常姜黄一招。

群雄惧骇愕交集,大厅中登时一片寂静。那两人敢情是少林高僧铁心大师和东海碧螺主于叔初,怪不得空手便能接住西门渐、姜黄的辣招。

那碧螺岛主于叔初生性骄傲自大,但见到那同时出手的少林高僧铁心大师,却也未敢轻侮。倏然左臂疾划如剑,化开黑无常姜斤攻来的一戟,面上却微笑道:“大师好快!”

铁心大师以少林寺百步神拳,呼的横捣出去,迫退西门渐攻来的身形,也自含笑道:

“岛主手法高明,老衲钦服。”

他们一齐出手,已足以叫天下群雄大大骚动,再加上他们无头无尾的交换的这么一句话,更令人迷惑。玄阴教大座的五位香主齐齐起立,一时努张剑拔,大有混战一场之势。

厉魄西门渐狞笑道:“两位同时出手,竟是什么意思?”

一面说道,一面用手势阻止五位香主出手。于叔初尖声道:“没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怕你仗着人多,伤了这个姓宫的少年,因而弱了玄阴教的名头而已。”

铁心大师含笑不语,似是默许于叔初代表说话。

这几句话不但令天下群雄奇怪,连西门渐等也一时猜不出他们是否真心如此,但已不须发作,徒惹大敌,便颔首道:“两位既是美意,那就请吧。”

宫天抚性情再傲,也不能坚持战下去,便随着于叔初和铁心大师退开一旁。

无情公子张咸已一跃而前,朗声道:“西门香主等且慢归座,可记得还有一个张某么?”西门渐一听此言,气得切窍生烟,转身方要发话,对方已长笑道:“张某如不先行动手,只怕你们师兄弟们不一定会一齐上来。”言犹未毕,金光腾舞如龙,疾卷玄阴教三鬼。

他的招数迅疾如电,又毒辣无比,西门渐和姜氏兄弟不得不动手招架。这一来可就打开了,顿时杀气腾腾,风雷之声大作,数招之内,已令天下群雄耸然动容,敢情这个俊美公子,身上也负绝艺,每一出手俱是武林罕见的诡毒招式。特别是他的毒龙棒,可以变化为好几种兵器使用。威力之大,乍看似乎比之宫天抚还要惊人些。天残,地缺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露出讶色。

无情公子张咸叱咤如雷,勇不可挡。三十招之内,兀目攻多守少。最奇的是他的招数中,居然不时夹有玄明十三式的妙着。三十招之后,形势渐变。

朱玲一面看着恶斗中的张咸,一面又不住的瞟向宫天抚。有一次突然和他锐利的眼神相触,芳心咯地一跳,赶快移开眼睛。无情公子张咸招数之奇诡繁杂,端的不在宫天抚之下。

是以支持到六十招之后,这才开始显出危殆之势。

猛见人影连闪,战圈中陡然多出三人,他们动作如电般分别染开玄阴三鬼攻出的一招。

无情公子张咸透了一口大气,淤目一看,敢情替他解围的人,乃是以脾气古怪闻名天下的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还有一人,又是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

这次西门渐的确怒不可遏,恨声道:“你们三位是什么意思?”

天残冷冷道:“你们三人合力,纵然取了此人性命,也不觉得如何光鲜,何不暂时罢手,静候你们的大敌到达。”

于叔初也道:“算啦,还有什么好打的。”

厉魄西门渐虽然怒得几欲发狂,但又明知这三人无一不是当今武林中顶尖角色。目下多事之时,的确惹不起,只好压住忿火,冷哼一声,径自回座。

大厅中一片嗡嗡语声,大家都低声交头接耳,暗暗猜测前有铁心大师、于叔初架梁,后有天残、地缺和于叔初出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玲低垂螓首,耳听张咸回来的声音,心中微动。暗忖他如坐在自己身旁,必将再惹麻烦。心一转,便突然一溜烟走开。无情公子张咸见她走开,大为讶异。但这时因众目睽睽,都在注意着他,不便出声叫唤,只好怏怏落座。

朱玲心绪凌乱异常,忽有一人起身让她坐下,她也没加思索,坐了下去。蓦然惊觉,抬目找寻让座之人。只见那人已走开,身量矮短而横阔,落脚甚轻。正想不起此人是谁,忽听身旁有人道:“他是我的好友屈军,你大概已忘记了。”此人口音好熟,她回眸一瞥,敢情是德贝勒,他又微笑一下,道:“我想你大概还记得我,不过你却越看越不似当日容貌呢!”

朱玲感到他身上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尊严,以及充分自信。这种气质使人在困窘中,特别生出一种安慰。她苦笑一下,道:“韶光荏苒,风尘憔悴,谁怜一枝零落向残阳……”

德贝勒一向端凝厚重,但听她说得如此凄凉,禁不住问道:“石轩中呢?他也不理你么?”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德贝勒想起此生唯一所爱的珠儿,心中一阵惆然神伤,叹口气,道:“悔海最多波澜,最好看破红与世远隔。”

朱玲心弦一震,细细寻味他这几句话。德贝勒又道:“可惜我们都太迟了一点儿,纵然在青灯黄卷之前,也难不缅怀旧事,怆然魂消。”她听了又震动一下,唇边泛起凄凉的苦笑。

大厅中语声渐渐平息,不久已恢复平静。大家都焦急的盼望石轩中快点儿出现因而也可见到名震天下的鬼母亮相。又过了一会儿,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纷纷起立。后面的人因此无法不站起来,许多人还上了椅子。

朱玲和德贝勒一齐起身看着,只见大厅正门处,出现了一位容貌俊逸、丰神如玉的美男子。他只是在门口随随便便一站,姿态却潇洒之极。来此观战的人中,却也有好些女性,她们这时都被这个美男子的风度所吸引,爱慕之心,自然而生。

朱玲微微呻吟一声,娇躯颤抖,双腿软弱无力。德贝勒睹状已知来人必是石轩中无疑,定睛细看之后,低声道:“真是一代英侠,光是这等仪容,已足以令人心折。”

石轩中见得在厅中人潮汹涌,心中微窘,但在这等大场面中,他却不能露出半点儿不安,当下向厅中拱拱手,朗声道:“在下石轩中,今日来践自订的半月之约,不料武林朋友俱来助兴,石茶三生有幸。”

厉魄西门渐大踏步出来,狞笑道:“家师一会儿即可开关,你且等一等吧!”

石轩中微微一笑,步入厅中。于叔初叫道:“石轩中可还认得本岛主么?过来,我给你引见一些朋友。”石轩中记得昔日曾被他迫得走投无路,但今日他居然拿自己如熟朋友,心中暗觉好笑,走将过去。

于叔初指着铁心大师道:“这位是少林寺达摩院首座铁心大师,还有这位是移山手铁夏辰。那边是星宿海天残、地缺两位老兄。”

石轩中彬彬有礼的向铁心大师和铁夏辰打过招呼,轮到天残、地缺两老怪时,朗声笑道:“他们俩位早三年前已曾相识了,石某至今犹甚佩服星宿海的青竹杖法呢。”

天残冷冷笑道:“等你会过鬼母之后,我们兄弟自会陪你玩两手。”

九指神魔褚莫邪本是乍着胆子出来,这时见石轩中的对手,竟然还有与鬼母齐名的星宿海两老,心中更寒。其余的香主们如火判官秦昆山、雪山雕邓牧等,都深知石轩中厉害,也不敢哼气。只有阮大娘面上一片跃跃欲动的神情。

蓦见人丛中出来两人,一个是风流潇洒的美书生宫天抚,一是华服英俊的无情公子张咸。他们一出来,彼此却先怒盯正好。石轩中一见官天抚,登时想起朱玲,心中微乱,幸而他定力极强,立即发觉自己在这等荣辱生死的关头,绝不可动心。赶紧收摄住心猿意马,朗声笑道:“俩位也赶到碧鸡山来,真是幸会得很。”

宫天抚抢先道:“石轩中,你当着天下群雄之面,这次还能逃跑丢人么?”

群雄一听他口气好大,话中之意,好似石轩中以往曾经在他手底逃跑似的,不由得尽皆骇然,石轩中尚未答话,大门外纵入一位少年英雄,面上一团正气,相貌忠厚端方。

这少年脚一沾地,已厉声斥道:“宫天抚少发狂言,可记得洞庭湖君山山麓一战,你仓皇曳甲遁走么?”跟着面向大厅群雄一揖,朗声道:“小可史思温,乃崆峒弟子,家师在此,小可不便多言。”

群雄一听,这少年史思温竟是石轩中弟子,然已能将宫天抚击败,这宗事果真骇人听闻,不由得全场哄然。

朱玲在人丛后看得清楚,芳心一阵翻腾。一方面为宫天抚在天下群雄之前失了面子代他难过,就因为只有她深知他的性情,骄傲无比,这样失面子法,真比杀死他还要更令他痛苦些,但另一方面,她又为了石轩中能有个高明英勇的徒弟而高兴。眼见石轩中神采焕然的含笑望着徒弟,她也不由得愉悦起来。这两种不同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滋味十分奇怪,说也说不出来。

官天抚大喝道:“小杂种休得胡言妄语,宫某那天晚上情形特殊,岂足为凭。谓予不信,现下便可再斗一场。”这几句话虽然表白出他当晚何以输败之故,但亦不啻亲口承认了曾一度输给史思温。

大厅中众人俱交头接耳,诧声四起。德贝勒温雅的对朱玲道:“你可得镇静些,不要叫人发生疑窦才好。”他不敢叫出姑娘两字,只好用你字代表。

朱玲低叹道:“我能镇静得住么?”这句话又似歹问,又似回答。不过她也明白,自己的表情一定十分奇怪,故此德贝勒才会提醒自己。

这时石轩中已朗声道:“思温不得多言,到那边坐着。今日之事,你完全插足不上。”

史思温躬身应了一声是,便退开去。

无情公子张咸哈哈仰天长笑,道:“史思温你的武功果真不弱,居然能把这位宫大侠击败。但本公子可得提醒你一句,便是切勿自傲自大,必须记住洞庭湖滨本公子活擒住你之事,哈……哈……”

大厅中群雄又一阵哄动,如果照这样推论起来,宫天抚显然还弱于无情公子张咸。

史思温本已退到一旁坐下,闻言勃然作色。立刻起立。石轩中已仰天一声长笑,道:

“似这等口舌之争,又有何益。那么张咸你那天晚上,不敢与石某动手,又作何解释?”他们这么一弄,有些人已搞不清楚了。

宫天抚冷冷道:“石轩中说得好,咱们在手底上分个高下最好。”

张咸怒道:“石轩中你别以为本公子怕你。宫天抚你且等一等,本公子决要先将这厮击败,方始甘心。”

宫天抚作色道:“为什么让你先上,滚开”

无情公子张咸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骂人。”

这两人兵器齐举,眼看先要厮拼一场。石轩中自然含笑不语,乐得让他们鬼打鬼去。座中突然纵出一人,身法奇快。跟着夺地一响,一道大红长龙电卷而出,径从宫天抚和张咸之间穿过,直取石轩中。

此人出手奇快,那条红色火龙又十分长,晃眼间已卷到石轩中身上,石轩中却仍如未曾觉察。厅中群雄见有人突然偷袭,而石轩中仍未知道,不由得鼓噪起来。

那道血红的火龙,原来是一条长达丈半的红罗带。方卷到石轩中身上,只见石轩中身形如轻絮着风,跟着那条红罗带的去势,直飘而去。这一手轻功,的确足以盖古凌今,连那尽得猿长老真传的飞猿罗章,也打心底佩服出来。

罗章当日在方家庄被官天抚打败过,那时还以为是石轩中,输得心中还有点儿不服气。

是以听说石轩中要斗鬼母,便赶到碧鸡山来,瞧瞧石轩中在第几招上被鬼母击败。但宫天抚现身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张冠李戴,错认杭州作汴州。现在看过石轩中这一施展轻功,直比之他的轻絮飘身法,尚有过之而无不及,因而佩服得死心塌地。同时也大为庆幸,庆幸那石轩中毕竟是侠义中人,没曾干那火烧方家庄,烧死庄中妇孺的卑鄙事件。

那个使用红罗带的人,正是年约四旬的美妇人交趾阮大娘。她乃是昔年位列武林绝顶高手之一的散花神婆嫡传爱徒,比之乃师当年尚有过之。在玄阴教中内外六堂以及刑堂。天龙堂等诸香主中,称得上是第一把交椅人物。

她玉腕一挫,红罗带如灵蛇掣动,倏然收回。这条红罗带一发一收,激出狂风阵阵。两旁的宫天抚和张咸,衣袂为之飘舞,而且还得在脚底潜加力量,才站得稳身形。顿时已明白这个容貌美丽的中年妇人,功力湛深和奇特,平生罕见,比起早先鬼母座下三鬼,可又高出不少。

宫、张两人各各自忖本身能为,动辄还恐输多赢少。正想之时,阮大娘已冷笑一声,然后向他两人柔声道:“我不怕他这种轻功身法,你们两位可肯暂让一场么?”宫天抚和张咸本在相持不下,她这一出手,恰好解了围,便皆同意她的建议,各各退了开去。

石轩中剑眉微挑,英风飒飒的掣剑出匣,举手投足,莫不潇洒之极,果然不愧是一代大剑客的风度。大厅中霎时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到。

星宿海两老怪和东海碧螺岛主于叔初俱是一般心意,暗想那散花神婆昔年名震中土,武功自成一派,但可惜都未见识过。现在一方面既可看出石轩中剑上功夫深浅,一方面又可得知散花神婆的独门武功究是如何,这样真是一举两得之事,俱都凝视观战。

石轩中剑尖斜翘,欲吐还吞,朗声道:“阮大娘独门武功,威震边陲,石某久已闻名,请。”

阮大娘和他对面而立,相距不及一丈,是以看得更加清楚,但觉这位青年剑客俊美之中,另有一种令人倾慕的恬淡高华之气。心中微动,敌意为之消了大半,口中也温柔的道:

“石大侠先请。”

石轩中远在八尺之处,喝一声:“遵命!”利剑一挥,一股剑气无形无声的划到。阮大娘玉腕一扭,红罗带化成一道火龙,匝绕住全身。微闻砰的一响,已硬接了石轩中一记。这一招已可窥见石轩中功力之深厚,不可测度。若换了旁人,挨上这一下,虽不至于断为两截,但必负重伤无疑。碧螺岛主于叔初以剑术称雄天下,自然更比旁人深知这一招奥妙难练,脸上微微变色。

夺的一响,那条宽有两尺,长达丈半的红罗带,宛如火龙飞出,电掣风驰的卷向石轩中身上。石轩中看她出这一招与上一招大有区别。原来早先的一记,整整红罗带坚硬如钢,是以风力如山。但现在这一招,红罗带前端三尺软如无物,飘飘荡荡,三尺之后始方坚硬如钢。这一来他不能以早先的身法随风飘退,否则对方真力一发,柔软的前端弹射出来,非败不可。

石轩中一眼看破其中奥妙,但同时又掠过一个念头。暗想自己若不露一手,天下群雄一定会以为石轩中乃是盗名欺世之辈。是以故意不动声色,等到敌人红罗带及身之际,突然舍弃右手长剑不用,快如闪电般伸出左手,圈指一弹。

果然阮大娘这时真力突发,前端正要弹射出去。只见他手指轻轻沾了一下,忽觉力道中断,无法贯注到红罗带尽头。暗中为之骇然,赶紧变招换式,红罗带化刚为柔,飘舞起来。

眨眼之间,石轩中身形已困在红罗带圈中。但石轩中却毫不紧张,剑式简简单单的挥动吐出。敌人那条红罗带空自洒出满空红莲,夺目眩神,有如天女散花,却丝毫奈何不得。

二十招之后,风声凌厉急响。那条红罗带所罩范围之内,已激起无数风柱,旋转排挤。

石轩中使出师门绝艺伏魔剑法,仅以小九式回环运用,便已能动如脱兔,静如渊岳。

碧螺岛主于叔初一生练剑,火候精纯无比,眼力奇高,今日亲见石轩中神奇绝世的剑法,不由得瞠目结舌,细心揣摩,不消多久,便已记得石轩中小九式之中的六七招。

但他忽地颓然吁气,暗念自己一生功夫完全用在奇、诡、辣、狠之上,是以剑出处鬼哭神号,使人震骇。但石轩中这套剑法光明正大,每一招的精致变化,俱是正正经经的路子,偏又威力之大,无可比拟。自己纵然学会他的招式,但变化运用时,却万万不能像他那样施展,这样则学会了也等于零。

要知武功之道,在肤浅之时,固然必须一招一式俱是师承,但像他们这种特等高手,则完全讲究在招式使出之后如何变化,以及走的什么路数。例如像于叔初,他也是练剑的人,悟性之高,自然不在石轩中之下。那么他只须看过石轩中与人大战,记下招式,岂不是等于把石轩中师门失传已久的绝艺偷去,不费吹灰之力么?

但事实上各人所走的路数稍为出入,便无法运用别家的招数,除非先舍弃自己的路子,等到将别人的招数练得精纯熟练之后,再加以融会贯通,这样别人的绝艺对自己才有用。是以天下武林各家派的高手,尽多是交情极深,不必隐藏自己绝技,却少见有珍兼具数家之长者。便因已列入高手名家,绝少会放下自己的功夫,去学别人的绝艺。其故在此。

且说石轩中愈战愈勇,他的剑法光明磊落,大开大阖,是赢是输,立刻便可看出。

他起初时剑上只用了七成真力,故此看起来好似被困在红罗带影中,其实却稳固如山,牢不可拔。这时已战了将近三十招,觉出对方的独门绝艺有一宗奇处,便是红罗带卷起的风力,便是成为柱状,疾旋不休。越打得久,则风柱越多。这些风柱自行激撞,更加觉得压力沉重。怪不得阮大娘曾夸口说不怕他的奇妙轻功,敢情在这种风力之下,如若施展那种轻功,正好自投罗网,根本出不了圈子。

阮大娘心中暗自焦急,原来她早已出了全力,并将师门自成一派的奇特武功施展出来,但仍无法将对方击败。她正在焦急,石轩中已开始反攻,剑光越扩越大,招式反而慢了,但处处刚好反制住她的出招。

这时石轩中虽然仍以伏魔剑法的小九式应战,但剑上已出全力,将对方旧有的风柱逐个破掉,复又处处抢占机先,让她无法做成新的风柱。这一着果然有效,本来吼啸得厅中屋瓦微震的风声,已逐渐微弱,终至于无。那条长达丈半的红罗带越舞越不起劲,石轩中的长剑却光华大盛,矫健如龙。

突然人影乍分,原来是石轩中跃出战圈,斜抱着长剑,温和文雅的笑一下,道:“今日石某已见识过交趾独树一帜的武功,的确不同凡响,但石某今日来此,主要是我鬼母冷婀,并非要结仇天下,阮大娘暂退如何?”

阮大娘心中大为感激,她当然知道自己纵然能够再支持一段时间,但那样子若熬下来,非死必伤。如今石轩中居然在适当时候撤退,为自己保全威名,此恩非同小可。当下美眸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大声道:“石大侠既然这么说,我便不宜再战下去,免得武林同道贻以车轮战之讥。今日承教,实感荣幸,此生难忘。”

她的场面话交待既毕,忽然退回座上,其他的几位香主也不敢怪她太过尊重石轩中。因为他们都明白与其苦苦缠战因而落败受辱,倒不如大方一点儿,客客气气的退回,这样反而能保存玄阴教的威名。

这一战的确好看,群雄中犹有许多人兀自眼花镣乱。

石轩中朗声道:“鬼母还不现身,石某可要找她去了。”

一言方毕,倏闻喝叱连声,两条人影迅如鬼魁,齐齐扑向石轩中。这两人正是无情公子张咸和宫天抚,他们天生傲骨,乃是宁折不弯的性格。虽然亲眼见识过石轩中如神剑术,但不到黄河心不死。此时石轩中要走,如何使得?故此同时飞扑出来。

这两人身手之高,不在阮大娘之下。此时一支杆棒,一管玉箫,幻出金花朵朵,青芒如雨,一齐攻到。威力之大,令人咋舌。石轩中长剑一震,化出四五柄剑影。叮叮两声,竟在同时之间,分别点在两人兵器上,顿时各各震开三步。

宫天抚怒道:“姓张的你干嘛专门跟我作对。”

“去你的。”张咸也忿忿叫道:“本公子就是要上。”

两人立刻又争吵起来。石轩中好气又好笑,耳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下极低微的哼声,简直低得比呼吸还要轻。但他却真切的听到,双眉一挑,突然跃出门外。扬目四瞩,厅外鬼影也没一个,心中奇诧。暗忖当今之世,只有鬼母一人可能躲得开自己的突然的搜索,然而如是鬼母,则何不现身?正想之时,厅内传来宫天抚、张咸两人的喝声,俱是喝叫“石轩中休走”。

石轩中勃然大怒,候又飞纵人厅,他一出一入,原不过是刹那间事,刚好宫、张两人齐齐追扑出来。这一来两下碰个正着,大家身躯都在半空,却一齐出招。

石轩中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叮叮两下微响过处,又和上一次一样,剑尖分别点在两人兵器之上。宫天抚和张咸两人身在空中,功力又弱了一筹,吃石轩中剑上真力一迫,呼呼两声,飞退寻丈之远。

石轩中竟然停顿在碰头之处,犹自在空中冷笑一声,然后飘落地上。他剑眉一挑,仰天清啸一声,威风凛凛。大厅中群雄,包括少林铁心大师。移山手铁夏辰、星宿海两老怪、碧螺岛主于叔初等,都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衷心赞佩他这一手出色的剑法以及超凡入圣的功力。

石轩中怒气勃勃,虎目中射出威光,凛然道:“你们两人单打独斗,俱非石某敌手。若然联手合力,尚有可为。石轩中如今向你们两人挑战。”

厅中群雄,知有好戏上场,俱都兴奋得拍掌叫好。不少人已状类疯狂,不但鼓掌喝彩,还大声喊叫:“石轩中万岁!”只有朱玲面上一片怔忡之情,凤目泪光莹然,心中苦楚万端,百感交集。

只因她一直密切注视着一切动静。起初官天抚、张成两人齐齐纵出之时,她深知这两人的厉害,尤其是他们的武功路子,一正一反,俱是当世出名的绝招。若然同时出手,恰好相合。这时芳心大震,深恐石轩中抵御不住,血染当场。第一次挡是挡住了,但各各退了数步。可见功力方面已扯了个平手,如此则在招数方面可能要输。

到第二次三人在空中相碰,她惊骇得张口尖叫起来,全心全意均贯注在石轩中身上,诚恐他顿时尸模就地。事实虽然摆明石轩中确有神鬼莫测之能,但她也因此而发现了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三人都同属她所关心和所爱的人,但在这生死关头,却显然可以衡量出他们在她情感上的份量。

现在,她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规避,无论用什么法子想以别人代替石轩中在她心中的地位,都属于不可能的事。别的人,包括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过是镜中的花、水中之月,一切努力,都属徒劳。

她不得不认真的回忆一下,当她被宫天抚或张咸拥抱之时,是否能够像在石轩中怀抱之中?当她熔化在他们的热吻中时,能否畅坦的接受而不须努力压抑着石轩中的影子?

她的眼泪簌簌的直洒下来,她极冲动的想扑倒在石轩中脚下,求他宽恕自己曾经和别的男人爱恋过的罪行。但同时她也激动得要跪在宫天抚和张咸的面前,因为她的不够坚贞,以至于骗取了他们最纯真的感情。

她几乎晕厥倒下去,幸而德贝功在旁边,轻轻扯住她的衣袖,暗运内力将她托住。

石轩中当时话说完之后,但见宫、张两人俱怒目相视,心知他们不会回答甚至不肯答允。当下长剑一挥,展眼之间,已向两人各刺了一剑。

宫天抚和张咸部明知假定真个两人合力,便大有击败石轩中的机会。但要他们这两个热如水火的冤家,合力攻击一人,无论如何也答应不出。石轩中长剑一到,他们俱各挥兵器自卫。这一来开端既成,便有下文。只见青玉箫和毒龙棒源源进攻,顿时有山摇地动,风云变色之势。石轩中等他们真个联手之后,这才施展绝艺,全力攻守。厅中助威之声雷动,一直不停。

这一场鏖战,声势惊人已极。仅仅封拆攻击了四五招,便使人眼花绦乱,如在山阴

这是道上应接不暇。比起早先宫天抚、张咸力战西门渐及姜氏兄弟的两阵,真有云泥之别。

要知宫天抚和无情公子张咸,一是身兼正派各家的绝艺,那支青玉箫上,招数繁复神妙无比。一是棒具邪派各家高手的绝艺,融冶于一炉,有神鬼莫测之能。这两人合起来,厅中高手如星宿海两老怪、碧螺岛主于叔初、少林铁心大师,都自问无法与抗。

大厅群雄,俱是来自各方的武林中人,不论南北十三省以至于边荒异人,都在这座大厅之内。此时但见所有的人全都激动异常,个个目射光芒,凝注战场。大部分的人都鼓掌喝叫助威,一时战云匝地,杀气冲天。

石轩中的剑法古今罕见,不但能将一身封护得严密无比,还能抽空进攻,每出一剑,总是叫敌方两人中之一忽然惊退。二十招后,宫、张两人便配合得十分神妙,一攻一夺,此进彼退。守时不但顾着自己,还能呼应同伴,顿时威力大增。

德贝勒越看越觉不妙,正想说石轩中这次形势不利的话,猛然想起朱玲在旁,便把话咽回肚子。不过此时箫影棒光之中,石轩中的剑芒吞吐,仍然矫健无伦的盘旋飞舞,攻守之势依然各占其半。这三人的招数,无论哪一招都是武林罕见的绝艺,是以厅中挤拥的人们一直依然在喊叫鼓掌,怀疑紧张,场面热烈之极。

七十招之后,石轩中力战两个顽敌,已觉得自己内力消耗甚多。虽然他的剑法能够配合吐纳之道,气功生生不息,但因对方功力本高。联手时又因他们的武功路子刚好凑合,威力更大,因此迫得他使尽十成真力。这种形势便不同于以一敌一,故而真力消耗多而补充有限。

朱玲芳心大跳不止,正在忖想自己是否要出去拦阻他们再打下去,耳中忽听一个女性的嗓音,清晰的道:“朱玲过来。”她浑身大大震动一下,双膝一软。刚刚跪了下来,德贝勒已然发觉,暗中运力将她托回原状。他轻轻道:“你怎么啦?刚才好像有人在唤你,是么?”

朱玲这时已魂飞魄散,明知刚才那一声叫唤,乃是她师父鬼母冷婀以上乘气功传音发令,若果不是德贝勒这等内家好手听觉特佳的话,平常人站得再近些,也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但她这时哪有工夫向他说明,身躯不住颤抖,不知如何是好。耳中忽又听到她师父冷哼之声,更加变得面无人色。脑海中陡然想起昔年师父鬼母处置一个师姐的残酷景象,但觉胸中作恶,直欲呕吐。

那边石轩中陡然吐气开声,威猛无俦的反攻数剑,顿时将不利的形势扳了回来。可是这么一来,真力又消耗了不少。朱玲听到他的叱咤声,宛如在噩梦中惊醒,一身沁出冷汗,但却安慰的长长吁口气。

德贝勒问道:“你没事了么?”她点点头,令人怜悯的笑一下,道:“谢谢你,我没事了。”说完,突然转身向厅后走去。

德贝勒呆了一下,觉得她这举动十分可疑。凝眸微一忖思,蓦然惊想道:“她莫非觉得心灵破碎,无意再留恋红尘么?”越想越对,急忙也向厅后走去。从厅子侧门走出去,穿过一座院落,忽见又有一座花厅。这座花厅中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赫然乃是白凤朱玲。她却是跪在地上,另有一个是略见肥胖,面如满月的中年妇人。巍然坐在太师椅上。

德回勒立到便知那高大而略见肥胖的中年妇人,乃是名震武林四十年的字内第一高手电母冷婀。德贝勒本是昆仑钟先生的嫡传高第,见闻广博,蓦然醒悟早先似曾听到有人叫唤来玲,其后朱玲便神色大变,敢情是鬼母以上乘气功传音呼唤,这时他也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只因这位鬼母冷婀不但以武功称霸天下,而她的残忍心肠,也极是脍炙人口。但如今一见,她长得不但不狞恶可怖,甚至还有女儿风韵。

德贝勒大踏步冲将过去,故意叫道:“喂,朱玲你在这儿干什么?”

白凤朱玲动也不动,鬼母冷婀也没理她,等到德贝勒是卜台阶之时,才冷冷道:“无知小辈走开”说时有手微扬,一股无形罡气潜撞过去。德贝勒倏然一纵,飞上半空,刚好避过她发出的期门幽风奇功。

鬼母冷婀仍然没有抬目,冷笑一声,右手杨处,另发出一股罡气,疾袭身在半空的德贝勒。德贝勒看准她手势来路,突然清啸一声,身形在空中如飞燕般横闪开去。

这一趟鬼母不禁抬目去看,等他脚沾地上,才缓缓道:“钟先生遁迹仙山,不问俗事,本教主一向对他甚为尊重。但你这厮居然来碧鸡山撕野,钟先生可知道么?”

要知当今天下各派中,若论起尚存高人,则昆仑山的钟先生比之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衡山猿长老和青城天鹤真人等,还要高出一些。在鬼母这等不可一世的怪杰异才眼中,昆仑派钟先生乃宇内唯一敌手。不过钟先生自从一甲子前回山清修,便已不理世事,故此她一向都很放心。

方才德贝勒使的一下身法,正是昆仑派震惊天下的凤舞九天连环七式的身法,以大名鼎鼎的鬼母冷婀,也仅仅耳闻这路身法之名而未亲眼目睹过。原因是此艺已绝响近百年之久,相传昆仑本门已失去此一心法秘诀。谁知今日居然大开眼界,可见流言之不可信。更暗惊那昆仑钟先生的深藏不露。但她仍然冷傲的质问德贝勒。

德贝勒抗声道:“鄙人久仰玄阴教教主武功独步天下,被尊称为武林第一高手,但你这种行径,却有失身份。石轩中冲着你而再踏碧鸡山,而你却乘他无暇分身之际,将朱玲姑娘召到后面,试问此是何意?”这个贵公子气派甚大,自然流露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威严。

饶她鬼母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居然也有点儿发窘。歇了一下,她才冷笑道:“奇怪,本教主将叛徒召来说话,你一个外人管得着么?”

朱玲虽在惊涛骇浪中,仍然觉得师父此言大奇。以她所知,师父平生自傲自尊,从不讲理论情。只有一个碧螺岛主于叔初,因昔年另有瓜葛,故此总是让他一头。除了于叔初之外,她从不理会任何人,但现在她却和德贝勒说起理由来,岂不可怪。

德贝勒闻言一怔,果然语塞。鬼母冷婀起身道:“你留在此地,本教主还要至后面去细审此女。”朱玲如温驯羔羊,垂首跟着鬼母进去。

德贝勒发了一会儿怔,正不知是否要赶进去维护朱玲抑是置身事外?他委决不下,在花厅中大踱圈子。

这时石轩中力战官天抚和无情公子张咸两人,真力耗损已多。但他的剑法,乃是首年独步天下称雄武林百年的伏魔剑法。大九式小九式一共十八式,变化无穷。宫、张两人奇招虽多,但五招之后,奇招也变为平淡,而且他们的功力都比不上石轩中,是以消耗得比石轩中更多。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听一声清啸,从厅中人群后面响起来,飞越过众人头顶,落在战圈附近。众人闪目看时,现身之人,竟是一位面目威严端方的青年公子。只见他手中捧着一支利剑,大喝道:“你们暂且住手,我有话说。”

苦战中的三人,恍如不闻。在石轩中而言,则因自己耗损了不少真力,如今已堪堪将顽敌击败,岂肯放过机会?在宫天抚和张咸而言,则因苦战艰危,无法抽空回答,而且停手之权,也不在他们手中。

德贝勒心中大急,暗忖再有延缓,朱玲一条性命,可能便得送在鬼母毒手之下。于是又大喝一声,刷刷刷一连戮出数剑,分攻战阵中三人。石轩中舌绽春雷,喝声:“好俊的昆仑剑法!”长剑一圈一荡,把德贝勒也裹在剑圈之内。

德贝勒发了数招,但觉石轩中威名果然不虚,剑上威力十足,动辄有送命之虞。当下使出一路护身剑法,一面叫道:“你们停停手行么?”三人仍不理他,他又叫道:“你们再充耳不闻,耽误时间,将来可要后悔莫及了。”

他本是端方谨厚之人,如今情急乱叫,厥状滑稽,惹来哄堂大笑。

德贝勒含怒力攻两剑,迫得石轩中封架不迭,惊诧的偷觑他一眼,德贝勒乘机跃出圈子,大叫:“石轩中你还理不理朱玲的生死?”此言一出,真比什么符咒都具有魔力,那三人齐齐罢手,瞠目看他。

德贝勒继续道:“你们打得激烈时,鬼母以气功传音之法,将朱玲召到后面。我赶去一看,鬼母说是她教内的私事,我不能管,这可把我难倒。眼见她们又到后面去这才出来告诉你们……”

无情公于张咸暴叫一声,骂道:“蒋青山、吕声你们干什么的?”宫天抚尖哼一声。独有石轩中沉声问道:“兄台此言,可是真的?”

这时,连厉魄西门渐也站起身,面上的神情说不出来。

忽听大厅门口有人接着说:“他说的全是真话,不信可以问本教主。”人随声现,只见一位装束朴素,身量高大,面如满月的中年妇人,手执一根其长及胸的黑鸠杖,站在大门口。大家看见她时,这玄阴教主鬼母冷婀,已跨进厅内。

玄阴教众香主,一齐起立相迎,便铁心大师、大残、地缺、于叔初等人,俱都起立。

鬼母冷婀先向那几位武林高手颔首为礼,道:“各位不辞远道而来,适值我闭关之期,有失远迎,至祈原谅。诸位请坐。”

无情公子张咸厉声道:“鬼母把朱玲怎样?”

宫天抚也冷冷道:“你敢说出来给我们听听么?”

鬼母冷响阴沉的笑一下,道:“凭你们也配问我?”左手一挥,一股无形的罡气潜涌出去。张咸和宫天抚两人,一齐试图抵挡。砰砰连响过处,这两个气焰迫人的年轻人,忽如喝醉酒般,踉跄直逼,终于收脚不住,倒在人丛中。

她一举手间,便已制住宫、张两人,天下群雄均为之大大失色但天残、地缺、于叔初等绝顶高手却明白宫、张两人已达力竭之势,故此一触便倒,石轩中仗剑缓步过来,神威凛凛、俊朗照人,鬼母冷婀和他目光一触。心头微动,暗想这石轩中丰神绝世,和朱玲才是天生一对。她没有使出期门幽风的功夫对付石轩中,只因她知道石轩中习得达摩三式,可以破解她的罡气。

石轩中外表虽然毫无变化,但其实内心紊乱无比。那可怜的朱玲已落在著名残酷的鬼母手中,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虽想忘掉朱玲,但现在听到这种可怕的消息,心潮顿时掀起滔天巨浪,已无半点儿平静之处。

史思温突然跃到师父身边,握住石轩中的手,道:“师父千万要小心点儿。”

石轩中面容一整,凝现史思温一眼,才道:“你回座去,我会小心的。”

厅中群雄都十分奇怪这一对师徒,何以表现得如此儿女情长。

鬼母冷婀大声道:“石轩中,你可要休息之后,才跟本教主动手么?”

石轩中哪肯示弱,傲然道:“不必了,但这里地方够大么?”

鬼母冷婀暗自一哂,哂的是这个青年剑客仅因一念之傲,便已注定了失败。

“我们到外面去,你一定还记得那块方坪。”厅中顿时响起一片椅子移动声,大家都纷纷离座。尽量设法先出厅一步,以便占到有利的观战位置。

石轩中不理会鬼母的讥讽,默然缓步走出厅外。

少林铁心大师低声对移山手铁夏辰道:“石轩中这孩子神莹外映,功力之深,已在老初之上。但他刚才经过一番鏖战,已是疲乏之兵,不可言勇。老衲只怕他连二十招也接不住呢!”铁夏辰听了,同意地点点头。

眨眼工夫,那片宽阔的广场上,已挤满了人。围成一个大圈子,腾出当中约莫有十丈方圆的空地。宫、张两人被鬼母击退后,大觉无颜以他们骄傲性情,早该顿脚一走了事,但此时却因鬼母和石轩中的大战立即开始,这一场大战,百载罕逢。几乎就是决定天下第一的宝座,该由什么人坐,同时朱玲失踪,也得等鬼母打完之后,才能究问,是以他们都挤入人群中,翘首观战。

石轩中捧剑并向四周人群作了一礼,然后向鬼母道:“如没有什么话交代,石某便要发用了。”声音平静得出奇,刚才心绪紊乱的迹象,已经消失。

鬼母冷婀傲然道:“比划一场,乃武林中人常事,何必多言。”

石轩中朗声一笑,道:“教主说得好,分出胜负之后,石某侥幸赢了的话,才向教主要人便是?”

鬼母点头道:“这话说得对,只要你赢得我手中黑鸠杖,随便你说什么,本教主无不谕命是从。”

石轩中吸一口气,暗运真力,蓦然踏中宫、走洪门,一剑平刺出去。这一招乃是伏魔剑法小九式的起手式,光明磊落之极。但只有像石轩中这种功力火候之人,才能将这一剑威力发挥至极点而不易为敌人暗算。

原本大凡走中宫踏洪门,最易失之呆滞。加以剥势平出,在敌则易于撩开,在己则门户大敞,这都是不符合剑诀所谓以翔动为主的要点。可是崆峒山伏魔剑法,称尊天下数百年,为了表示名家风度,第一招势非如此出手不可,但同时自然亦有补救之方。

就在群雄骇然不解之时,石轩中的长剑已递到敌人胸前。只见他健碗一振,剑身上突然发出龙吟虎啸之声,一柄剑顿时化为四五支,剑尖俱指敌胸前各大穴。

鬼母冷婀闪目一觑,居然无法摸准敌人幻出数支剑影之中,哪一支才会真正攻到身上。

不由得衷心赞佩地喝声:“好剑法。”黑鸠杖倏然一扫,脚下同时已走方位,避开对方凶锋。

她一杖出处,势重万钧,有如迅雷忽发。两丈外的地面,沙飞石走,劲风吹人欲倒。

石轩中掉刻回击,忽地化为一道虹光,星驰电射,晃眼间已神速绝伦地攻了七八剑之多。这一路快攻已出全力,众入只觉剑气漫天匝地而来,笼罩住鬼母整个身形。不由得都看得热血沸腾,一齐鼓掌喝采。采声山摇地动,更增加石轩中长剑威势。

鬼母大力凛骇,暗忖若在五年以前,自己恐怕已抵挡不住他这一轮功力十足的快攻,但她在应付维艰之中,仍然微露喜色。只因石轩中乍看虽是神勇无侍,其实绝不能持久。尤其这样快攻,更耗气力。

石轩中现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轮快攻之后,突然使出绝顶轻功。身剑合一,化为一道长虹,绕敌转了四五个圈子后又寻隙发剑。他不发则已,一发便是八九剑。

天残突然大声道:“已经第五十招了。”话声虽不甚响亮,但全场皆闻。

鬼母一面挥杖抵御,一面怒目瞪老怪一眼。

石轩中意气轩扬,暗想对方何等威名,普天之下,能够接她十招之人,已寥寥无几。自己居然在天下群雄之前,接连攻了五十招,光是比起五年前那一杖,便已不可同日而语。一想及此,豪情顿发,仰天长啸一声,剑发如风,每一招俱是招中套招,变化奥妙如神。

宫天抚和张咸两人的神色不期而然地显出甚是沮丧,直到现在,他们才算是服气石轩中。人丛中忽有人大叫:“剑神加点儿劲”群雄都骚动起来,不少人跟着狂叫剑神。这时石轩中浑身射出寒芒剑光,威风凛凛,果然像是司剑之神。

于叔初抚剑无言,茫然如有所失。

少林达摩院首座铁心大师低低诵句佛号,感叹一声。移山手铁夏辰暗觉诧异,因像他这种高僧,不但武功高强,佛法也极精深,以此灵台澄明空澈,哪能有丝毫滞碍?

“大师何事感叹?可得而闻乎?”

老和尚慈眉一扬,道:“我们论交数十年,情非泛泛,老衲心事当然不须瞒你。你可记得早先我们谈论石轩中可能因真力消耗过多而即败于鬼母的黑鸠杖下么?但铁兄请看,如今石轩中威风凛凛,剑上锋煞有增无减,我们练功多年,尚且大大看走了眼,宁不愧煞。”

铁夏辰嘿然无语,原来他本身也是一派开宗之祖,名望藉盛,居然也未看出。这等事如传出江湖,只怕会被人笑死。

铁心大师又叹道:“老衲今日不辞千里而来,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我少林开寺之祖达摩祖师的失传剑法。风闻石轩中得了三式,奥妙之极。刚才老衲也曾看到他在本身剑法中,夹杂了数招达摩心法,但这石轩中剑出如电,已达通神地步,故此发招时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老衲自思本门心法,尚且无法复得,更觉愧对本门。”

那边厢天残、地缺两人心意相通,只须眉目传意,彼此便均了然于胸。这两老怪物事实上也甚气馁,因为石轩中的剑术和功力竟然高得出奇。即便教他们再如昔年之战,仅仅单打独斗的话,别说要赢石轩中,恐怕还挡不住对方三百招。

天残默想片刻,消语问道:“老二你可有妙计?”

地缺摇摇头,低声答道:“纵然合力,却恐那厮轻功佳妙,随风而逝。”

天残抬手捋住山羊须正在思忖计谋,忽见石轩中剑光四射,宛如平地涌起一幢火树银花,直把鬼母黑鸠杜震开,门户大敞。不由得失声喝好。却见石轩中浑身剑光一敛,化为一道银虹,电射鬼母敞开的门户。

鬼母冷婀左掌一拍,一股罡气激撞而出,在她身前本有数根风柱,乃是由黑鸠杖挥击时冲激而成。武功稍弱之士,碰上这些无形风往早就得飞上半空了。但石轩中剑上功力惊人,竟能刺透风柱,直取鬼母。是以鬼母无法不以期门幽风奇功护身,她的一掌方去,罡气碰上欲散未散的风柱,轰的一声,宛如有人点火燃着一堆火药,那两根风柱顿时旋合为一,掠过石轩中身边,却立刻倒压回来。而鬼母所发的罡气,此时才迎面激撞过去。

石轩中微吃一惊,方知自己求胜心切,躁急轻进,反入敌人之伏。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口中清啸一声,突然翘剑一指,使出伏魔剑法大九式中“仙人指路”之式,说出奇怪。迎面而来的那么沉雄奇怪的罡气,一碰上他的剑尖,立刻有如残雪向火,消逝得无影无踪。然后身后强风如山,始压上后背,石轩中吸一口气,身轻如絮,倏然随风飘开。

鬼母是何许人也,拿捏时候,一杖扫去。石轩中但觉架又不是,不架又不是。百般无奈,沉剑一挡,跟着身形如风中乱絮般翻将过去。他这一剑虽然只是轻轻一触,便自倒退,但鬼母一身武功,已入化境。就在剑仗一触之际,陡然运力一震,石轩中但觉下腕都为之麻木,但幸而尚能握住。

玄阴教的人都像死而复生,忽然神气起来,齐齐大声喝彩,鬼母在喝彩声中杖出如风,眨眼间已把石轩中打得绕场直退,她的杖法直到如今,才算是真的施展开来。指东打西,砸头扫脚,威猛中又夹有诡奇无比的身法。

铁心大师失声一嗟,道:“老衲又看错啦,石轩中刚才的威势,敢情也仅仅是强弩之末而已。”

石轩中自觉支撑为难,但他一点儿也不惊慌,心灵极是平静,这一点儿正是东海碧螺岛主干叔初自叹弗如之处。若论剑上功力,碧螺岛主于叔初和石轩中相差甚微,不必比较,在剑法上,石轩中正派而他的诡毒,各有所长。仅仅在收摄心神方面,于叔初自问绝不能在失利之后,尚如此镇静。

场中两人,不觉又酣斗了将近一百多招。鬼母神力盖世,越战越勇,把石轩中打得渐无还手之力。这时,只看得广场中数百武林豪雄,俱感窒息。紧张之处,扣人心弦。惊险时使人骇然汗下,竟忘了自身不过是旁边观战的人。

这一场大战,在鬼母而言,可算是生平第一次恶战,而在武林历史中,也是一次最惊天动地之争,百年以来,至此已达最高潮。

石轩中越战越觉不利,便极冷静地考虑形势。灵光一闪,掠过心头,立即下了决定,这时他的剑招已大见逊色,只因他内力屡呈不继之象,但剑上招数,却必须有最精微演出,方能挡住鬼母的黑鸠杖。然而招数如欲精微,则内力绝不能稍有浑浊,否则便弄巧成拙。石轩中便因内力不能运化至精极纯境地,故此好几次险些儿自己弄折了长剑。

鬼母冷婀不愧是武林一代大匠,在这等凶险争持之时,耐性之佳,全然不类平日。此刻虽已胜券在握,仍不露丝毫骄矜之色。又战了十余招,但见杖影如山,剑光如虹,鬼母倏然大喝一声,响震四山,一道杖影疾撞入剑光之中。石轩中玉面微见色变,沉剑一格。只见黑鸠杖化为一点乌光。点在精光耀目的长剑上。

鬼母这一招等闲不肯轻发,一发则敌人必需伤死。凡是当今武林高手,都知道她这一记“龟山天柱功”,有巧夺造化之妙。石轩中昔年曾吃过亏,如今当然知道,但知道又有何用?眼见杖尖直点在剑身上时,忙运内力护剑。忽然大骇,原来此时陡觉全身功力几已耗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