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递给新咏一本札记,“送给你,希望你可以读完。”
新咏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是无咎的笔迹。书叶似乎用特别的药液浸过,淡淡的紫色,漠漠的香味。她轻轻合拢,“不管它是金风还是白地,我都会把它读完。”金风是紫花的催化剂,而白地是紫花的解药。
无咎微微一笑,“这样行事,并不合新咏的性格。”
“我的性格是怎样的,又不是你说了算。我偶尔也会赌一把的。”
“新咏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会去赌。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我怎么可能用金风?”
“也许你对小师哥的挑战没有信心。既然要死了,也不能让我独活,这更像无咎的想法。”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激怒他。他紧抓着她肩胛,冷冷道:“你就这么看我?你就这么想我死?”
新咏眼波流动,“就算我说错话好了,也不用生这么大气呀。”
无咎几曾见过新咏对他撒娇,顿时软化,将她揽进怀中,颤声道:“新咏。”
新咏温柔地恳求:“无咎,我求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无咎的身体立刻绷紧,他已经预见到了她的话。果然,“冼海声和秦无咎的决战,本来轮不到别人插嘴,只是他病了半个月,而且余毒未消,你……让他一点好不好?”这话确实难以启齿,但她说的时候竟只想着海声的自尊,根本罔顾无咎的感受。
高手之争,胜负本就只在毫厘间,她要他让,而让就是败,败就是死。无咎心都冰透了,“是不是爱上了你,你就吃定了我,狠心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却毫无愧意?”
新咏笑得甜美,眼神却恶毒。“我恨你们沈家的每一个人。杀父之仇,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我的感情都是残缺不全的,难道你和去疾不该为此付出代价?”
“以小师哥现在的状态,只能发挥七成,但我却想他好好地活着,所以你该死。”
她使劲把那本札记掷还给他。“还给你!我不稀罕你的解药。明天我中的紫花就满一百天了,我会先你而去,和去疾在底下等你。”
他冷汗涔涔,喃喃道:“大哥是你杀的?”
这话不但冒犯了她,更伤了她的心。新咏被他激得全身发抖,叫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你欠我的,你先还我!”
“新咏,不要太任性!”一个青衣人走进新咏和无咎间薄紫的暮色,弯腰拾起札记,递到她手上,“别人送你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弃,实在太失礼了。”语气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他容颜憔悴,脸色青黄,眼睛却朗若晨星,明亮而且带着最生动的神采。
新咏难以置信地喊道:“小师哥!”海声跟新咏一样的骄傲,那天他一怒而去,她以为他再不回头。
海声向无咎伸出手,“明天的决战,是你和我的约定,不是你跟新咏的约定。如果你答应新咏的要求,那我现在就向天下人承认失败,不必再比了。”
无咎被他气度所感,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迅即放开,看向新咏。
新咏脸色发白,眼珠就像两颗冰冷的宝石。“刚才的话,都不作数。我管你们呢!”身子一折,云似的飘起,几个起落后,隐没在红霞似的石榴林里。
两个男人对视,七分敌意,三分惺惺相惜。
无咎先道:“去看看新咏。她太生气了。”
海声目送他落寞的背影,发现这行事霸道的男子却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海声围着新咏的小院绕来绕去。绕到第七圈的时候,新咏忽然出现在窗边,“你到底要转到什么时候,吵死人了。”
“我得罪了我小师妹,有心向她道歉,又知道她肯定不会给我台阶下,你说我怎么办?”
“罚你陪她吃丁香馄饨,喝水晶红白烧酒。”小师哥比亲哥哥还亲,她怎么硬得起心肠来。
大内和宁门外的夜市,熙来攘往。新咏穿男孩子衣服,挽小师哥的手,随着人流乱逛,仿佛以前在神刀门时背着师父出来玩的光景。两个人都用欢笑作面具,掩饰死别的苦楚。谁都知道,明日的决战,有死无生。
新咏本来清艳出尘,穿男装也挡不住她的丽色。孝仁坊口聚了一大堆被临安人称作“游手”的小混混,见了新咏,不禁大吹口哨。他们也不在意,径直走了过去。起哄声中,响起一个又冰又尖的声音:“哟,又换了一个,慕容殊呢?”
在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中,红衣的忘忧像一簇火苗,孤单地尽力地燃烧着。
她爱去疾,就像我爱海声一样吧,新咏想。霎时间,对这女孩的怜惜超越了仇恨,新咏朝她微笑。
忘忧怔住。新咏不回击,她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海声平静地道:“没有人是这世上不可或缺的。失去了哥哥,虽然难过,仍然要好好活下去。自己承受不了,就要转嫁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不值得原谅,对新咏尤其不公平。”
无忧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话虽这样讲,她心里也承认他说得有理,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
张褚从街角的暗影里走出来,对海声道:“这话也是我一直想说的。这样的傻姑娘,大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哈。”
忘忧气无可发,恨恨地瞪着张褚:“你不要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我,烦死了。”在她夜夜买醉的时候,在她和临安城最臭名昭著的渣滓们混在一起的时候,这男人总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他清醒的眸子给她一种无地自容的狼狈。
“这么跟着你,我更烦。怕你失足,怕你被人欺负,怕你……算了,我管你去死。”张褚揉着太阳穴,“海声,我们不要因为女人而疏远,哥俩喝一杯去。”
新咏不悦地哼了一声。海声在她耳边道:“别生气,他说话就这调调,人还不错。”
忘忧见张褚真的不顾而去,想哭,却哭不出来,跺了跺脚,“我好稀罕你么?我管你去死。”
张褚的笑脸突然出现,“一起去吧。”他拉着她就走,边走边教训她,“卫姑娘差点做了你嫂嫂,你对她是因妒生恨吧?啧,哥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的,这样小肚鸡肠我可不喜欢。”
他正说中她心病,但语气滑稽,还不至于让她恼羞成怒。“我就是小肚鸡肠怎样?你管不着。”
他严肃地道:“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放眼江湖,实在不多,错过了你不觉得可惜?”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唉,你这人!简直厚颜无耻。”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忘忧了,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真美!”
他热烈的赞叹让她赧然,甩手道:“别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张褚喝道:“站住。”他绕到忘忧面前,双手放到她肩上,低下头去就她的唇。她大羞,整个身子都木掉了,说:“这是在街上。”
什么事都没有。他只是拍了拍她头发,摊开掌心,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是什么,原来你头发沾了一根草。”
她的脸红得像石榴花。他假装不见。
见好就收,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忘忧觉得今晚像做梦一样。她的左首,坐着那个总是影子一样跟着她,看起来冷冰冰,其实嬉皮笑脸像个无赖的男人;她的右首,坐着个明天就要跟她二哥生死决战的男人;她的对面,却是那个差点成了她大嫂的女人。
新咏对她微笑举杯。“忘忧,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且作今夜的朋友。我敬你一杯。”
忘忧一气饮下杯中酒。长久以来的嫌隙,虽不能说冰释,但新咏说得好,且作今夜的朋友。
孝仁坊的水晶烧酒,味道香软,入口便消,后劲却大得很。所以那天晚上,四个人都喝醉了。
忘忧量浅,醉得最快。张褚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她回去。一路上,说不尽你侬我侬,旖旎风光。他们的感情,早就在张褚锲而不舍的守望里奠定,今夜只是一个契机。
他们一走,海声更加把持不住。连尽三杯后,新咏夺去他酒杯,“不许再喝了,明天……”
他笑,打断她:“醉又如何?不醉又如何?所以不如沉醉。”
“还没开始,你就放弃?你怎么能这样辱没师父传授的刀法?”
相思的余毒在海声体内激荡,心痛欲裂,他勉力压住。“尽人事,听天命吧。”
邻座是个少年郎,一位歌姬手执牙板,细细地为他唱着曲子,眼角眉梢俱是春意。她唱的是柳屯田的《秋夜月》:
“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向尊前,闲暇里,敛着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待信真箇,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
人家自唱人家情事,却触动海声伤怀。他深深地看着新咏,看到她心底发凉,热泪盈眶。“小师哥,求你了,别这样看着我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他悲伤地问:“新咏,我问你一句话,在你心中,有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师哥是男人中的男人,无人可以企及。”新咏骄傲地回答。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的是,我仅止是你的小师哥吗?除了对哥哥、对同伴的感情,你能不能爱我如情人?”
新咏惶然、震惊、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像爱情人一样去爱海声。在昏沉的醉意里,她迷惘地回答;“我不知道。”
十五岁时,她接到父亲和叔父离世的噩耗,匆匆离开神刀门,告别了师父和师哥。无忧无虑的时光就此终结,父亲惨烈的死成为她前进的动力。她在家族内部和外部的猜忌、觊觎和倾轧中成长,成为姑苏怒刀卫家一言九鼎的掌权者,光大了卫氏的门户。
新咏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都在神刀门,都与海声有关。在他面前,她似乎又成了当日那个被师父宠着,被师兄们惯着,不知愁为何物的小姑娘。她对海声的依恋和热爱仍停留在童稚时期,没有掺杂欲念,也与爱情无关。
海声捂着心口,痛楚地吸着气。是了,她说不知道,没说不可能,还给自己留着一线希望,只可惜,时不我待,时不我与。明天,他就要步入死亡。
但,即使时光可以倒流,他仍然要向秦无咎发出挑战。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怎么能在她为了他连贞操都不要的时候,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有时候明知必死,也要一战,这就是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