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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气峭深催草木

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只是一个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露宿,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眩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她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么?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被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达汗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她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格日勒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说得如此笃定,倒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格日勒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自信地握起拳头:“传说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作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呻吟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走,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独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格日勒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做的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唰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只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格日勒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的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城墙上。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呻吟,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的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

“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曜,这一次出现在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让她不能起丝毫怀疑,终于,她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一节。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容或有天香酒楼,却绝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着。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质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却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但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格日勒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

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独臂的恶霸,却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气,良久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达汗,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