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之中,人人心头俱是异样的沉重,南宫常恕缓缓放下了点苍燕的尸身。
南宫夫人取出一方丝中,替南宫平扎起了臂上的伤口,轻轻道:“孩子,你挥一挥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南宫平挥了挥手,只觉心中热血,俱已堵在一处,哽咽道:“没……有……”
鲁逸仙看到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独,不禁黯然垂下头去,无言地拾起了脚边的一把酒壶,轻轻摇了两摇,听到壶中仿佛还剩有几滴余酒,掀开壶盖,仰首一吸而尽,举手一挥,将酒壶抛出厅外,“空空”一串声响,酒壶滚下了石阶。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只听黑暗中又自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两匹马。
南宫常恕抬头道:“司马兄,可是你留在庄外接应的弟兄进来了?”
司马中天一步掠至阶头。
只见四匹健马,冒着风雨缓缓驰来,定晴一望,马鞍上却竞无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马上,斜斜地插着一杆红旗,狂风一卷,连这杆红旗也都被风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褚色。
司马中天心头一震,倒退三步,身予摇了两摇,一手扶住门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宫常恕失色道:“难道庄外的弟兄也遭了毒手么?……”
司马中天缓缓道:“有马无人,自是凶多吉少了……”突地双臂一振,仰天厉喝道:“群魔岛的鼠辈,匹夫!有种就出来与我司马中天一较高下,暗中伤人,算得是什么好汉!”
喝声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阶上的铁戟,狂挥着冲下石阶,戟风呼呼,将风雨都激得荡在一边,那四匹健马一声惊嘶,放蹄跑了开去!南宫常恕失声道:“司马兄……”
话声未了,只见暗林中突有三团黑影飞出,司马中天手腕一震,竞将这长达丈余的铁戟,震起三朵戟花,“夺夺夺”三响,将三围黑影一起挑在铁戟尖锋之上。
南宫常恕大惊之下,亦自飞身掠下石阶,一把拉住司马中天肩头,沉声道:“司马兄,镇定些!”
司马中天连声厉叱,却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阶,众人目光望处,心头不禁又是一寒,那铁戟顶端三根尖锋之上,挑着的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南宫常恕只怕司马中天情急神乱,手掌一挥,连拍他身上七处穴道。
司马中天只觉心头气血一畅,望着戟上的人头,呆呆地愕了半晌,颤声道:“果然是你们……”“铛”地一声,铁戟失手落在地上!
鲁逸仙以拳击掌,恨声道:“群魔岛中,难道当真都是只会暗中伤人的鼠辈……”
此时满厅中人,情绪俱都十分激动,鲁逸仙目光一扫,大声道:“我就不倌他们部有三头六臂,就凭你我这一身武功,难道……”
南宫常恕沉声道:“二弟。”他语声中似乎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就只这轻轻一唤,鲁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语,南宫常恕道:“姑不论敌势强弱,但敌暗我明,我等便已显然居于劣势,若再不能镇定一些,以静制动,今日之局,岂非不战便可分出胜负。”
南宫平垂下头去,目光凝注着血泊中的明珠。
鲁逸仙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时为止呢?”
司马中天霍然回过头来,厉声道:“我宁可冲入黑暗,与他们一拼生死,也不愿这样等在这里,这当真比死还要难受。”
南宫平目光一转,笔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虽未说话,但是他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兴奋的光彩,实已无异明显他说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宁可立刻决战生死,也不愿接受这难堪的忍耐。
南宫常恕苦叹一声,缓缓道:“生死之事小,失约之事大,我南宫一家,自始自终,从未有一人做过一件失约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宫世家虽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却更不能失约于人,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诸神殿’的使者到来,将这一批财物如约送去,否则我南宫常恕,死难瞑目。”
他说得异常缓慢,却也异常沉重,一字一句间,都含着一种令人不可违背的力量。他话一说完,便再无一人开口,呆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各各心中俱是满腹的心事。
南宫夫人轻轻道:“平儿,可要换件干净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远部不离她爱子身上。
南宫平感激地摇了摇头,鲁逸仙哈哈笑道:“别人看了他这身衣裳,有谁相信他是南宫庄主的独子,我看与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宫夫人轻轻一叹,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测,你倒真该好生看顾这孩子才是,他……”
鲁逸仙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两人若有不测,我难道还会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宫夫人道:“你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鲁逸仙道:“我为何要一人活着,世上的事虽多,我也管不着了,与你两人一起去死,黄泉路上,倒也热闹得很,总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叹息着微笑了一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大是感慨,突见司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来了……”
只听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自风雨中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情也越来越是紧张。
南宫夫人悄悄倚到南宫常恕身侧,却又反手握住了南宫平的手掌。
鲁逸仙目光一望,眉字间突有一丝黯然的神色闪过,他一步掠到厅门,一阵风雨打湿了他的面颊。
石阶上终于现出三条人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上来,来势竟似十分和缓,仿佛没有什么恶意。
鲁逸仙大喝道:“来人是谁?若不通名,便将你们当强盗对付了!”
这当中一条人影,轻轻咳嗽一声,黑色中只见他头颅光光,似是一个出家僧人,脚步一抬,忽漱来到鲁逸仙面前。鲁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让半步。这僧人沉声道:“老衲不常走动江湖,便是说出名字,施主也不会认得的。”
鲁逸仙凝晴一望,只见他浑身水湿,白须斜飞,神色之间,似乎另有一种庄严和穆之气,不禁立刻消除了几分故意。另两人也随之而上,一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压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乌簪,蓝袍白袜,却是个道人。
这三人装束虽不同,但俱是白须皓然,神情间也似颇为安详。
鲁逸仙道:“此间时值非常,三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语气之间,显已大为和缓。
白发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袖此来,正是为了‘南宫山庄’的非常之变,施主若不怀疑,老袖进去后自当源本奉告。”
鲁逸仙微一迟疑,这三人已迈步走入了大厅。
南宫平心头一动,忖道:“此刻山庄外杀机重重,这三人怎会如此安详地走了进来?”心里不觉有些怀疑,抬眼一望,只见他爹爹面上却仍然是十分镇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发僧人一步入厅,立刻高喧一声佛号,缓缓合上眼帘,似乎不忍看到厅中的血腥景象,敛眉垂目,缓缓道:“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伤了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觉罪孽太重么?”
南宫常恕叹道:“此举虽非在下本意,实乃无可奈何之事,但今日过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忏悔许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发僧人双目一张,道:“施主既有如此说法,显见还有一点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为何不将这些惹祸的根苗,化作我佛如来的香火钱,为子孙儿女结一结善缘。”
众人面色俱都微微一变,南宫常恕道:“在下虽有此意,只可惜这些钱财,早已不是在下的了。白发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这些钱财明明还在施主身边,怎会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马中天大喝一声,道:“就是他的,不化给你又当怎地,难道你还想强讨恶化么?”
白发僧人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仰天笑道:“施主们若不愿来讨这个善缘,那么此间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缓缓接口道:“但老袖与施主今日既有见面之缘,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袖必定吟经超度施主们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中天厉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与我出去……”
蓝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发暗,气色甚是不佳,万万不可妄动人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切记。”
司马中天胸膛起伏,满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难道不信他的话么?”
司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见这蓑衣老人鼻予以上,仿佛一只被切烂的西瓜,斑斑错错,俱是刀疤,头发眉毛,俱都刮得于干净净,双目之中,闪闪发出凶光,生相之狰狞凶恶,竟是自己平生未见,下面的话,不禁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夫妇、南宫平心头俱是一懔,鲁逸仙更是大为后悔,不该放这三个人进来。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长相虽然猛恶,心里却慈悲得很,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两人来此化缘,还是空手来打秋风,我却是带了货物,公公道道地来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狰狞,笑声铮铮,有如铜槌打击在铁鼓之上。
南宫平、鲁逸仙、司马中天面色凝重,静观待变。
南宫常恕微微一笑,道:“阁下带了些什么货物,怎不拿出让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宫庄主果然也是个生意人……”手掌一反,将麻袋中的东西俱都倒了出来,竟是一袋被雨水冲得有如腐肉般苍白的头颅。苍衣老人大笑道:“这货色保证新鲜,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你看这买卖可还做得!”笑声凄厉,令人心悸。
南宫常恕冷冷道:“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这买卖倒也使得,只是这货色还不够新鲜。”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鲜些的?”
南宫常恕身子一闪,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声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头颅,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庄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双手乱摇,回身就走。
众人不禁一愕,只见蓑衣老人头也不回,突地左脚一勾,挑起一颗头颅,直击司马中天的面门,身躯乘势一转,右掌搭上南宫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宫夫人的肩头,右腿一挑,又有一颗头颅飞起,“呼”地一声,笔直飞向鲁逸仙,风声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铁糙。
司马中天方自一愕,只见一颗人头,直眉直眼地飞了过来,一时间竟不及闪避,抬手一掌,挥了过去,直将人头劈开数丈,飞出厅外,这才想起这人头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个镖师,心头一懔,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呕吐而出,厉喝一声,“呼”地一拳击出。
鲁逸仙身躯一闪,滑开数尺,只听身侧风声掠过,“砰”地一声,一颗头颅击在墙上。
南宫常恕五指一紧,紧握掌上铜环,只觉一般大力,自箱上传来,急忙加劲反击。
南宫夫人拧腰错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开,南宫常恕箱子推出,司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声,击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宝,洒满一地。
南宫平心头不禁暗中吃惊:“这老人手脚齐用,一招四式,连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骇异,怎地武林中却从未听过此人的来历。”
白发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宫檀越内力不错,南宫夫人掌势轻灵,若以文论武,两位已可算得上是举人进士间的人物,至于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马中天,笑道:“却不过只是方自启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题名,还得多下几年苦功夫。”
鲁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一闪,一招击向白发僧人。
蓑衣老人道:“试官是我,你算找错人了。”一步拦在鲁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鲁逸仙双掌中直穿而出。
鲁逸仙双拳一错,“铁锁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两条铁臂锁住,怕不立刻生生折断。
白发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双铁指,突地到了鲁逸仙的面前,双指如勾,直夺鲁逸仙双目。
鲁逸仙双掌锁人不成,又被人家锁住,当下大喝一声,陡然一足飞起。
白发僧人摇头苦笑道:“不好!”
只见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鲁逸仙的足踝,鲁逸仙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却又变成被攻,眼见便要残目伤足,哪知他突地阔口一张,两排森森利齿,竟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过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变式。
白发僧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就凭这一口,已可选得上一个孝廉。”
蓑衣老人道:“这算什么招式!”
鲁逸仙道:“你没有见过么?嘿嘿!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言语之间,两人己战在一处,刹那间便已拆了十余招,鲁逸仙招式飞扬洒脱,虽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却是犀利已极,蓑衣老人竞奈何不得,两人拳来足往,司马中天竟看得愕在当地。
蓝袍道人微微一叹,道:“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三五个这样的好手,叫我下手将他们杀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宫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岛上,若都是你们这样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岛’,看来也未见有如传说中那般可怖。”,蓝袍道人双目一张,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们是来自群魔岛的!”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外貌善良,心肠歹毒,言语好猾,武功不弱,又都老得可以进棺材了,若非来自群魔岛,却是来自何处?”
蓝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头脑……”语声未了,南宫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振剑击来,蓝袍道人不避不闪,袖袍一拂,竞待以流云铁袖,卷去南宫平手中的长剑。
哪知南宫平这一剑看似沉实,却是虚空,剑尖轻飘飘一颤,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剑尖却自右刺来。
蓝袍道人一招流云铁袖,竟只括着南宫平一片剑影,南宫平掌中长剑,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实未想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会施出这般空灵的剑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发僧人双眉一皱,面现惊诧之色,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学武已有多久了?”
南宫平道:“你管不着!”剑光缭绕,旋回而上,乘势向那蓝袍道人攻去。
白须僧人道:“看小檀越这般年纪,这般智慧,这般武功,老衲实在动了怜才之心,若肯随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难名登魔宫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夺一夺榜眼状元了。”
南宫平道:“我南宫平堂堂丈夫,宁死不肯与群魔为伍!”
白须僧人一惊道:“南宫平,你便是‘南宫山庄’的长子么?”
南宫平大喝道:“不错!”突然剑尖向对方袍袖一扫,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须僧人面沉如水,缓缓道:“南宫檀越,老衲对令郎已动怜才之意,本愿将南宫一家,俱都接回岛去,共享富贵,但施主你若还要坚持己意,老衲既不愿这批财物被‘诸神殿”上那般老儿用来为恶,更不愿令郎这样的人才被那些无知的糊涂老儿利用,今日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南宫常恕心念一动,突地沉声道:“二弟,平儿,住手!”
南宫平身形一挪,倒掠而回!
鲁逸仙已自气息喘喘,全力攻出数拳,将蓑衣老人逼开三步,身形一转,窜到南宫常恕身侧,历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被这和尚言语打动,‘群魔岛’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诸神殿’里,归隐的却是武林中的仁义豪士,不谈别的,单论此点,‘诸神’、‘群魔’两地,谁善谁恶,已是昭然若见。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与这班魔头拼了。”
司马中天双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宫常恕道:“此两地谁善谁恶,俱是出于传说,你我怎能骤下定论。”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道:“阿弥陀佛,南宫擅越之言,当真是持平之论。”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宫世家与‘诸神殿’订约己百多年,无论谁善谁恶,在下也不能毁了祖宗之约,今日之事,在下义无反顾,但今日之局,胜负却在未可知之数,司马中天镖头与我二弟合力,决战这位朋友,胜负参半,拙荆与犬子联手,也未见负于这位道长,是以今日成败关键,仅在于在下与大师之间的武功强弱而已,你我胜负一分,局势便可断定!”
白须僧人合十道:“南宫檀越之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却万万不是老衲敌手的。”
南宫常恕沉声接道:“局势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学那等市井小人,杀砍拼命……”
白须僧人苍眉一扬,目光闪动,截口道:“如此说来,施主是要与老衲两人单独较量较量了。”
南宫常恕道,“在下正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厉声道:“此法绝不可行……”
鲁逸仙道:“大哥,还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宫平道:“孩儿在此,怎能还要爹爹你亲自出手!”
白须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与令郎生怕你有失闪,都说此法绝不可行,这也是他们的孝悌之心,南宫檀越你……”
南宫常恕截口道:“吾意已决,大师之意如何?”
白须僧人道:“你我分出胜负之后又当怎地?”
南宫常恕道:“只要在下输了,南宫一家,任凭大师处置。”
他说来截钉断铁,竟似胜算在握。
鲁逸仙等人本觉这白须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测,此刻心中不禁俱都为之大奇,但众人俱知南宫常恕一生谨慎,绝不会做出毫无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虽然惊疑,却俱都闭口不语。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衲虽有意如此,怎奈我这两位伙计却未见得肯答应。”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严,齐声道:“绝不答应!”
鲁逸仙等人人心中却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们有利,而这两人此刻却严词加以拒绝。
南宫常恕双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错……”
白须僧人变色道:“什么不错?”
南宫常恕笑声一顿,缓缓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虑,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事。”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只见那白须僧人目光一闪,道:“忘记了什么?”
南宫常恕道:“夫人你虽然满口出家人的口语,却忘了出家僧人的头顶之上,怎会没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满身袈裟佛衣,脚下却穿着一双文士朱履,最不该是夫人虽将面容妆得满面庄严,目光却不住闪动,哪里似个得道高僧。”
他语声微顿,厉声道:“夫人你虽然心智灵巧,样样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无法试出你究竟是谁,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终不敢与我动手,看来武林中人,纵有万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绝,才是根本之计。”
白须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这虽然怪我将你们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装,终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该施出那还未练熟的‘荡魄魔音,销魂艳舞’,让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左近,最不该的是,我竟然装成一个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和尚生着我这样一双眼睛呢!”
众人凝目望处,只见她面色虽然庄严,但眼波却是流荡已极,心中不禁俱各叹服,一是暗赞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再来却是叹服南宫常恕的目力,这和尚自入大厅,人人可见,怎地除了南宫常恕外,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见她笑语声中,手掌一面在脸上轻轻勾动,突地双手一扬,那道貌岸然的白须僧人,便赫然变成了个艳光照人、徐娘未衰的中年美妇。
南宫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还不赶快退去,难道真想血溅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三人与你五人动手,实在较为弱些……”语声娇脆,与方才的苍老口音,截然而异。
南宫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势,也当真是持平之论。”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宫庄主你智者千虑,却也毕竟忘了一事。”
南宫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变音之外,还有一件妙绝天下的绝技……”
南宫常恕心念一转,面色大变,脱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错,又被你猜对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大迟了些……”
南宫常恕身形一吨退,低叱道:“快闭住气。”
得意夫人笑道:“我说迟了,就是迟了,你们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无味无形的毒气,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此刻再闭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话,江湖中人怎会将我称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鬓角,得意地娇笑道:“你们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地听我的话,我也许还会大发慈悲,解开你们的剧毒,否则的话,再过半个时辰,纵有华佗复生,也救不了啦。”
南宫常恕面上一片惨白,沉声道:“花言巧语,一派胡言,你纵然舌巧如簧,也难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你口上虽硬,其实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为你早已听得江湖传言,得意夫人的‘得意散魂雾’,无色无味,若不早服解药,三丈方圆之内,无论人盲,沾上了点都活不过一个时辰,只可惜这毒雾还不能及远,我辛辛苦苦化装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来,为的就是要使你们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入这间大厅,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毒死。”她吐语如鸳,娇柔甜美,眼波流转,荡人心魄,南宫平心念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来,暗忖道:“天下心肠狠毒的妇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样!”
只听鲁逸仙大喝一声:“好个毒妇,我和你拼了!”
司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铁戟,蓑衣老人、蓝袍道人身形一闪,拦在他们面前。
得意夫人冷冷道:“你们还不快些求我,难道不要命了么?”
司马中天身形微微一顿,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鲁逸仙厉声道:“我早已活得够了。”双拳雨点般击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够了,难道别人也活够了么?”
鲁逸仙拳势一顿,倒退三步,转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伸情沮丧,南宫常恕面沉如水。
南宫夫人的目光,黯然望着她的爱子。
鲁逸仙只觉心头一寒,暗叹一声:“罢了。”忖道:“鲁逸仙呀鲁逸仙,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样?何况她正值盛年,你怎能凭一时冲动,害她丧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热烈,是以才会为了心上失意而隐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计,弄来巨万家财,自己却衣食不全,此刻一念到此,但觉心头一片冰凉,垂手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夫人黯然忖道:“鲁老二为了我们忍气吞声,其实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儿……”目光转向南宫常恕,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心意相通,一时之间,唯有暗中叹息。
南宫平暗叹忖道:“我虽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轻举妄动,害了爹爹妈妈,只是我大哥的事,却不能不问。”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怎地将我大哥龙飞害成那般模样?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大哥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秋波一转,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将发作,你们既不战,又不降,难道真的就在这里等死么?”
南宫常恕突地冷笑一声,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绝无不可解的毒药……”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兜着圈子说话,无非想套出我这毒药的来历,老实告诉你,我这毒药,普天之下只有两家,换句话说,天下也只有这两家的解药可救,但其中一家却远在塞外,你此刻纵然插翅飞去,也来不及了。”
南宫平心头突地一动,南宫夫人已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们怎样,才肯将……”
话声未了,只听“咕”地一声,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飞了进来,落在一只箱角之上,两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长鸣一声,其乌虽小,神态却是十分神骏。
南宫常恕双眉突地一展,大喜道:“来了来了!”
只见那八哥微一展翅,轻轻落到南宫常恕肩上,学舌道:“来了来了……”石阶下“叮”的一响,厅门前突地出现了一条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断了门外吹入的风雨。
在这惊人魁伟的身躯上,穿着的是一件质料异常高贵的锦衣,但是他穿得却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襟上七粒钮扣,只懒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开,露出了那铁石般壮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乱草般生着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与他懒散地挽成一个发髻的漆黑头发,相映成趣。
发际之下,是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左目上盖着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懒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着一支漆黑的铁拐,右腿竟已齐膝断去,他发亮的眼睛只要轻较一扫,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过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帘却是懒散地垂着的,这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得这铁一般的大汉更有了一种不同“抗拒的魅力。刹那间大厅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躯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种奇异的目光。那八哥”咕“地一声,飞回他肩上。南宫常恕微一抱拳,道:“候驾已久,快请进来。”
那大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宫平面上,光芒一闪,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半张着眼道:“好好……是条汉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人了阴黯的角落,双手一垂,缩入袖里。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独眼巨人。
那大汉懒散地微笑一下,头也不回,缓缓道:“不要动手了,你那‘得意散魂雾’,对我是绝无用处的。”语声懒散而雄浑,有如天外鼓声一般,激荡在空阔而宽大的厅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汉铁拐“叮”地一点,巨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颔首道:“好好,这些箱子部备齐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错,交换了个眼色,齐地悄悄展动手形,向这大汉后背扑来。
那大汉头也不回,轻叱道:“莫动!”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虽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来。
独眼大汉缓缓转身,懒懒笑道:“多年不见,你两人怎地还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蓝袍道人干笑一声道:“多年不见,贫道只不过想对敌人打个招呼而已,怎会有暗算你之心呢?”
独眼大汉瞑目道:“好好……”伸手抚摸着那八哥的羽毛:“你两人终算也寻着‘群魔岛’了,那么,今日到这里来,定必是要和我作对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声道:“不错!”脚步一缩,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动一下。
独眼大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晒然一笑,转身道:“南宫庄主,令郎既已来了,箱子又已备齐,若有好酒,不妨拿两缸来,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将箱子搬出此地,却是难如登无。”
蓝袍道人咯咯笑道:“我两人武功虽不如你,但以二敌一,你却也未见得占什么便宜,何况……嘿嘿!南宫一家,说不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独眼大汉眼也不睁,缓缓道:“好好……你两人不说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若不将解药乖乖送上,她还想活着走出‘南宫山庄’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变,却娇笑道:“哟!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独眼大汉懒懒笑道:“好好……无头翁、黑心客,你两人快将她抓过来,待我让她舒服舒服。”
司马中天心头一懔,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心双恶”,难怪武功如此精绝,手段如此毒辣。
风尘三友亦是微微色变,只有南宫平入世不久,却不知道这百十年来,江湖上血腥最重的“无心双恶”的来历。
只见蓑衣老人无头翁阴侧侧笑道:“我两人将她抓来?……嘿嘿!你入了‘诸神殿’后,怎他说话都有点疯了。”
独眼大汉冷冷道:“你两人难道已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解药了么?”
无头翁、黑心客齐地面色一变,齐声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哈哈笑道:“原来你两人还不知道……好好,我且问你,你两人可曾先嗅过解药么?”
“无心双恶”心头一震,面色大变,独眼大汉大笑道:“你两人只当她故意说些话来骇吓南宫家人的,其实没有真的施出毒雾来,只因你两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时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发铁青,无头翁头上的刀疤条条发出红光。
得意夫人轻笑道:“不要听他胡说。”笑声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无心双恶”一起霍然转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没有……”她不知该说“有”抑是该说“没有”,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得意起来。
无头翁脚步移动,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一字字道:“拿解药来!”
独眼大汉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缓缓道:“真的解药嗅过之后,会一连打七个喷嚏,你切莫被她骗了。”
得意夫人脚步后退,惶声道:“他……他骗你的!”
无头翁厉声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药来,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块,一块块煮来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来滋味定必不错。”
独眼大汉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骚气,不过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颤声道:“我拿……给你……”缓缓伸手人怀,突地手掌一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躯一掠,已穿窗而去。
黑心客袍袖一扬,无头翁双掌齐挥,“呼”地两声锐风,震飞了暗器,脚下不停,大喝一声:“哪里走!”“嗖嗖”两声,跟踪而出,另一点寒星却斜斜击向南宫平,南宫平微一抬手,正待将这点寒星接住,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暗器!
突觉手腕一麻,“叮”地一响,寒星远远飞出,那独眼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畔,左手两指,轻轻一敲他手腕,右臂一抬,肋下铁拐一点,震飞了那点寒星,如此魁伟的身躯,来势竟比弩箭还快。
南宫平怔了一怔!
独眼大汉又已恢复了傀散的神态,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缓缓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稳稳地站丧他肩上,咕咕叫道:“动不得的。”
南宫平茫然道:“动不得的?”
独眼大汉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虽然没有真的能施之无形的毒粉毒雾,但暗器之上,却是绝毒无比,是碰不得的,我这条腿就是在火焚‘万兽山庄’时沾着她老公的暗器一点,差点连老命都送掉了,到后来还是要生生切了去。”
众人齐地一惊,司马中天脱口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目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嘻弄嘲笑的光芒,缓缓笑道:“世上哪里会有完全无色无味、又能在别人完全不知不觉中放出的毒物,若有这种东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发愕的面容,接道:“得意散魂雾,只不过是一种淡淡的毒烟而已,仍然肉眼可见,我早已领教过了,方才我那般说法,只不过是要他们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气,教那位大姑娘尝一尝‘无心双恶’抽筋剥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教人连打七个喷嚏的解药来,只是……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头来‘无心双恶’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满含嘲弄的笑声,荡漾在大厅中,使得这死气沉沉的厅堂,立刻有了生气。
司马中天浓眉一扬,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险些叫她骗了。”
独眼大汉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骗不倒的。”
司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独眼大汉道:“谁说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则你又怎会只身夜闯‘万兽山庄’,火焚百兽,力劈伏兽山君……”刹那间仿佛老了许多。
独眼大汉仰天笑道:“那只是我少年时的勾当,人越老越好,今日我也不愿与人动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好计。”
南宫常恕微微笑道:“在下虽早知阁下武功惊人,却未想到前辈竞是风漫天风大侠,更想不到风大侠黄山会后,一隐多年,居然还在人间。”
风漫天笑道:“黄山一会,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神龙丹凤’两人,却不知道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多少人尚在人间,只是大多已去了‘诸神’、‘群魔’两地,认真说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宫平惊道:“风大侠便是武林人称‘冒险君子,长笑天君’的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这只是江湖中人胡乱称呼而已,我却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个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声一起,全身便充满了活力,笑声一顿,神情又变得懒散无力。此刻风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宫常恕、鲁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俱都聚到一起,装人那两口被震开箱盖的箱子里。
南宫夫人取出了一坛好酒,一件干衣,好酒给了风漫天,干衣却叫南宫平换过,本自漫在厅堂中的沉沉杀机,突地变成了一种凄凉忧愁的别离情绪。
风漫天、鲁逸仙一言不发,对面而坐,不住痛饮,那八哥也伸出铁啄,在杯里啜着酒,两人一鸟,片刻间便将那一缸美酒喝得干干净净。风漫天伸手一拍鲁逸仙肩头,乜眼笑道:“好酒量。”
鲁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到那‘诸神殿’去,留在红尘问多喝几缸美酒,岂非乐事?”
风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闪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长身而起,喃喃道:“乐事乐事……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南宫夫人身下一颤,凄然道:“要走了么?”
风漫天道:“乘那些厌物还未回来,早早走了,免得麻烦。”
南宫夫人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道:“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风大侠何妨喝了再走。”
风漫天眼帘一阖,沉声道:“酒终有喝完的时候,人终是要走的,夫人,你说是么?”
南宫夫人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终是要走的……”
缓缓伸出手来,为南宫平扣起一粒钮扣,道:“平儿,好生保重自己,对风老前辈要有礼貌,不要乖性使气……”
她语声极为缓慢,但话说完了,一粒钮扣却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离别爱子之时,能再拖一时半刻,也是好的,那慈母别子的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是形容这般情景,游子临行之时,慈母多缝一针,便可多见爱子一刻。
南宫平虽早已热泪盈眶,却仍然强颜笑道:“孩儿又不是初次离家,一路上自会小心的。”
鲁逸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司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见了他,谁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满中原的铁戟红旗。
南宫夫人手掌簌簌颤抖,一粒钮扣,竞仿佛永远扣不好了。
南宫平突觉手背一凉,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亲面上流下的泪珠。
一刹时他只觉心头热血冲至咽喉,突地大声道:“妈,你不用担心,孩儿发誓要回来的。”
鲁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志气,世上再牢的笼子,也关不住有志气男儿的决心,风大侠,你说是么?”
风漫天懒散地张开眼来,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鲁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长叹道:“是么?不是么……”
南宫常恕缓缓道:“风大侠,这些箱子你两人怎能搬走?…”
风漫天道:“你们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纵然千里长亭,终有一别,但多送一程,还是好的,南宫庄主你说是么?”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么,不是么……”鸟语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宫常恕四望一跟,黯然道:“司马兄不知可否暂留此处,等这山庄的新主人来了再走。”
司马中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南宫兄只管放心,小弟虽然老了,这点事还能做的。”
南宫夫人展颜一笑,道:“如此就麻烦你了。”那粒钮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马中天道:“山庄外本有小弟留做接应的车马,此刻不知是否还在?”
鲁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倘佯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起步人林中,突听远处草叶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败坏,树杆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叶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道:“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晴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般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杆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晴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他久历江湖,虽未眼见,猜得却是不错,只是却不知道“无心双恶”在嗅那毒药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见到得意夫人无事,两人便抢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好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支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革,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起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同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辎株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意,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六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巅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巅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享,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别人只见他母子两人,一个含笑而言,一个含笑而听,只当他们必定十分欢愉,其实这慈母与孝子的心事,却是满怀悲凉愁苦。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了块粉尘,在车篷上划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划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凤舞、银钩铁划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划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了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调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儿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凤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咸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芜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构,在每种酒里,俱都杓出一些,或多或少,份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卜入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风漫天伸手接了过来,道:“这就是‘孔雀开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觉这“孔雀开屏”,未免也太过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风漫天伸手一抹嘴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调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构,亦在每样酒中构了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份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调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的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莱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莱,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风漫天哈哈笑道:“你说得虽然头头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罢。”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望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
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地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莱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的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凤。
鲁逸仙手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于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传,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于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南宫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爱子多见一刻,她无论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调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风漫天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风漫天面冷心热,行程越来越慢,本是数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目、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强豪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漫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凤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置,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起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战,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凤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南宫平忍不住“噗哧”一笑,凤漫天道:“那些踩盘子的小强盗见我将箱子搬进铁笼,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样的笨,‘他将箱子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箱子一起搬走么!’却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时会忽然将竹竿直着穿进了城门,于是那班小强盗也笑不出来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地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
突听“嗖、嗖、嗖”三响,三枚响箭,一枝接着一枝,划空而来,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话来了,笑话来了……”“嗖”地飞回风漫天肩上。
南宫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严谨,不动声色,招呼着将二十余辆马车围成一圈,那些车夫果然抱头蹲到道旁。
只听四侧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东南西北四面,各自驰来数十匹健马。东面为首一人,黑面虬髯,端坐马上,有如半截铁塔,呼啸一声,振臂大喝道:“天外飞来半截山在此,众家弟兄,先请停下!”
喝声之中,他只手一按马鞍,突地翻身站起,笔直地站在马鞍上,身形虽庞大,居然十分轻捷,围着车队奔了一圈,四面的马队,果然一起停了下来,一阵阵健马的长嘶声中,又有三条汉子,自四面马队中飞驰而出。
四匹马连袂而奔,马上人突地一跃而下马鞍,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
鲁逸仙微微一笑,道:“这批强盗倒是互相认得的,我本想看他们狗咬狗地自相残杀一场,哪知他们倒聪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赃了,看来这场热闹是看不成了。”
风漫天轩眉突道:“热闹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们先莫动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话才说完,那四条汉子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气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个瘦小枯干、缩腮无肉的汉子,目光更是忸睨作态,扬声道:“车队的主人在哪里,请出来说话。”语声却有如洪锏一般。
风漫无故作茫然,四望道:“谁在说话?”
枯瘦汉于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区区!”
风漫天浓眉一皱,道:“在下与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宠召,有何见教?”
枯瘦汉子哈哈一笑,道:“端台认得在下么?在下便是来自枫岭之腰、秋枫寨、落叶庄的‘秋风卷落叶,杜小玉……”风漫天哈哈笑道:“秋枫寨,落叶庄,好个风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这三个一个是‘分水关’的左右双刀胡大侠,一个是……”
“天外飞来半截山”双眉一轩,厉声道:“杜兄还要与他噜嗦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铁大竿面前装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来意,你难道还不懂么,闲话少说,丢下买路赎命钱来,便饶你一命。”
风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当杜郎君是来寻我吟诗作对,你怎地要起钱来!”
铁大竿目光一凛,狞笑道:“你要念诗么,老子就念首诗给你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若从此路过,丢下买路钱,牙缝里崩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头,“砰”地一拳,击在一匹套车的马头上,那匹马惊嘶半声,横地而倒。
南宫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却对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铁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诗你们听得懂么?”
风漫天惊道:“我只当你们是郊游踏青的风雅之士,哪知道你们竟是截路打劫的强盗……”手肘俏俏一触南宫平,大声道:“强盗来了,镖师何在,还不来打强盗。”
南宫平心中暗笑,霍然长身而起,铁大竿四人听到那一声大喝,脚步微微一缩,抬目望去,却见这“镖师”不过只是个初出茅芦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铁大竿哈哈笑道:“这就是镖师么?哈哈!大镖师,你是哪个镖局的,听到老子们的名声,还没有吓出蛋黄么?”
话声未了,突听“吧”地一声,脸上已被南宫平着着实实扇了个大耳光子。铁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牲……”
声才出口,右面脸上也着了狠狠一记,被打得后退数步。
铁大竿嘴角流血,顺手一抹,便要和身扑上,哪知杜小玉却已一拉他衣角,轻轻道:“且慢!”朗声笑道:“这位镖师好俊的拳脚,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爷子门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说出来敢许还是一家人哩!”
南宫平朗声道:“在下便是神龙弟子南宫平!”
风漫天微微一怔,实未想到南宫平毫不迟疑地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却不知南宫平生性磊落,从不知隐姓藏名之事。
铁大竿、杜小玉、左右双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汉子、“阴阳斧”赵雄图面色齐都一变,四人对望一眼,失色道:“阁下真的是南宫平?”
南宫平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卓立辕旁,神态轩昂,目光炯炯,当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要知南宫平自从火拼快聚楼头,出入飞环庄院,声名早已传遍天下,这四人虽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头打鼓。
“天外飞来半截山”手抚面颊,退到一边,三人俱都跟了过去,只见他挥手招来一条大汉,一把抓起那大汉的衣襟,恨声道:“我叫你详加打听,你说这车队中不是残废和老头子,便是秃子和小白脸,那么这南宫平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那大汉身子一震,颤声道:“他……他便是南宫平么?”铁大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数步。赵雄图双眉一皱,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南宫平虽然听说是把硬手,但双拳不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就凭我们四人,再加上几十条响铛铛的弟兄,难道怕了他么?”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凭我们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鲁逸仙在那边微笑道:“想不到贤侄你竟也有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可惜你一下便将名字说了出来,莫要将这些强盗吓跑了,笑话岂非看不成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只见铁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过来,只是神情之间,已远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转,抢先道:“这趟镖既然是南宫公子你的,兄弟们无论是看在龙老爷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该拍手就走,只是……嘿嘿,这三位朋友却还想领教领教公子的武功,也好让弟兄们死心。”
他轻轻两句话便将责任一起推到别人身上。南宫平冷笑一声,一步抢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来指教。”
杜小玉脚步一缩,远远退下,铁大竿、胡振人、赵雄图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殴,却不敢独斗,尤其是铁大竿面上痛还未消,更是杀了头也不敢出手,他人虽鲁莽,玩命的事却是不敢做的,正是标标准准的欺弱怕恶之徒,当真是身子最大,胆子最小。
南宫夫妇见了他爱子如此威风,心中不禁得意。
只听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虽不必抢着出手,却也不必太谦了。”
铁大竿等三人面颊齐地一红,他三人再是畏惧,但在许多兄弟面前,这个台却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阵青阵红,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动手,自管站在旁边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声,道:“胡某也去领教领教又有何妨。”双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长刀,大步迎出。
风漫天突地摇手道:“且慢。”
胡振人脚步立顿,风漫天道:“南宫镖头,这场架你是万万打不得的。”
南宫平愕了愕。
风漫天道:“这场架打将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这班绿林好汉,定必要一涌而上的,那时乱刀齐下,连我这老残废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请你来保镖,只当就凭你的名头就能将人吓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说不得我只有破财消灾,拿钱赎命了。”
说得当真活灵活现。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当真是位明达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负责没有人来难为你老。”
铁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见机得早。”他一听事情突地演变至此,立刻便又威风起来。
南宫平心中暗笑,退回一边。
只见风漫天一本正经他说道:“我这些铁笼俱未上锁,各位好汉要什么只管拿,只要给我留下些路费就是了。”
南宫平等人虽知此老此举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为止,却还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铁大竿等人却是满心欢喜,三人各各一招手,就要指挥兄弟前来搬箱子。
赵雄图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赵雄图道:“亲兄弟,明算账,今日的买卖不小,我们虽是好弟兄,却也得把账算算清楚,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千里的货物有贵有贱,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乱一抢,那就乱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抢先动手,这批箱子自然该分水关的弟兄先动,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请他在旁边看看了。”
落叶庄群豪立刻一阵骚动,有几个立时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却是面含冷笑,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跷,即使事情真的这般容易,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分水关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将胡振人击倒。这四人中他不但心计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筹,是以他算来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赵雄图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动了手么?铁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却是没有看到。”
铁大竿道:“若说动手的话,小弟倒是最先动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连吃了两个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胡振人面色大变,一摆掌中双刀,大声道:“依两位之见,又当如何分配?”
铁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该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两人高了一个头。
赵雄图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为准,自然是该铁兄占先,只可惜有时身材再大也无济干事。”
铁大竿大怒道:“你小子说什么?”
胡振人一摆双刀,大声道:“凭哪点也轮不到你!”
赵雄图双目一转,道:“还是让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叶庄兄弟最多,杜兄最精于计算,必定不会教别人吃亏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风,便赶紧先招上一个帮手。
杜小玉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等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目中却似有笑意,心念一动,缓缓笑道:“这货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为三位分配。”落叶庄群豪一阵大乱,杜小玉手掌一挥,竟真的远远退走。
铁大竿三人齐地一愕,突听风漫天笑道:“三位若是举决不定,老夫倒有个极好的办法,”赵雄图生怕铁大竿、胡振人两人联合对付自己,闻声大喜道:“好极好极,老先生如此明达,想出来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铁大竿、胡振人对望一眼,这两人心里其实也在互相猜疑,听到如此,也一起应了。风漫天道:“我本来最怕流血,是以才会将偌大财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应了,稍等可不准反悔,否则……”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这位镖师若是发了脾气,于三位可都没有好处。”
三人心头一寒,赵雄图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无异议!”
风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极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绿林好汉,双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说出一仵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击掌为号,号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选择一口箱子,若是说不出的,便请退到一边。”
他话声微顿,突然一拄铁拐,自铁笼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还可告诉各位,离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贵重,各位抢箱子的时候,便可各凭武功,来定贵贱了。”
众人听了他这离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来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盖,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刹那间人人眼都红了,财欲蒙心,哪里还有人想到别的,羞耻之心,更是早已抛到一边。
铁大竿等三人,自侍武功身手,谅必稳稳可以抢得一箱最贵重的珠宝,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个说不出件把两件“英雄之事”来,三人指望钱财快些到手,当下一无疑议,一起应了。
铁大竿一拍胸脯,大声道:“有一次老子在临海城一夜之间,连做七案,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铁大竿再作吹嘘,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说完仰天长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顺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将数十个连袂至雁荡烧香的妇女,一起……”
这些人生怕来不及似的,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说出,还生怕别人不信,俱都说出证据。一时之间,南宫平等人只听满耳俱是奸淫屠杀、人神共愤之事,无论任何一亭,都够资格上刑场砍头十次。
杜小玉冷眼旁观,越看越觉此事不大寻常,方才夙漫天铁杖一点,他也听出了金铁之声,心念数转,只觉手足发冷,越退越远。落叶庄群豪,本是人人跃跃欲动,但这些人却最信服杜小玉,见到庄主未动,便也强自忍下,跟着杜小玉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五六十条汉子,只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光荣的历史”说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挤到离得风漫天近些的铁笼前,数十双眼睛,有如饿狼一般,炯炯的凝注着笼中的箱子。
风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双掌一拍,各位便可大显身手了!”缓缓分开双掌,众人只见他双掌越离越近,心头也跳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眸子更是要突出眼眶来,谁也没有听出凤漫天笑声中的杀机,目光中的寒意。
风漫天目光一凛,双掌一拍——众人哄然一声,一哄而上,手脚舞动,张牙咧嘴,将人情礼义都抛在一边,当真有如一群野兽,拥向残尸——南宫平、鲁逸仙听了那些人神共愤之事,心里早已气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跃跃欲动。南宫常恕夫妇两人,却仍是声色不动,都知道风漫天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叨。
只见那数十条大汉刹那间俱都入了铁笼,风漫天突地轻叱一声道:“锁上笼子。”
南宫常恕四人身形一起展动,有如鹰隼一般凭空飞出!
那班人只顾眼前财宝,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时间注意别的,何况即便注意,也来不及了。
刹那间只听一连串落锁之声,南宫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个铁笼,一瞬间便已都锁上。
有几条汉子这才惊觉,失色呼道:“不好。”
风漫天浓眉一扬,放声一笑,突地撮口长啸起来,那“八哥”咕地一声,冲霄而上。
啸声一起,众人只觉心头一震,天地间都仿佛变了颜色。
只听啸声越来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叶飘落,便是南宫常恕等人,亦是面目变色。那班绿林强盗,有的早已四肢软瘫,有的虽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就连站得远远的杜小玉,也无法抬起脚步。
啸声之中,二十多只铁笼里,俱有一两口箱子的箱盖,已经缓缓自动掀起,众人方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突听震天般一声狮吼,一条猛狮,自一口巨箱中缓缓站起……
接着,虎吼之声亦随之大作,豹鸣、狼嗥,万兽齐鸣,声震天地,与啸声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铁笼中是狮虎怒啸,有的铁笼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编着铁丝的铁箱里,箱盖掀得最迟,也最慢,箱子里却涌出了百十条毒蛇,只见红信闪闪,蛇目如炬。四面的数十匹健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还自像野兽一般要择肥而噬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俎上鱼肉,一个个浑身战栗,缩向铁笼角落。
长啸,兽吼,惨呼,天色低冥,木叶萧萧,天地间立刻满布杀机!
群兽被风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啸声震醒,早已饿极,刹那间只见血肉横飞,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就在此时,远远本有几条人影奔来,一听啸声响起,便倏然顿住脚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侧一左一右,两个男子,一个是潇潇酒洒的任风萍,一个是面容苍白的石沉,身后四个老人,却是江南七鹰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皱,道:“这会是谁,怎地……”
黑鹰堵住耳朵,颤声道:“听来像是昔年火焚‘万兽山庄’的风漫天,以绝顶内力化成的‘破王啸’。”
郭玉霞秋波一转,道:“风漫天,他难道还没有死么?”
任风萍道:“闻道那风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啸’震慑万兽,是以才会大破‘万兽山庄’,啸声一起,比佛家的‘狮子吼’还具威力,今日听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过是我们离得还远而已。”轻轻一拉任风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风的老怪在这里,就算我们倒霉白来一趟好了,快走为妙。”拉着任风萍,转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郭玉霞拉着任风萍的纤手,眉字间亦不知是愤怒抑或是悲哀,但终于还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后,如飞掠去,去得有如来时一般迅快。
这七人来而复返,那边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宫夫人早已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啸声渐渐低弱,有如箫声般袅袅,但却另有一种夺人神志的威力。
啸声之中,惨嚎也变为呻吟,夹杂着一片野兽咀嚼之声,南宫平只觉心头热血翻涌,再也忍受不得,他虽然明知这些人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对于善良的人来说,他们甚至比狼豺虎豹还要恶毒。
但他毕竟是人,南宫平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仁心一起,啸声对他便全无作用,他如飞掠到铁笼前,双手挥动,将铁笼一起打开,一步窜到风漫天身前,大喝道:“罢手,罢手。”
风漫天目光一闪,亦不知是惊奇抑或是喜悦,啸声一顿,突地仰天长笑起来。
笑声一起,亦有如洪钟大吕,万鼓齐鸣,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有惊天动地之威。
数十只猛狮一闻笑声,刹那间只见狮虎煞威,豺狼无力,有如遇到对头克星一般,连当前的血肉都顾不得了。
铁笼中还有二十余个侥幸未死、挣扎至今的汉子,一听这笑声,却有如当头棒喝,一起震醒,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铁大竿右臂已被齐根咬去,赵雄图满身血迹淋漓,亦不知伤了多少处,胡振人却早已尸骨破碎,炮了狮吻。
刹那间所有的人俱都连滚带爬地逃得于干净净,杜小玉暗道一声:“侥幸。”也无声无息地走了。
风漫天铁杖一点,身形飞掠,只听一连串铁杖点地的“叮叮”声响,他随手在野兽身上一折,夹头一把抓起,便将之抛入箱内,片刻间竟将数十只狮虎狼豹一起制住,一起抛入箱内,那百十条毒蛇,也!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里,大地间又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谁也看不出这里方才已发生过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风漫天仰天笑道:“你们饱餐了一顿恶人的血肉,又可乖乖地给我蹲上数十天了。”
南宫平道:“这便是你饲兽的方法么?”
风漫天笑道:“以恶徒来饲猛兽,岂非是天地间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马是盲类,却远比这帮恶徒可怜得多,何况他们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无言可对,但目中却已有莹莹泪光泛起。
鲁逸仙吐出一口长气,寻着酒葫芦,痛饮了儿口,长叹道:“我当真未曾想到你箱子里装的竟是这些东西,只奇怪这些猛兽藏在箱子里竟会如此服贴,我若非眼见,怎能相信?”
风漫天笑道:“此事说来,并无奇处,我制住这些猛兽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点人穴道一般。野兽虽然不似人类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环,却和人类一样有固定系统,你只要算准时间,看清部位,在它血液流经之处一斫,使它血液立时凝住,便是再凶狠的野兽,一样也可被你制注。”
南宫常恕道:“如此说来,这手法岂非正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样?”要知“下手”一法,虽与“点穴”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手法却是大不相同!
风漫天拊掌道:“这正与排教中之‘下手’一样,只是当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大多了。”
他们在这里谈论着武林传言中说来比“点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宫平却充耳不闻,心中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铁笼里的残尸断体,如何收拾这一片血腥,只听身后轻轻一叹,南宫夫人道:“我来帮你。”他虽然一言未发,但南宫夫人却已看出了他的心意,当下众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个大坑,将残尸断肢全部埋了下去,堆起一个高高的上坡,直到日后此事在江湖中传说开来,武林中人便将此地唤做“恶人冢”。
半个时辰过后,马群才渐渐恢复常态,但数百匹健马,却已被吓死大半,车马再复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说话,心头俱是十分沉重,会时越来越短,别时越来越近,二日后到了三门湾,极目远眺,已可见到那一片湛蓝的海水。
天水相连,碧波荡漾,南宫平初次见到大海,精神不觉一振,将两日前积郁心头的闷气,全部一扫而空。中华自唐代以来,海运已开,这三门湾一地,正是浙帮、皖帮、徽帮商人出口贸易的必经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带着几分粗旷之气,连微风吹到身上,都似乎带着些咸味。
黄昏一过,街上便充满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渔翁,身上的海水犹未全干,发中犹自带着海水的盐粒,便三五成群,出来买醉。他们衣衫虽褴搂,囊中虽羞涩,但面上的笑容,却甚是开朗,久被大海薰洗的汉子,心胸自然开阔得多。
南宫平只觉这城市的风味与人物俱是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门外,不忍邃入,但方自流连半晌,便已听得南宫夫人的呼唤之声。
风漫天肠胃中除酒之外,仿佛便别无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将起来。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怀中取出一条长长的纸单,展在桌上。纸单上字迹零乱,大小不一,有的写得风致透逸,有的写得铁划银勾,有的写得力透纸背,有的却写得有如幼童涂鸦,有的是柳体,有的是颜体,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隶,有的是孩童体,有的却是谁也认不出是什么体来。
开头一行写的是“汞一百斤,铅三百斤”,接着是“棉线一百斤,精铁一千斤”,还写着一些零零碎碎千奇百怪之物,却原来是张货单,却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后一节,开的货物竟是“猛虎、雄狮雌雄各一头,毒蛇一百二十条,狼、豹雌雄各两头”。众人心中不觉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来一直被武林中人视为圣地的“诸神殿”,要这些东西作甚?
南宫平目光一扫,看到最后一行,写的竟是“恶人十名”四字,心头不禁又是一跳,脱口道:“恶人难道也算货物么,要来有何用处,你却又要到哪里买去?”
风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会知道的。”笑容之间,隐含神秘,神秘之中,却又带着一些悲哀。
南宫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意,却也没有再间。风漫天饱餐一顿,便去采购,却也不见他带有货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