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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从蓬岛三山远

  

所有的人都在用鲜花和笑容欢迎着这支凯旋的队伍,包括明军,陆续归来的朝鲜的文武百官,以及朝鲜百姓。在初晴的阳光下,这座城市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飞虎军的铠甲闪耀着悦目的光芒,这场胜利一扫进入朝鲜后的阴霾,令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东海作战的时代。这支豪迈之军不住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响应着人群的欢呼。他们相信,就算汉城中真的有十八万倭军,也能将之全部歼灭!

他们骑在高头骏马上,骏马打着清脆的响鼻,像他们一样斗志高昂。身后是几十辆生铁铸就的战车,上面架着巨大的铁炮跟火箭车。佛朗机火炮几乎是当时最先进的火器,一次可发射五百多枚子弹,迎面十丈宽全部被它的火力覆盖。火箭车分为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分别可以一次发射十六只、二十五只、五十只、一百只燃烧的火箭。火箭上浇着火油,有的甚至装载着火药,一射出去就引发一大蓬烈火,裂地生威。

这些武器帮助着他们在两日前的雨夜,于碧蹄馆大破倭军,打得倭军闻风丧胆。此时,它们已经成为明军军威的一部分。

每个人心中都沸腾着热血,他们也相信,就算倭兵再多、再凶悍,他们也一定能夺下汉城,将他们统统赶出去!

卓王孙负手俯视着这只骁勇的队伍。

难得地,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城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感染着每一个人。

宝盖下的宣祖已几乎热泪盈眶。他颤抖着身子,几次要站起来,向着这只队伍挥手,但他的脚却在发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如果他还有敌国的财富,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财富全部赏赐给这些人,给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痛痛快快欢呼一次。

但现在的他,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他还有什么?

宣祖瘫坐在宝座上,眼睛忍不住一阵潮湿。他曾多么盼望这么一场胜利,但当这场胜利真的到来之时,又恍如梦幻,让人不敢相信。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忍不住流下泪来。

于此,重见衣冠鼎盛。

李如松停下马,缓步走上台阶。

宣祖努力坐直了身子,摆出王的威严。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李如松手上捧着一摞马标,宣示着这场大战中他们斩获的敌将数目。虽然宣祖早就知道了这场战役的细节,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仍紧张得全身发抖。

终于,李如松跪倒在宣祖面前,朗声道:“征倭先锋李如松,献俘于王!”

他身后的飞虎军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喊,一齐将长枪举到了空中。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绑了一串血肉模糊的人头。那是他们辉煌的战果。

宣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声赞美他们的功勋,但在最后一刻,他忍住了。他谄媚地斜着抬起头,看着旁边站立着的人。

这个人,才是这座城真正的主人。这场战役的胜利真正属于的,是这个人,而不是他。他一定要小心,不能做任何让这个人不愉快的事情。

朝阳的光辉中,卓王孙的目光是那么悠远,仿佛遥不可测的青天。他脸上虽有欣然之意,却并无惊喜之容。显然,这场战役的胜利,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排好了一切细节,推演了敌军所有的可能行动,只等待一场胜利。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吧。

李如松的敬奉,不知什么时候已转了方向,朝向卓王孙。

所有士兵举起的长枪,似乎也是在向卓王孙宣告着忠诚与荣耀。

此时,他们恭谨地拜服在卓王孙脚下,接受他的领导。虽然他曾飞扬跋扈,做过一些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但,他是王者,王者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寻常百姓所能理解的。他们深信,这位王者能领导他们,走向一场又一场胜利。

李如松恭谨地拜服在地上,期待着卓王孙再度下令,命令他攻入汉城。

实际上,他也是这样请令的。

“末将恳请大帅授我为先锋,攻入汉城,枭敌魁平秀吉之首!”

所有的士兵全都下马,轰然跪倒,齐声道:“攻入汉城,枭敌之首!”

所有人都仰望着卓王孙,热血沸腾,等着他回答。这个充满鲜花与荣耀的都城,在这一刻屏息以待,等着皇者宣布一场更大的胜利。

卓王孙淡淡道:“收兵。”

所有人惊愕无比,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任何喜色。这场战争,竟似没有让他感到一点快乐。

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满城百姓都困惑地望着他。这一刻,他们彻底地相信他是位王者。因为,只有王者,才会有与普通人截然相反的七情六欲。

卓王孙转身,正要离去。

突然,一阵马蹄声敲开了平壤城的寂静。卓王孙的目光猛然锐利起来。一骑白马,从城外绝尘奔驰而来,所有的守兵都纷纷让开,神秘而妖异的四天圣阵,竟似也不能阻挡这个人。

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特权,那就是杨逸之。

卓王孙的脸上竟似也有了一丝微笑,他忍不住走下三阶石阶。

一袭白衣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白云一般停在了石阶的尽头。

果然是杨逸之。

他向着卓王孙抱拳:“阁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在下率领海军前往南海,正遇上前去参拜南海观音的梅北兼国的使臣,他们本是受不了平秀吉的苛政,去祈求南海观音庇护的。却失去了观音的踪迹,转而祈求我军的援助。他们乘夜领着我军进入日出军港,重创其舰队。梅北兼国也正式宣布起义,组织南方四国共同反抗平秀吉。倭兵后方陷入一片混乱,海上补给必定会出现极大的问题。”

城中一阵欢声雷动。原来他们的确是误解了卓王孙。海上送花,那只不过是个幌子,卓王孙真正的意图是联合盟军,攻入敌军的大后方啊!这实在是招很妙的计策,连自己人都瞒过了。

应当瞒!他们小民知道什么?只会泄密而已!只要有胜利,他们就满足了。

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依旧一片阴沉。他等欢呼声稍微小了些,才一字一字道:

“幽冥岛上,风物如何?”

问的是风物,其实是那个独居幽冥岛上的人。

杨逸之叹了口气。

“不知道。”

“幽冥岛像从海上消失了一样,梅北兼国寻找观音时没有找到,我也没有找到。”

卓王孙一言不发,冷冷看着他。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幽冥岛本是人间通往幽冥的入口,有着诸多诡谲神奇之处……若岛主不想让它再现人世,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够找到。”

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那间全都停止。因为,卓王孙的脸色阴沉得那么可怕。就像是这个国家的天气,令人窒息。

他们方才还在欢呼,享受着胜利的喜悦,但现在,他们只想回到家中,拿起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好好睡上一觉,连思考都终止。

卓王孙的声音,就像是阴云中郁怒的雷霆。

“你,没,有,找,到,幽,冥,岛?”

一瞬间,所有人都因恐惧而颤抖,他们仿佛看到一位魔王,君临于这座都城之上。

宣祖将身子挤在王座上,竭力让自己化成王座的一部分。他毫不怀疑,只要卓王孙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这座城市,几乎成为一座死城,

只因魔王一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那袭白衣上。黑云压城,唯有那袭白衣,在漫天阴霾下显得那么耀眼。他是唯一可以承载魔王怒气的人,如他若不在,这股怒气将如雷霆一般轰击在每个人身上。

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卓王孙竟会如此盛怒。

幽冥岛,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是那个幽冥岛上的人。

卓王孙,真的那么在乎那个人吗?

不惜让海军乘风千里,奔波海上,只为送那人一船鲜花。却没有她的消息。

就像仙岛上的仙子,在阳光照破雾气的刹那,就会随着云烟一起消失,没有人能再看到。

也许,只是她不想再见到别人,于是让这座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她本就有通天的本领。

只是,连卓王孙也不愿见吗?

杨逸之惆怅叹息,点了点头。

从今而后,幽冥岛便只是一个传说,天涯海角,仙踪杳然。

“啪”的一声轻响,王座的椅背在卓王孙手下碎裂,金玉碎屑四散。

那一刻,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卓王孙的怒气会在下一瞬间爆发,将整座城池卷入其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整座城池。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杨逸之的白衣仍那么温和,在阴沉的云层中给了他们温暖,稍稍缓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

一如黑暗中残存的那线光芒。

卓王孙:“起来!”

宣祖触电一般瘫了起来,闪到了一旁。他下意识地想要跪下,但偷偷看了卓王孙一眼,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卓王孙在王座上缓缓坐下,支颐看着杨逸之。他的目光冰冷得就像是一柄剑,要贯穿杨逸之的灵魂。

杨逸之也不怀疑,他立即就会向自己出手。

而这一刻,他竟然没有能招架住的信心。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缓缓道:“我命你为护卫,护送沈唯敬前去汉城议和!”

所有人都困惑地扬起头,艰难地思索着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宣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良久合不起来。杨逸之也扬起了眉峰。

议和?为什么要议和?

他们不是刚打了个大胜仗吗?他们不是打得倭兵没有还手之力吗?为什么忽然要议和呢?

他们不是期待着将倭兵赶出朝鲜,还这片土地以和平吗?

议和能做到吗?

他们困惑地望着杨逸之,希望他能为他们找出答案。没有人敢仰望卓王孙,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问他一个字。

更不用说触怒他。

杨逸之缓缓抬手,向卓王孙施了一礼:

“遵命。”

这让百姓们更加困惑。

看来议和已成了定局。那么,他们的庆祝还要不要了?

他们困惑地举着手中的彩旗、花鼓,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看到的,却是周围的人一样茫然的双眼。

沈唯敬。

杨逸之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是个身材矮小、干瘦的一个人。他脸上总是露着谄媚的笑容,身子半弯着,于是就只能仰着头看人,这更增加了他的卑微。他身上穿着一件华丽的丝绸长衫,但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两只金黄色的大门板牙,以及手中那只长长的烟枪。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杨逸之面前,恭谨地弯腰行着礼,眼睛却偷偷瞄着杨逸之。只要杨逸之稍微露出一丝不满意,他就会立即跪下去似的。但他的眼神却飘忽不定,杨逸之望向他的时候,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忙收回目光,身子簌簌发抖着。

这,就是卓王孙派去谈判的使者,身系朝鲜民族福祉的沈唯敬?

他看上就像是个标准的市井刁民,鸡鸣狗盗无不精通,却就是不会干正事。

卓王孙怎么会选这样一个人?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想转过身去,找卓王孙问个明白。

杨逸之沉吟着,沈唯敬却已经在簌簌发抖。

他天性惧怕每一个人,他胆小,不敢忤逆任何人,在强者环伺中寻求着自己生存的一丝罅隙。他的确是个卑微而猥琐的人,甚至不敢杀死一只鸡。但现在,他隐约意识到,这是天降的富贵,如果他把握住了,他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杀了他的头他也要去出使。

只是,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白衣人,忽然让他感到遍体冰冷。他立即拿出自己所有的卑微的谄媚,企图感化杨逸之。

杨逸之也立即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笑了笑。

他怎么跟这样的人计较起来了。

上马,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次出使,他决定让沈唯敬全盘负责。

他决心仔细看看,卓王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