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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凭尔话温柔

几个月后,江湖上已将这件事传得纷纷扬扬。茶馆酒楼里,大家都在猜测这双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剑客为何忽然变成了魔宫附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虽然严老盟主被迫发出了江湖令,却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对人的踪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隐居十年的谢鸿影弃了旧居不知所终,而本来就行踪不定的沈洵,更是杳无音讯。

一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要找他们俩,谈何容易?”手下纷纷空手归来,鼎剑阁中各派掌门人纷纷皱眉,堂上的严老盟主叹了口气,拈须摇头,“都是神龙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迹,要找出来只怕不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也打不过!”堂下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大家循声看去,却是呆在一边的盟主孙女严灵儿。少女一脸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侠。“灵儿,不得无礼!”严老盟主怒斥一声,严灵儿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满是不服。

堂上武林人士虽然不言,心里却是一震,心知这女娃儿说得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两人问个清楚,把那个魔宫少主拿住,中原武林的脸又往哪里放?若是真的找到了,却又如何应付?

“咳咳,各位,老朽这次召集大家来到鼎剑阁,实有要事相商。”微微咳嗽了一下,严老盟主开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门派掌门,“老朽明年便要满六十,如此高龄再担任盟主之位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寿辰之时洗手退隐,江湖盟中不可一日无主,在明年卸下这个担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适当人选,把盟主之位传于他。”

鼎剑阁内,登时一片寂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各位掌门人俱是眼里放光,握紧了茶盏。老盟主执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带领中原武林数历大劫,威望日隆。众人虽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却不敢实行。现今老人直言退位,争夺权位的欲望如同蛰伏的蛇,陡然在众人心中抬起头来。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门哪派有英才足以担当大任。若是大家公议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座中一片寂静。

咳嗽了几声,严老盟主眼里有疲惫之意。一边严灵儿察言观色,跳上堂来,攀着爷爷的座椅:“好了,爷爷累了,正事也说完了。吃饭去了。”“胡闹。”严老盟主微笑着拍开孙女的手。各派掌门见机纷纷告辞,各怀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对方,虽然口头上客气道别,心里早为明年的盟主之位勾心斗角起来。

一时间,鼎剑阁里只留下了祖孙两人。

“呀,爷爷你真聪明,任他们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之玠就在这个鼎剑阁里!”一边挽着爷爷的手往内室走去,紫衣少女一边唧唧呱呱地笑,摇着头,得意无比,“不过,爷爷,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当盟主了呢?你不当盟主,以后就不好罩着那小子了!”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老人拈着胡须,笑眯眯地摸孙女儿的头,“我到明年才退隐,这一年里,就让那群人去争争夺夺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心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谢姐姐也该从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给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啊?”严灵儿对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护不了多少人了……小丫头,你要好好学谢姑娘教给你的天心诀——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收敛起了顽皮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边说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盟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进入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够入住,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只能望阁兴叹。然而方之玠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栖身于此。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沉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里。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得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地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江湖盟的盟主严累——难道是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江湖盟发落?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毫无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工夫才把你救回来,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时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危境,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去给你找解药去了。”严老盟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她说你身上那颗定魂灵珠应能在一年内保住你气脉不断,就托老朽照顾你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不会看错。沈洵托付的人,我信得过。”“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少年依旧倔强,挣扎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他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嘴看着他,冷笑:“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哼,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我管你怎么交待。”方之玠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买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着,等他们两个人回来!”少年怒极,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盟主只是拈须而笑,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等到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度站起,严老盟主才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之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趁着这段空闲看一下。”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也就是从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呢。”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长进得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严灵儿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谢姐姐孤身来救我,看到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但是,未必就一辈子比不上!”第一次,方之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

严灵儿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她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人诀,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地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人诀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之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

又是细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阳。

湛碧楼上看出去,外面秋色连波,烟雨空蒙。

系马垂杨,烟雨中,两位客人风尘仆仆地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只见其中的女子带着柔纱,辨不清面目。

“一盒梅花酥,半笼松针汤包。再来几个热菜……龙井虾仁,荷叶蒸肉,虾子冬笋,鱼头豆腐……嗯,最后来一个莼菜鲈鱼羹。”熟极而流地报出了一堆菜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掠了掠鬓发,才想起问对面的男子,“对了,沈洵,你要点什么?”“一壶明前龙井。”在她对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对着小二点点头,只加了一句。

小二记下了菜名,弯腰再问:“两位客官,可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湛碧楼上……”“珠帘秀还在这儿唱么?”女子果然是个熟客,不待他说完就接口道,“不知这一年来她又有什么好曲儿——只管捡她最拿手的,站在帘外唱来便是。”小二唱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来就点那么多菜,胃口不错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来,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谢,这次我们真是离开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没吃的都补回来。”“嗯,不过——谁付账?”谢鸿影笑了起来,拍拍桌上的剑,“要不要再比剑来定?”

“人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不怕吓着别人。”沈洵淡淡地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为什么我们每次来这里都会下雨?居然就十几年转眼过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诸多——雪山大漠时那种豪情哪儿去了?”谢鸿影眼里陡然也有萧瑟的意味,却勉强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严老伯他们只怕等了我们很久了。快些吃完,我们去鼎剑阁把药送给小玠,也算是功德圆满。”“那以后,便去五湖泛舟,找药消了你脸上的疤痕。”沈洵笑了起来,给谢鸿影和自己倒了两杯龙井,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说严老伯年末也要归隐了。大家都别管这纠缠来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啸傲山林去罢。”

“别动。”抬头的刹那,却听得耳边女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鬓边微微一痛。“你看,都有白发了。”抬起头来,看见谢鸿影正看着手里一根半白的青丝,低叹,“真的,我们得加紧把要做的事交待完——这一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每年不过来这里听听雨,不知不觉就十几年过去……”“看看,还说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将她手中的白发夺了,扔出窗外。

“少年听雨歌楼上……”两人还待说什么,陡然间一缕清歌从外间帘底泛起。那声音虽然是女子,竟毫无柔媚之感,遒劲怆然,转折之处隐隐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见,珠帘秀居然唱腔变化如此?”低低脱口诧异了一声,谢鸿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间沉静下去,喧闹的外物陡然已经不存在,耳边只有檐外雨声滴落。沈洵也听见了那歌声,忽然间,心底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泛起,他顾不得在酒楼里,微微俯过身,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执手相望,两鬓星星。两人相视一笑,却听得楼下马嘶,转头看向楼外,只见白堤上三骑冒雨而来,一位老人和两位少年在楼下翻身下马,系于垂杨。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当先一骑的青衣少年,沈洵笑了起来,看向谢鸿影,“看来他这一年来还不错,也长大了些。”“你的灵儿不也来了?”谢鸿影浅笑,毫不示弱,看着楼下的紫衣少女轻盈地从马背跃起,一个转折翩然落地,颔首赞许,“看来天心诀也有小成了。毕竟是个聪明丫头,我算是放心了。”“等他们有本事把这两把剑从我们手上夺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点头,看着楼下奔来的那对少年,眼底是淡淡的笑意。

一时间,又是无语。细听帘底,那个女伶歌声伴着红牙板,唱的却是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两人在湛碧楼上执手望去,只见湖上烟波四起,渺茫无垠。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宛如合着那曲声,按拍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