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天抚气焰渐涨,抽出青玉箫,仰天一阵长笑。
清越的笑声,在林中盘旋回响,久久不歇。石轩中矍然想道:“这厮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乃是我石轩中一大劲敌。”
宫天抚傲然道:“石轩中,久闻你剑术如神,武林中已传闻剑神外号。但我宫天抚却不大服气,要以这支青玉箫,斗斗你的宝剑。”
石轩中虎目中射出两道慑人寒光,但立刻便敛掉,凝目看着朱玲。朱玲抬目迅速地一瞥,已和石轩中那两道锐利明亮的目光相触。她受惊似地赶快避开,双手绞纽在一起,显出无情的样子。
宫天抚见石轩中一直没有开口,狂笑一声:“石轩中你敢情没胆跟我动手?”石轩中身躯震动一下,但仍然不做声。
宫天抚突然向朱玲柔声道:“你的剑借我使用一会儿。”说着话时,已伸手从她背上拔下那柄锋利长剑,倏然喝道:“石轩中接住。”喝声中健腕一扬,长剑带出嘶风之声,劲射石轩中而去,石轩中一伸手,接住长剑。入手之后,心头又复大震,一种又灰心又气馁的难受滋味,袭上心头。
宫天抚朗声喝道:“石轩中咱们势比水火,不能共存。有你在江湖上称雄,我宫天抚无颜称霸。如若我宫天抚称尊武林,石轩中你只可埋首灶下。强存弱亡,在此一战。”
石轩中蓦然弹剑长啸一声,然后仰首一声长叹。朱玲娇躯一软,退到一株桃树下,靠在树身上。
宫天抚意态轩昂,一挥青玉箫,喝道:“石轩中接招。”一式“松花浮水”,那支青玉箫倏然化为四五支之多,斜斜攻入。这一招虚声试探多于真正攻势。石轩中飘身而起,轻灵得如紫燕回翔,脚尖挠地时,已退了五丈有余。
宫天抚不虞对方这一着,微微一怔,朗声喝道:“石轩中休得逃走。”一面挥箫疾扑而去。他虽快疾无比,但石轩中一身轻功独步天下,只见他如天际陨星,一惊即逝。
宫天抚追了十余丈,已知自己万万赶不上人家,心中十分疑惑地捧箫回来,却见朱玲倚树而立,面上那种神情,竟不知是悲是嗔,纵有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出来。
任何情人见了心上人如此,也将忍熬不住嫉很,何况此刻正是那多疑善嫉的宫天抚,更不可忍耐。他面色一沉,冷冷道:“朱玲,你可是舍不得他离开。”
朱玲震一下,瞥他一眼之后,便垂头不语。宫天抚更觉嫉恨难耐,他认为朱玲应该表示一下,最低限度也得稍作否认,才能保存他的面子。当下勃然怒道:“朱玲,假如你仍对他念念不忘,我宫天抚可没有强留住你。”
朱玲突然尖声道:“你要我怎样呢?”她憋足一肚子气,不得不发。在她想来,宫天抚如果真心爱她,应该体帖到她的心情,此时此地,绝不该再用这些话刺她。假如她竟是一个毫不顾念旧情,对石轩中反而有如陌生路人的女子,则这种女干又何足恋。是以宫天抚那两句刺激的话,她可就忍受不下。
宫天抚睁大眼睛,气冲斗牛。但他越是怒极之时,越发忍住,仅用不在乎的声调道:
“我没有要你怎样。既然你仍不能忘情于他,我虽和你在一起,又有什么趣味,对么?”
朱玲嗔道:“你这个人真是世上少见。”
宫天抚肚中忖道:“我原本是个不合俗世的人,你现在才明白,岂不太迟了一点儿。”
他口中可没有说出来,冷冷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和观感,嘿,说起来真要感谢石轩中。”
“你说什么话。”朱玲愤恚地道:“我不喜欢绕圈子说话。”她口中虽说得不算刺耳,但在她心中,却气愤异常。只因她刚才已发现出站在宫天抚这一边,行动比之千言万语,应该有力得多。宫天抚稍有人心,便该对她这种行动表现感到满意。谁知反而换来好多冷言冷语。
她在气愤之中,不免深深悲哀起来,抚然自思道:“我真是自轻自贱,才得到这等报应。唉,我知道石哥哥一定比我更加难过,但我有什么法子呢?”
宫天抚也有他的想法,只因地感到朱玲爱他不够彻底,这种残缺的爱情,他毋宁得不到。因此他并不感激朱玲刚才的行动。而她喷怒的口吻,更增强了感到幻灭的悲哀。他终于毅然想道:“好吧,你嫌我绕圈子谈话,我就打开天窗,说个明白好了。”
宫天抚决定了,深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道:“任何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不能忍受这种情形。而正是处在这等环境中。现在我先走一步,回客店,你好生想想,假如你能够完全忘记他,便可回来,否则……”他苦笑一下,才道:“下面的话,我不必说下去。”
朱玲悲恨交集地凝望着这个俊美的男子,心中哀哀吁问苍天。何以她一生碰上的人,虽说都能真心待她,但一点儿也不体帖。反而残酷地考验她,不放过她一点点过失。
宫天抚很快便回到客店,上官兰已经恢复正常,问道:“宫大叔,你没见到玲姑姑么?
她不知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他的面色变了好几次,终于道:“我刚才还和她说话来,但最后我告诉她,如果她还记挂着石轩中,则不必回来找我。”
上官兰骇然无语,只好回自己房中,静候结果。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这一夜朱玲没有回来。第二日,上官兰便出去找寻,但岳阳城甚大,人烟稠密,一时上哪儿去找?
傍晚时,上官兰回到客店,只见宫天抚背负着双手,在房中不住踱圈子。听到她回来之声,蓦地回头。上官兰看见他眼皮微肿,精神甚坏。情知他昨夕至今,未曾安歇过一下,心中但觉怜悯非常。但她又能安慰他什么话呢?
宫天抚见上官兰毫无表情,便知她没找到朱玲,眼中不禁闪过失望之光。于是又继续负手踱圈子,上官兰仿佛听见他低声吟哦,侧耳细听,却听宫天抚反复吟哦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她心下一阵惨然,同时又想起自己的悲怀,不由得噙住一泡泪水,回到自己房中。
到了初更时分,她听到邻房步履声一如旧贯,忍不住起来,走到邻房去,宫天抚有点儿痴痴迷迷,没有理会她。上官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问道:“宫大叔,你还不休息么?”
他瞪大眼睛,反问道:“人间何处堪作休息之处?”
上官兰苦笑道:“宫大叔,我也不知道,最好有那么一处地方,任何人住在里面,便可以忘掉所有的烦忧……”她明亮美丽的眸子中,流露出梦幻般的光辉。
宫天抚瞧瞧她,似乎受了感动,慢慢道:“兰儿你真好,虽然你师父遗弃了我,但你仍然对我很好。”
上官兰在心中叹口气,想道:“我自己正也无能自拔,情海苦波,岂仅你在熬受而已。”她凄然一笑,道:“宫大叔,你休息吧!”
宫天抚摇摇头,歇了一会儿,道:“今晚三更,还有君山之约,我怎样也得赶约。”
“啊,不行。”她叫将起来,“大叔你一日一夜来不但没有坐过一会儿,甚至水米一颗也未曾沾牙。听说那罗刹夫人功力奇高,为方今有数高手之一。大叔你这样应战,不是太过大意么!”
宫天抚嗯了一声,踱了七八个圈子,才道:“生无可恋,有何足虑。”
上官兰痴立了半晌,只好回到自己房中。耳听外面已敲二更。她蓦地想起一事,赶紧走过邻房,向宫天抚道:“宫大叔你心神难宁,但马上便要出发。兰儿这里有件异宝,大约可以使你暂时镇定心神,抽点工夫调息一番。”说着,取出那颗像鸽卵般大的寒星冷玉,递将过去。宫天抚本不想要,但听她意诚,便接过来。入手一片冰凉,心中烦悦不宁,顿时为之全消。
上官兰自那寒星冷玉一离手,立时浑身发热,心烦欲死。这才知道她经历了这场巨大的情恋,全仗这寒星冷玉,才不至于觅死捐生。
宫天抚心中一安静,便开始调元运息,行起内家无上吐纳功夫。但时间已届,不容久坐。他起来走过邻房,上官兰斜倚榻上,见他进来,便道:“宫大叔,你这就要去了么?”
他点点头,走近榻前,道:“假如我一去不回,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上官兰微笑道:“大叔不必挂虑,我此生注定孤独,假如大叔不归,我已无牵无挂,自会托迹空门,了此劫难重重的一生。”
宫天抚定定神,道:“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与她握了一下,算是道别。
上官兰忖道:“宫大叔何预见此不祥之言,遇非往昔自傲豪气的为人。”口里正要鼓励他几句,宫天抚蓦地甩手一指点在她身上。上官兰微哼一声,眼前一黑,身躯软软睡平在榻上。宫天抚叹口气,替她盖好被子,然后一径走出房门。
岳阳城在洞庭湖之东,他从城北出去,经过城陵肌。渡江后,沿着湖边,施展出入衰罕见的脚程,飕飕飞奔,半个更次之后,已见离湖岸不远的君山。
走了这么一程,宫天抚已自觉不妙。只因这等长程神行之术,最要紧的是真气均匀,越走越见长力。但他到达君山之后,已自觉有点儿气褐。他明白乃因自己焦虑烦忧过度,复又没有休息。所谓忧能伤人,于内家好手尤然。大凡久练内家上乘功夫的人,必有摄心定神之术,灵台常年空澈明净,方始能够驾驭真气,有如臂使指之妙,故此忧固然能伤人,对内家好手之损害尤大。宫天抚当然明白此理,但此刻他已不重视一身生死,故此微微一惊之后,复又夷然。
刚刚到达山脚平沙之上,只见山坡上一条身影,如飞驰来,宫天抚立即站定等候。那条人影来势神速已极,虽在黑暗中,犹可看出是位梳着官鬟的妇人。
转眼间那位流着宫鬟的罗刹夫人,驰到宫天抚身前站定,尖声道:“宫天抚你真是讲信义之人,老身已候驾多时。”
宫天抚懒得多言,抽出青玉箫,忽觉身畔少了个日夕形影不离的玉人,心中一阵蛎伤涌上来,按箫唇边,吹了数声。这数声箫音高亢处穿云裂石,低徊处沉鱼落雁。水边惊起了数只沙鸟,扑翅贴着湖水飞走,益发加添一种孤凄气氛。
罗刹夫人侧耳而听,面上抹过一丝惊疑之色。原来这罗刹夫人孤居数十年,静中常以音律自慰岑寂,故此总算知音之人。那宫天抚仅仅吹了数声,她已听出这宫天抚心中怀有沉重不堪的心事,致令他对这世上一切,都不介意,这可是她的好机会,只因为他们这等一时无两的高手拼斗,心神稍分,便有性命之虞。
宫天抚首先发难,口中喝道:“接招。”青玉箫挥处,化出数点青光,有如一朵梅花,电射而至。罗刹夫人护身魔篮举处,数响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过处,两条人影倏分。
宫天抚长长吸一口气,箫上真力陡增,又是一招“数点梅花”,玉箫颤出七八支箫影,取七窍、点咽喉,还暗戳胸前紫宫穴。罗刹夫人左碗一颤,那支魔篮化为一片乌光,护住前身。两下兵器一触,罗刹夫人为之一凛,觉得对方箫上真力太强,右手云锄立刻斜砸出去。
好个宫天抚,腕上风云变幻,难以测度。箫化“鲸鳃涌波”之式,青光暴涨中,箫尖已撤回挑向敌人药锄齿尖,跟着已治锄攻入。这一招是青城派心法,以攻为守,凌厉无匹。
罗刹夫人衷心佩服,颤巍巍喝声:“好手法。”身形暴退。她使的乃属上乘移形换位之类的身法,神速异常。但她又料到对方这一招势蓄未尽,必然跟踪攻到。故此连换两个方位,果然第二下才把敌人摆脱。
宫天抚诮声而笑,冷冷道:“罗刹夫人,你今晚约宫某来作殊死战,定要一分高下。但宫某却摸不准你的逃路,未免叫宫某泄气。”
罗刹夫人怒道:“口舌称能,算不了好汉,你如谦死得太迟,老身这就送你归西。”话声甫毕,药锄猛砸下来,同时一团乌光,从身侧飞起,护住右肋。
宫天抚自知长力不继,利于速战速决。当她药锄一起之时,手上青玉箫使出“云雾不开”之式,架住药锄。下面已腾飞一腿,疾袭敌肋。这一腿乃是公孙先生独创腿法,防不胜防。腿尖到处,刚好踢着敌人魔篮。宫天抚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方名驰天下的魔篮护身十大招的确名不虚传,能够揉合在药锄招数之中,保护得全身毫无破绽。喜的是他这一腿踢上敌人魔篮,只要敌人分配在防御方面的力量不多,便得吃亏。
宫天抚运力到脚尖,突然一挑,罗刹夫人身形骤歪。宫天抚舌绽春雷,手中玉箫化为“斜风细雨”之式,寻隙侵入,罗刹夫人百般无奈,滴滴溜一转身,宫天抚的青玉箫已点在她背上。他口中倒下两字尚未喝出来,已觉出有异。眼光一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敢情那罗刹夫人的护身魔篮,的确具有神鬼莫测之功,她刚才一转身,不知如何那个魔篮已斜斜背住,是以宫天抚玉箫点下,仅仅点在魔篮之上。
罗刹夫人吃他玉箫一点,刹脚不住,直冲出两丈之远,方始转回身来。可见得宫天抚这一带,确有毙敌之威力。她转身之后,没有立刻扑回来,宫天抚自觉用力太甚,额上发际已见微汗,赶紧地把握机会喘息一下,故此也不进迫。
其实这刻罗刹夫人也在调息运转体内真气。只因她刚才背篮拒敌,其实危险万分。换了别的经验丰富的高人,这一招便可将罗刹夫人击伤。可惜宫天抚战阵经验不多,看不出罗刹夫人以后背顶住魔篮时,护身真气已用不上。以他这种内家好手,只须全力用足劲一震,必能将对方震得内部重伤。饶他不知,便刚才那股猛劲,也足足叫罗刹夫人吃了一点儿小苦头,非立刻调元运息不可。
那罗刹夫人大难不死,呼吸数下,已经复原,心中暗暗凛惧起来。对方功力虽然比她尚逊一筹,但胜在招数奇多,俱是天下名门大派的绝艺,每一出手,均蕴莫大威力。这一点最令她应付维艰。换了别人,也许这时就得想法子找台阶离开。可是那罗刹夫人天生是死心眼儿,心中虽有凛惧之意,却无逃走之念。这一恢复常态之后,尖声一叱,持锄猛扑过去。
这一趟她小心翼翼,仅尽与敌人拼斗内力,每一招都不敢使尽,浅尝辄止。这样打法,自然稳健得多。宫天抚找不到对方破绽,无法逞险轻进,只好暂作缠斗。
但听锄风虎虎,震撼人心。只因她每一招都没放尽,故此没有流畅之感。然而罗刹夫人自隐居小东极罗刹宫多年来,一身功力深不可测。是以这一路锄法施开来,虽有如乱头粗服,却不掩国色。
宫天抚手中青玉箫的招数,漂亮潇洒中,暗蕴莫大威力,确是名山大派那种高华风度。
这时箫上映出一片青光,在那柄药锄中飘忽往来,有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神妙处难以言诠。但觉他高远峭拔,清气盘空,令人生出无法企及之感,已隐隐流露出一代宗匠的气派。
战了大半个时辰,宫天抚自觉难以为继,但又不肯退走。罗刹夫人在内力方面占了上风,越战越勇,迫得宫天抚节节后退。霎时宫天抚雄心陡起,觉得自己输得太以不值,虽死也难瞑目,登时想出计较。
要知宫天抚一生孤傲,视天下之士如无物,今宵之战,因受情场巨变影响,以致功力减弱。在这种情形下输了,如何肯甘心?他为了要真真实实以本身功夫和罗刹夫人决一死战,则非另订日期不可。这么一想之后,便不肯随便轻生,逃走之念油然而生。这个聪明绝顶的美书生忖情度势,已知自己想走须以何法。
罗刹夫人占了上风,一招一式使得顺手之极。猛觉对方箫上内力陡增,踏奇门抢锋力图反攻,暗笑对方计穷智细,竟然拼尽余力,图挽颓势。这种打法,最多不过十招,便会力竭。于是她改功为守,仗着魔篮护身之功特强,静候对方耗尽力气之后,才一举成擒。
宫天抚趁对方压力稍轻之际,暗中探手入囊,摸出一样东西。要知他一生不用暗器,故此囊中连普通常见的钢镖,也没有一支在身。宫天抚料定罗利夫人一定因他脾性高傲,因而认定他不会使用暗器。是以他脱身之计,瑞在这一点,但囊中适好连碎银也没有,仅仅摸到一粒鸽卵大的硬物,正好趋手作暗器击敌。当下不逞细想此物是什么,疾取出来。
宫天抚箫上运足真力,平刺出去。罗刹夫人见他箫势和缓,看来生似甚慢,其实却极是迅速。知道这一招内蕴玄机,不可硬敌,撤身闪开。宫天抚正要她如此,右手一抬,那颗鸽卵般大的东西脱手而出,刚刚离手,猛觉冷热悬殊。适才那件东西在手,遍体清凉,心定神闲,但出手之后,心中登时涌起一阵烦躁。
他骇了一跳,这才记起该物是上官兰给他镇定心神的宝物寒星冷玉。
罗刹夫人果然不虞对方会发暗器,同时又不招呼。手忙脚乱地挥篮一挡。但顾得暗器却顾不得右手药锄,门户为之洞开。这刻唯恐宫大抚乘隙攻入,急忙运集起数十年精纯苦修之功,强自逆势纵开两丈。
宫天抚见她武功的确惊人,居然能硬生生逆着势子纵开,凭她这一手,已足以在武林高手中称雄争霸。正因此故,他宫天抚更非将她击败不可。雄心一起,疾忙飘身而退,口中朗声喝道:“今宵宫某心神不专,未足言勇,异日再领教。”说到末句时,已奔开十多丈远。
罗刹夫人定一定神,明知追他不上,心中大怒,厉声道:“老身怒上碧鸡山,姓宫的如非贪生怕死之辈,可在我上山前或下山后再比一场……”宫天抚遥遥应一声好字,瞬间远去,隐入茫茫黑夜之中。
一条人影倏然从山下飞驰而上,来到切近,已可看出是个雄伟少年,面目诚朴。背上一柄长剑,丝穗拂肩。这个少年正是石轩中的弟子史思温。他半夜里跑到这洞庭湖的君山,并非无故。
原来石轩中回到客店之后,神色惨淡,本来说定傍晚要走,但这时已不再提起。史思温实在忍不住,跪在师父面前,请他告诉此行所遇。石轩中叹口气,命他起身,然后将见到朱玲经过及宫天抚之事详细说出来。史思温确对男女之事无法置喙,但那宫天抚的行为,却令他怒发冲冠。但他为了不再刺激师父,便不再评论此事。
翌日,石轩中仍不动身,一直在房中愁眉不展。史思温已知师父是怕此去碧鸡山,在路上碰上朱玲和宫天抚,因此情愿稍等一两日再起程。但见到师父如此愁思,暗自也黯然神伤。下午时分,便力劝师父一同泛游洞庭湖,借以解闷。
石轩中料朱玲或许已经离开岳州,便和史思温一齐到湖上泛舟。湖光山色,浩荡雄伟。
他们投身在这雄奇广阔的大自然中,胸襟渣滓渐涤。人海中渺小的人们,营营役役,徒自伤神劳形。以之与大自然相较,宁不可哂。他们本是玄门中人,对着长生不老的天地,渐渐忘却一身烦恼,竟在湖上舟中,谈经论道起来。
谈得高兴间,石轩中忽然回头而望,只见一叶扁舟,正贴在他们的船尾。舟上坐着一位老道长,手持雪白拂尘,含笑闭眸,似在倾听他们谈论。小舟上尚有一个小童,长得身横面阔,眉粗口大,双膀坚强有力,正在操桨。
这位老道长神气冲夷,霜眉长可拂颗,实在松鹤之姿,令人望而肃然起敬。
小童吸声道:“师父,人家在看你呢!”
老道长双目不启,微笑道:“俗眼所见,不过是镜花水月。”
石轩中朗声道:“老仙长超脱三界,跳出五行,慧目不开,却又有何所见?”老道长温声一笑,陡然张目,眸子中奇光慑人。他道:“问得好。贫道不敢张目,盖怕见人间英物,绝代奇才。却劫难重重,吐丝作茧,适足自缚。以此初然于心耳……”
石轩中拱手道:“在下石轩中,敢问老仙长法号,仙山何处?这是小徒史思温。”
老道长颔首道:“守道夜观天象,得知江湖上将有一番扰攘,干戈血腥,写下武林历史之新页,遂履尘世。”
石轩中见这位老道人,童颜鹤发,相貌清古,应对数言,已足心折。目下如此说法,不同得怦然心动,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他。老道人又道:“贫道青城山练气士,道号天鹤……”
石轩中肃然起敬,道:“晚辈曾闻先师提及老仙长威名。昔年老仙长以七十斤重的铁木鱼,与峨嵋三老、衡山猿长老等齐名。青城一脉,至老仙长时声威大振,一代宗师,令人敬仰。”
天鹤真人两道拂颊长眉无风自动,形相由清奇高古而一变为威猛无情。想是昔年光荣,触发了隐藏已久的雄心。片刻间,这位得道真人敛去威猛之态,微笑道:“不意贫道隐居洞庭湖滨垂五十年后,尚有当代大侠,知道昔年微名。”他话虽谦虚,其实却掩饰不住心中快意。
“贫道给庐西岸,石大侠移驾小谈片刻如何?”
石轩中一向热诚待人,对于前辈尤为守礼,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那小童双臂一起,桨落水中。只见他划一下,小舟激行如箭,当先领路。石轩中对史思温道:“别看此子年轻,其实他内外兼修,武林中已不可观呢!”史思温同意师父所评,现在他略为放心,因为师父已碰上可以谈论的人,心事自可暂时丢开。
湖光荡漾中,水天相接,偶尔飘过一片白云,悠闲地悬浮在天际。这一对师徒,都凝望着那片自由自在的浮云,浮生羡慕之感。
他们这艘船的舟子摇橹苦苦跟随前面的小船。只一会儿,便叫起苦来,道:“小的实在跟不上那位小兄弟啦,为数年来,他常常自己驾着小船,在湖中到处闲游。这洞庭洞中没有一只船可以比得上他。”
史思温望着石轩中,道:“徒儿去帮他一臂之力吧?”石轩中看看前头那只小舟,已领前了七八丈,自己太慢了实在不像话,便点头答应。
史思温移到舟子旁边,道:“我气力强大,但却不懂划船诀窍,这样好了,你继续摇你的橹,当橹桨没入水中时,我便帮点力气,你看怎样?”
舟子皱眉道:“划船虽然不难,但如果不懂决窍,可就越帮越忙哪。”
史思温道:“不妨事,咱们试一试。”这时正好橹桨入水,他伸手搭在舟子两手之间潜运真力。整条船差一点儿便飞射离水。舟子啊了一声。第二桨已开始,史思温照前法在橹桨拨水之时,潜加内家真力。这一下功效更加显著,船行如箭,仅仅船底经贴着水面,朝前疾驶。舟于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眼见这瞬间,已追上了三丈之多。前面的小舟忽然缓慢下来,因此顷刻间已追了上去。
天鹤真人微笑道:“船行过速,惊世骇俗。贫道不愿传出江湖,以致江湖人物骚扰。石大侠请先到贫道舟中,咱们先走一步。待一会均儿再驾舟来接令徒,如此世人不知踪迹,可以免却麻烦。”
石轩中连忙道歉,轻轻一跃,落在小舟中。他的轻功天下无双,那么小的一条小船,骤然落下一个大人,却连丝毫震动也没有。天鹤真人年逾九旬,见多识广,虽然佩服他的造诣,却只微笑不语。
操桨的小童阮均刚才斗不过史思温,心中本来不大服气。但这刻突见如此神妙的轻功,真是打心眼里佩服出来。他年纪甚轻,天真烂漫。鼓掌叫道:“石大侠轻功果然天下无双,均儿等会儿要邀大侠指点一下,将来叫别人也吃点儿惊。”
天鹤真人笑道:“我这个小徒孙口不择言,石大侠可别放在心上。”
石轩中盘膝坐在天鹤真人对面,含笑道:“令徒孙小小年纪,身手已足以震惊江湖,晚辈实在替老仙长高兴。”
史思温目送他们去,便命舟子停橹,任得此船随意飘荡。隔了大半个时辰,小舟又在远处出现,转瞬来到切近。史思温已付给了船资,便跳上小舟。阮均双臂一振,桨下如风一会儿便驶远了。又疾驶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抵湖边。但见一片芦苇,遮住湖上风光。
阮均道:“史大哥,这里我虽然闭着眼睛,也能够找到路径,但如换了旁人,却不易找到门户呢。”
史思温道:“天鹤老仙一代高人,雅爱清静,当然不欲有人登门扰他清修。均兄弟你今年贵庚?”
阮均见他言谈和蔼,面上一股淳厚老实之气,令他生出亲近之心,闻言忙答道:“我今年十四岁了,史大哥你一向在什么地方走动?”
史思温道:“我几年来日夕随侍家师,勤练武功,这番还是初入江湖哩。”
阮均口中啧啧有声,道:“史大哥你这次踏入江湖,好比天空中的飞鸟,自由自在飞翔,真叫人羡慕死了。”
史思温道:“虽说海阔天空,任意进游,但江湖上危险重重,更有许多想不到的遭遇,想想也真叫人害怕。”
阮均闻言不解,瞪大一双环眼,歇了一下才道:“奇怪,史大哥你的话就跟前些日子来谒见我师父的铁胆吴大哥一样。你可知道这个吴大哥么?他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乃是武当派后起一辈中第一位高手,近数年来,他的名头响遍大江南北,剑法高强不说,手中一对铁胆,更加厉害。”
史思温倏然神往,道:“可惜我来迟一步,见不到他。”
阮均突然桨上加劲,直向芦苇冲去。史思温心中微讶,正要询问,嚓地一响,小舟冲破了厚达两丈的芦苇,便现出一条窄窄的水道。他道:“史大哥,你仍要到江湖去,吴大哥也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日后一定碰得到。吴大哥的名字是士陵,人称铁胆吴士陵。如果你碰见他,请代均儿问候一声。他为人最是热爱朋友,得知大家都是相识,必定会和你订交。”
史思温笑道:“阮兄弟你真豪爽热情,日后我如有缘碰上吴兄,一定代你问候。”
阮均操桨如飞,一面说着话,好像对这条水道不须留心。那只小舟左转个弯,右转个弯,已不知转了多少回。直把史思温转得东西南北也闹不清楚。船身突然一震,便搁浅不动。史思温看见尽是杂草芦苇,并无道路。果真是以为是他一时不小心,竟告搁浅。正要说话,阮均已从船侧飞纵上岸,招手道:“史大哥这厢来,家师组及令师就在上面。”
史思温暗忖此地形势隐密,等闲的人,转个十天八天也难寻到。纵上岸后,在高齐胸口的野草中走了半里之远,眼前陡然开朗。首先入目的乃是两排柏树,种植得十分整齐,当中一条石路,极是清净,连一片落叶也找不到。
这条石路长约五丈,尽头处却是一片平坦草地,其间种植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此刻倒有大半开放,争妍斗艳。这些花木布置得十分适宜,远远看去,十分悦目幽雅。一幢宽大的石屋,屹立在其中。光是这优美的环境,就足以使人尘念俗虑,为之全消。
史思温跟着阮均踏上石路,两旁的柏树隐隐散发着一阵清香。他深深吸一口气,甚是舒畅,禁不住赞道:“天鹤老仙长结庐在这等仙境也似的地方,无怪他老人家不肯轻易离开。”阮均低低叹息一声。史思温听到了,看他正好。只见这个豪爽的孩子,面上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心中为之大讶,想道:“这位小兄弟居然怀有沉重心事,可见得纵能避居桃源山境中,也不管用。”
阮均又叹口气,突然道:“原先这里一片荒芜,师公从不收拾,直到十二年前,我到这里来时,才变成这样。”
史思温轻轻啊了一声,道:“假如这些事会令你不欢,咱们改谈别的。”
阮均脚步放缓,仰面向天怒嘿一声,只因他个子较矮,史思温可以看见他面上沉痛的表情,以及双目迸射出愤恨之光。这一刹间,史思温已悟出这个孩子,必有惨痛身世,是以触景伤情,流露出心中仇恨。史思温虽然已为之触侠义胸怀,但他为人沉稳,仍不说什么话。
走完一条柏树夹植的石路,阮均忽然向路侧一方石碑双膝跪倒,叩一个头,大声道:
“均儿绝不敢忘。”史思温大讶,听他说话时,声音微颤,分明悲苦之情,自然流露而非装假。那方石碑上刻着四个字是“毋忘血恨”,他看了这四个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阮均默然起身,史思温一手拉住他,慨然道:“阮兄弟你的心事,可否约略告我?”他环眼一瞪,却见史思温义形于色,便慢慢垂下头,道:“史大哥,你真不愧为石大侠的传人,一身俱是侠骨义胆。小弟我只恨资质鲁钝,至今技术未精。”
史思温道:“阮兄弟你可心急不得,家师遁迹南疆五年之久,日夕苦修勤练。但这番重入江湖,尚且自己对那强仇大敌毫无致胜把握,阮兄弟你可知道对头是谁?”
阮均叹息一声,双膝跪倒在史思温面前,道:“史大哥我先给你叩头。”
史思温一把拉住他,诧问道:“为什么呢?我根本没有出力。”
“第一件叩谢你的一番好意,第二件还请史大哥替小弟保守秘密。”
史思温慨然道:“阮兄弟你放心,纵然有机会碰上你的仇家时,我可能想法子出点气但绝不提及依片言只字。”
阮均感激地瞧着他,道:“史大哥你真好。小弟那仇家已从十年前屠杀我全家之后,便挟资以隐,目前那厮不知道遁迹何处。这厮当年以一支铁扁担,混迹行脚之流中,人称黑心脚夫陆贡。声名显赫,江北道上,无人不识此名。家父为宦多年,十余年前深感宦海中风波险恶,便称病致仕,治装还乡。路上忽遇盗劫,那黑心脚夫陆贡突然出现,将盗匪多人尽行杀死,由此与家父相识。灭门之祸,亦种于此。”
史思温道:“那厮想来并没有安心救令尊。相信是黑道中人争夺地盘之举,无意中救了令尊之命。但这厮后来怎样呢?”
“嘿,那厮因犯案累累,官府缉捕极急。但他一身本事,在武林中已列高手之流,六扇门中的捕快,何能逮捕他归案?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厮终于在捕快们缤密布置之下,入了脂粉阵。醉后被擒,打入死牢。家父因为宦日久,门生甚多,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暗中营救。化了巨万银子,贿通了死牢狱卒,布置假局,让他越狱出来。其时他已被折磨得奄奄待毙,家父将他藏在家中,悉心延医调理,终于救回他一命。此后的一段过程,我便不大清楚,只知道十年前一天夜晚,有十余个贼人,越墙入宅,将我们全家屠杀。其时黑心脚夫陆贡居于我家,仓卒迎敌。据说还挂了彩。我因奶母抱我在天井,最先发现盗踪,惊慌之下失手将我跌坠在沟渠中。我因昏了过去而没有声息,以是独得保全一命。”
史思温疑惑忖道:“这样岂能咬定是他所为?”
只听阮均又道:“我父为官多年,颇曾平反过不少冤狱。此事发生后的黎明时分,西凉派移山手铁夏辰的大弟子闵世华忽然出现在我家,从满宅血腥尸骇中找到了我,将我带走。
他那时才是二十余岁的少年,和我家本无关系。却因有一位江湖奇人林运,与他师父铁夏辰相识。这位林运老先生武功平平,一身杂学如医卜星相等,无所不精,他曾被人牵连入狱,幸得先父平反,此后更成了好友。这次他无意中得知黑道中有人对我家不利,便急请铁夏辰设法相助。
“其时移山手铁夏辰有事,无暇分身,便遣大弟子闵世华赶到我家。本欲传话着先父全家即速隐避数日,他便可赶到。哪知闵世华到达时却已来迟一步,只好把我抱回去。林老先生知铁夏辰不愿惹这等是非,便想起我师父。只因他常年道游江湖,曾在洞庭之滨遇见师父。林老先生本身武功虽然平凡,但眼力却好,认出师公不是凡俗羽士,便刻意攀交。这时想起师公一则武功高强,不畏报复。二则他隐居之地偏僻异常,等闲也难发现。正是我练武等候时机的最好地方,便催我来谒见师公。
“师公一见我便投缘,立刻答应收留。林老先生其时也留下,穷经年之力,布置得这里的景物有如世外桃源,便自离开。过了五年,他再来看我,这时我已有七岁。他把仇人是谁告诉了我,这一般血淋淋的经过,我至死不忘。如今想起来,不知是我遗忘了,抑是林老先生当时语焉不详,这后半截好像有点儿接不上来。但林老先生一定不会骗我,师公也这样说的。我日夕盼望林老先生会再来一次,但自从七年前来过之后,至今都没有他的消息。”
史思温坦率地道:“本来我也觉得你咬定那黑心脚夫陆贡是仇人的话,尚有所疑,但既然天鹤老道长也这样说,那就绝不会假。”
阮均叫将起来,道:“史大哥你这两句话跟吴大哥说的一样。”
史思温哦了一声,心想日后如遇见这位武当年轻高手铁胆吴士陵,倒得好好交个朋友。
他们在百花如锦中缓步而行,花香扑鼻,令人忘俗。史思温见此美景,却不能与上官兰共享,凄凉之感,涌上心头。
不久已走到那座石屋之前,只见这座石屋共分两进,踏入门内,第一进是间宽大的神堂,当中墙上供着三清神像,香烟袅袅。后一进有个天井,共有三个房间,两间是天鹤真人和阮均的卧室,一间是天鹤真人的丹房。
这时天鹤真人正与石轩中在丹房中,论道谈经。石轩中离开崆峒山上清宫时,虽然年轻,但他随待霞虚真人日久,名师薰陶,对于玄门经道之学,甚有心得。是以此刻与天鹤真人研讨旨幽微,修为大道,侃侃而谈,不知日之既落。
史思温和阮均两人都不敢惊动,侍立门外。直到黄昏,阮均去弄一点儿素食,草草果腹。到了晚上,史思温看着这情景,明知师父难得与人长谈。目下这位青城山前辈高人,不但在玄门经旨方面博大精深,便武功上也是罕见高手,这样谈论下去,只怕不是朝夕间便可以兴尽。想了又想,便请阮均驾舟送他出湖。自个儿回到客店,结房钱,收拾衣物,便离开客店。
其时已是二更左右,忽见一条人影如流星赶月,踏屋越瓦,直奔城外。史思温目力惊人,隐约见到这人生像是宫天抚,胸中热血澎湃奔腾起来,放步便追。他的轻功自然比不上宫天抚,但远远吊住尚非难事,到了君山,他赶上去时,已见宫天抚和一人激斗。他展开身形,在君山周围搜索一遍,不由得大为失望,原来他认为朱玲和上官兰一定会在附近,但搜索后却不见芳踪,这叫他焉得不失望。
及至宫天抚和那罗刹夫人惊心动魄地打完,史思温匿伏在下面,见到宫天抚的暗器出手,似乎幻出五彩光晕,甚是惹眼,正想不起这桩暗器是什么东西。却见罗刹夫人不顾而去。心中为之诧异不止,便飞跃下来,向那五彩光晕飞落之处寻觅。
原来那寒星冷玉大异世间凡物,越是在近处,越看不出宝光来。史思温身在十丈之外,反而看见五彩光晕,流转变幻。这时因他已知寒星坠落之处,故而容易,便捡拾起来。入手一片冰凉,熨过心头,将心中须优都熨得平平贴贴。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史思温为之一震,瞠目无语。正在呆立之时,一缕箫声破空而起。
史思温迅疾地转身回顾,只见那冷傲迫人的美书生宫天抚站在两丈远处。
宫天抚去而复转,乃因上官兰的寒星冷玉,自己当作暗器打出,料那罗刹夫人不会久待,是以回来捡拾。哪知到时见到史思温呆呆仁立。他却不知史思温已经拾取了那枚寒星冷玉。便用箫声将他惊动。他冷笑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史思温见到他,气往上冲,词色不善地回答道:“你问来作甚?昨天我师父让你一步,你别以为我师父怕你。”
宫天抚仰天长笑一声,扬箫指着他道:“你师父这一笔帐,日后总得清结。”
史思温飕地掣出长剑,倔强地道:“你现在结算一下也可以。”
“不行,宫某非找到你师父,一较高下不可。”
史思温听他口气,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怒不可遏。跃到他身前,戟指道:“我史思温先不服气你,除非你能赢得我手中剑。”这句话可是口不对心,因为他早先已见到宫天抚的精妙武功,的确在他之上。
宫天抚忽然一阵烦躁,骂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先要了你的命,不愁石轩中不出头。”
史思温将寒星冷玉放在囊中,脑中突然浮起上官兰的婷婷倩影,想起一事,朗声喝道:
“宫天抚你能伤我性命,只能怨史某学艺不精,死而无怨。但史某赢了你时,却又如何?”
原来史思温为人外表长得淳厚老实,内里却甚是聪明,他明知自己不大有机会可赢对手。假如侥幸赢了。其势也难伤害对方性命,故此脑筋一转,决定话先说在头里,以宫天抚那么孤傲的人,如若败了,一定会遵守诺言。
宫天抚冷诮而笑道:“史思温你是痴人说梦,你自己说吧,宫某无不应允。”
史思温手指摸摸囊中那枚寒星冷玉,大声道:“如果我赢了你,今后你不得再见到上官兰。”那石轩中一代大侠,史思温是他唯一传徒,性格上也甚相似,既不占人便宜,也不肯自轻自贱。史思温认定宫天抚绝不是师父对手,故此不肯说出不准找他师父麻烦的话,为的是宫天抚与魔剑郑敖大有不同处,那便是宫天抚与师父另有爱情上的纠纷。
宫天抚征一下,但随即冷笑道:“好,宫某自问不会输你。但退一步而言,纵然输了,兰儿已说过托迹空门,亦毋劳我分心照顾。”
史思温脑中轰一声,心神散乱。宫天抚何等人也,立刻看出来,心想这一对青年男女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骄傲异常,明知自己今宵如若再战,最多使出五成功夫,就不至吃亏。
换了别人,一定乘隙动手。但他宁死也不肯这样做!横箫等他恢复常态。
史思温仅仅片刻工夫,便收摄住心神。这可是囊中那枚寒星冷玉之功,否则以他这等至情至性的人,绝不能在这么短促时间内收摄住心神。
宫天抚冷冷道:“你可以动手了么?如需时间,宫某尚可稍候。”
史思温征了一怔,付道:“她确是师父的情仇,但却非无耻之辈,不肯占一点儿便宜。
这一点儿却令人钦佩。”口中应道:“不劳久候,请吧。”言罢长剑斜举,摆开门户。
宫天抚也一谦让,青玉箫一招“日月无光”,点向史思温双肩井穴。史思温见他出手神奇,箫招豪迈,威胁的部位甚广。不敢用最耗真力的大周天神剑招架,一径使出崆峒派昔年领袖武林失传的伏魔剑法,剑光如山涌起,大开大阖,攻守兼备。
他这一着的确击中对方要害。只因宫天抚一昼夜焦思伤神,复又经过一番苦战,功力大减,目下只堪速战速决。假如史思温使出大周天神剑,则凭宫天抚的博杂精奇,出手全是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绝招,很可能蹈隙伺虚,赢了史思温,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
史思温这一套伏魔剑法,乃是天下剑法之冠,进攻时或是雷霆万钧,大开大阖。或如春蚕吐丝,强腻绵密。既不知其始,亦不知所终。守时如金汤城池,千军万马,难越雷池。史思温已得精要,施展开来,可补功力不足。宫天抚纵然全身功力俱在,亦难在一两百招之内取胜。
数招之后,剑箫相交。史思温精神陡长,想道:“他怎的功力大弱,只和我在伯仲之间,非刚才那种威势。”心在忖思,但手中长剑却不含糊,直如神龙出海,腾啸九霄。二十余招之后,宫天抚心力交瘁,他天资过人,聪明无比。见势不佳,倏然清啸一声,使个败式,夺路便走。史思温呆了半晌,竟不晓得乘胜追击。
宫天抚越野而去,忽地又长啸一声,如凤哕九天,清越异常。但啸声中又隐隐含有沉哀味道,似是英雄落拓,悲怀难伸。又如床头金尽,壮士无颜。
史思温怔了一会儿,沿着君山山麓,飞驰而去。找到阮均,登舟直奔天鹤真人隐居的小桃源。
丹房中已点上一盏玻璃灯,天鹤真人兀自与石轩中谈论不休。史思温和阮均俱不敢休息,在丹房外侍立到天明。忽听天鹤真人唤道:“史思温和均儿进来。”
两人如命入房,只见天鹤真人这间丹房中。四壁俱是书架,放满了各种经典秘籍。靠窗处一张云床,床前一座青石护鼎。天鹤真人盘膝坐在云床左首,石轩中则坐在右首。两人俱都精神奕奕,不似剧谈通宵光景。
两人上前拜见过,各自恃立一侧。天鹤真人微笑道:“史思温此子恭谨诚敬,发自天性,日后必定尽传崆峒心法,光大门户,轩中你有此传人,大堪告慰。”原来这天鹤真人在玄门中辈份甚尊,年逾九旬,昔年曾与崆峒的涵玉真人数面之缘,是以细论起来,实比石轩中高上两辈。
石轩中谦然笑道:“务请老前辈不吝教诲。”
史思温见他们话头稍住,便乘机将在君山遇到宫天抚之事禀告师父。
石轩中听罢诧道:“那厮竟会输在你剑下么,他的武功造诣,连我也不敢轻易言胜呢,这就奇怪了。”
史思温又禀道:“大概他与那罗刹夫人剧战一番,内力消耗过甚,也未可知。他的招数,几乎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绝招,都尽学一身。弟子本来也抱着决一死战之心,哪知二十余招后,他便自动撤走。”
天鹤真人那么深具涵养之人,这刻也不禁噫一声,出言询问那宫天抚的相貌与及武功上细节。石轩中等史思温答完,才问道:“老仙可知此人来历么?”
天鹤真人微微一笑,道:“此人大有来历,但贫道却拿不定是不是他,还待时间揭晓。
暂时贫道未能奉告,日后轩中你如遇上他,务请看贫道薄面,勿伤他性命。”
石轩中听天鹤真人如此说法,只好暂时抱着个闷葫芦。他为人毫不自大骄傲,因此明知宫天抚和他真干起来的话,宫天抚多半没有取胜的机会,但他却恭容答道:“在下自当听从老仙长吩咐,但姓宫的武功之道,胸罗万机,学究天人,在下不敢自矜。”
天鹤真人赞道:“轩中你胸襟冲虚,温谦自牧。贫道敢信你不久终必能领袖武林,承继崆峒前辈真人于武学上的宝座,鬼母云乎哉。”他歇了一下,继续道:“贫道非是当面捧你,须知武功之道,深不可测。妄自矜夸者,纵有绝世天资,也将有所限量。唯有谦虚勤学,方能登堂入室,臻于绝顶。”
丹房内其余的三人,都凝神静听老道长的话。
“昔年鬼母冷婀尚未艺成,玄阴门出了木灵子这位奇才,悟道玄阴真经,但以身非纯阴之质,故此仍不能登峰造极。其时崆峒人才凋零,你师祖涵玉真人意见不合,涵碧真人离开崆峒,于是数年来崆峒领袖武林的宝座,拱手让于天下英雄,另行逐鹿。各正派中高手因俱有渊源,不致争夺虚名,自相残杀。但邪派屡出能人,木灵子固然叱咤风云,不可一世,四隅八荒,尚有不少异人。如星宿海独创大阴掌力的青竹老祖,即是方今星宿海天残地缺两老怪的师父,交趾国散花神婆阮美玉、小东极罗刹夫人、阴山苦海双妖、南疆鸳鸯臂莫予雄、康部金沙勇士邦达等等,尚有中原诸妖如泰山一枭王格,三手人熊庄适、万里飞虹尉迟跋。
铁扁担邓长白等……”
阮均一听到铁扁担三个字,浑身一震,张口想问,但终于不敢失礼出声。
天鹤真人诈作不知,继续畅论昔年天下形势,道:“这些邪派能手们,虽然彼此间或是毫无渊源,从不相识,甚且结有宿怨,势如水火。但自从崆峒声威大落之后,都跃跃思动,意欲割据天下,恣欲肆虐。但自古正邪难以并立,他们这些邪派高手们亦深谙此理,故此由一个最能言善辩的祸魁赛苏秦张斯,到处游说邀约。这厮的意思本想建立一个邪派组织成的王国,游说结果,大家都同意在八月中秋共赴中州洛阳,讨论此事。并推举龙头,代表大家出面向各派挑战。”
石轩中见他话头微顿,便问道:“那赛苏秦张斯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
天鹤真人微笑道:“你问得好。这厮真是一个祸胎,他除了本身得到实际的利益,诸如不少无价之宝,以及因与所有邪派能手都有交情,走遍天下俱有人保护的好处外,他还留下一记绝招,令我等至今尚有惶惑。近日来贫道每夜仰观天象,昔年赛苏秦张斯留下的祸胎,只怕就要爆发呢!”
石轩中实在急于知道这个祸胎是什么,不禁问道:“老仙长可能踢告在下,这祸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天鹤真人面上敛去笑容,道:“贫道昔年因愧见天下高人,故此隐居于此垂五十载。这五十多年来,除了个人苦修之外,并无丝毫贡献。昨日游湖,主要目的还是想遇上你,告你当年武林情形。你身为侠义中人,日后若果会遇事留心,于此事必有神益,贫道岂能不告诉你。”
石轩中如入云里雾中,茫然摸不着头绪。侍立在一旁的史思温和阮均,看来比石轩中更糊涂,都瞪大眼睛,凝定在天鹤真人面上。
老道长仍然壮容道:“贫道先从距今一甲子的八月中秋洛阳之会说起。其时赛苏秦张斯任务已毕,功成身退,这一场洛阳之会,并不露面。那些邪派能手们事前虽说得好好的,但赴会之后,各矜奇能,衷诚合作之心便为之瓦解冰消。他们没有在口头上讨论和推举负责一切的龙头,反而是在武学上各演奇功。木灵子悟通玄阴真经之后,武功已登峰造极,不可思议。与会诸邪虽然惧逊一筹,但服气的却没有几个。这一次洛阳大会,便在各怀鬼胎的情形下,毫无结果地散去。碧鸡山木灵子隐然已是诸邪之冠,其余诸人,大部分回到自己老巢之后,便极少在江湖走动,俱都埋首练功,力求上上进。自此天下便由碧鸡山一派纵横,至今已有一甲子。鬼母冷婀青出于蓝,公然自称天下无敌,这一点,你当然会知道。”
石轩中慎重地道:“鬼母武功,果真玄妙莫测。在下曾与星宿海双老怪、碧螺岛主于叔初,以及大内群凶之首的乾坤子母圈诸葛太真等人动过手,若然与鬼母比较,虽然各有独到之处,却仍然逊那鬼母冷婀一筹。”
天鹤真人颔首道:“你说得不错,鬼母如今气候已成,纵然贫道东山复出,以玄门罡气与之对敌,但她以纯阴之体将玄阴真经中的期门幽风练成,贫道的罡气虽是无坚不摧,却也不亲她何。那玄阴真经乃是邪派各种武功之冠,诡奇凶毒,天下第一。贫道以青城本门招数,只怕尚不能挫其凶焰呢。当闻峨嵋三阳功如今已达巅峰地步,或可胜那鬼母。但以贫道尚且厌弃尘世,不欲重覆,这位老友大概也是断绝众缘,不会出手。”
石轩中心中微凛,想了一下,道:“赤阳子老前辈如今驻锡皖山天柱峰乌木禅院,不久以前,在下曾因找寻小徒而至天柱峰。正好苦海双妖不自量力,欲寻赤阳子老前辈报仇。敌人虽然登堂入室,伤了沙门弟子,但赤阳子老前辈仍然不肯出手。”他顺便将经过情形说出来。
天鹤真人微嗟道:“这不是老友心肠冰冷,一切俱在劫数之中。非如此则你不会出手,日后许多因果便无由出现。”
老道长话中隐含玄机,石轩中微测端倪,却又不甚了了。
“贫道在一甲子以前,年轻气盛,自矜其能,遂代表各派到碧鸡山找那木灵子。”
说到这里,不但石轩中已恍然大悟,便史思温、阮均两人,也若有所悟。
“贫道到碧鸡山去,有两个使命,第一个便是凭本身功力,和那木灵子作正邪代表之争,较量高下。第二个使命,便是问那木灵于一件事,好叫天下各正派,早作未雨绸缪之计。”
石轩中骇然道:“什么事使得天下各正派,都得未雨绸缪?”
“这就是赛苏秦张斯一手导演的好戏。这厮工于心计,明知自己资质有限,纵然活上两百岁,武功进步也自有限。便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天下群邪,到洛阳赶会。此事成功不难,但他口舌本领果然天下第一,竟然逐个说动了群邪,答允将各人至精至妙的几手绝招,绘图写字,交给赛苏秦张斯。全权委他选择一个天赋特高的人,悉数传授,培养成一个身兼天下群邪绝招的特高能手。数十年后,可以崛起于武林,领袖邪派,建立一个真正的邪派王国。这件事正派中人俱都知悉,但却不知赛苏秦张斯是否已择了传人?以及他在洛阳之会成功之后。隐居到什么地方?这些问题,正是贫道所负的第二个使命。”
老道长想起往事,慈目中射出慑人的威光,眉发无风自动。
“但贫道那次见到木灵子,竟然有负诸友重托。青城本门二十八手铁木鱼绝招,难不倒木灵子,反而吃她以龟山天柱功,一杖将贫道铁木鱼点落悬崖之下。”
石轩中由衷地啊了一声,回想起当年自己和鬼母力战二十招,就在第二十招时,吃她以一股刚柔兼有的绝大力量,撞出悬崖。在这刹那间,又吃他黑鸠杖点在胸前。这一着如今想来,必定龟山天技功无疑。不禁嗟道:“老仙长提起那龟山天柱功,在下正是身尝其苦的人呢!”
天鹤真人道:“贫道闻及你当年跌坠悬崖的情形,便知必是着她乘间以这一手奇功伤人。如今你这一说,可证贫道猜想不讹。贫道兵器脱手之后,哪还有面目恋战?仓皇下山,却又愧见诸友,便隐居到这里来。只有本门一个后辈,知道贫道下落。可怜本门自从贫道隐遁之后,便凋零不堪。不久以前,贫道那个后辈物化。这消息还是他在物化之前,转请武当一个年轻好手铁胆吴士陵,专程来告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