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圣湖边。
白衣女子牵着青驴,站在湖边,抬首遥望白云深处。
满空赤红的雪花终于落尽,茫茫雪原又恢复了空灵的姿态。
圣湖无言,幽静的波光腾空返照,将一切装点得神圣而肃穆。
白摩大师将红衣大德的尸身用白布包裹,放上马背,准备带回扎什伦布安葬。年轻僧人也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其他大德渐渐恢复了行动,一同结印讼经,感慨这场末法浩劫,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索南加错上前对白衣女子一礼道:“大师真是噶举派转世活佛?”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名多吉帕姆·丹真纳沐,修习光明成就法已经二十三年了。”
多吉帕姆意为金刚亥母,是胜乐金刚大尊的明妃,位居于噶举女神本尊之首。噶举的大手印修法,必须先从金刚亥母瑜伽法起修,而后才能继续修炼其他法门。所以,金刚亥母是噶举派的祖师玛尔巴·米拉日巴的秘密本尊,也是米拉日巴大师的特定保护神。金刚亥母转世,是西藏唯一女活佛,备受藏族僧俗敬重和供养,亦被尊称为空行母。
索南加错叹息道:“若无空行母伏魔护法,这场浩劫只怕在所难免。适才我等言语见多有得罪,还望上师海涵。”
丹真结印为礼:“大师言重了。”
索南加错道:“不知空行母此时在何处修行?”
丹真微笑道:“云游天下,四海为家。”
索南加错道:“桑顶寺数年前毁于波旬魔手,我等愿引领藏地僧俗,为空行母重塑此寺,上师从此可归于旧地,开坛宏法,不必四处奔波。”
丹真笑道:“我现在还不能回桑顶寺。”
索南加错讶然道:“空行母难道还有何俗事未了?”
丹真轻轻叹息一声:“这些俗事,只怕终我一生,也无法了结了。”她向前两步,拾起地上的十方转轮与六龙降魔杵,递给俺达汗道:“大汗可以将这两件法器带回天湖了。”
俺达汗接过法器,微微叹息一声:“我还不能走,我要找的人还没有找到。”
丹真微笑道:“大汗不用担心,她已经平安了。”
俺达汗讶然道:“大师如何知道?”
丹真点了点头:“她在当世最强力量的护翼下,只怕已没人能伤害得了她,大汗还是尽快把两件法器带回蒙古罢。”
俺达汗将六龙降魔杵和十方转轮包裹起来,负在身后,摇头道:“无论如何,本汗也要亲眼看到她平安,否则绝不离开此地。”
丹真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大汗一世英雄,最后也为这儿女情所累。我说过,她现在在最强力量的庇护下,大汗就算见到她,又能怎样呢?”
俺达汗却坦然一笑道:“若见到她平安,本汗立刻打马离去,绝不停留。”
丹真有些意外:“大汗不想把她带回蒙古了么?”
俺达汗摇了摇头:“她本是九天上的羽凤,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片草原。若她折羽受伤,我就庇护她一世;若她平安幸福……”
俺达遥望天边绯红的云霞,心中略些涩然,但随即坦然笑道:“若她幸福,我就退回草原,白云之下,看她高飞……”他的话虽然突然,但听去一片真诚,毫无半点虚伪做作,丹真也禁不住一怔。
好情痴,却也好气度,好胸怀。
相思何得何能,得让如此多惊才绝艳的男子挂怀?
丹真冰雪一般寂静的心,似乎也有所触动。她暗中作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去看她一眼。
丹真缓缓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次前往岗仁波吉峰顶尚有别的目的,为了避免大汗破坏我的计划,本应在此刻出手,阻止大汗前往。却不料大汗情深若此,令人敬佩。”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决定带大汗和她一见。”
俺达一喜:“有劳大师……”
丹真摇头道:“然而,我要事先在大汗身上种下法咒。介时大汗只能看,不能说,不能动,这个条件,大汗能接受么?”
诸位大德都是一怔。
俺达汗毕竟是一方霸主,怎能接受这样的法咒施加在自己身上?若丹真另有所图,岂不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却不料俺达汗断然道:“就请大师带路。”并没有丝毫犹豫。
丹真点了点头,却不急着出发,她回过身来,指了指旁边一位弟子手中的步小鸾,对白摩大师道:“若大师信得过我,就将她交我医治,如何?”
白摩大师有些犹豫,道:“空行母妙法通神,能救治这位姑娘是再好不过,只是此事是由我亲口答应卓阁主……”
丹真淡淡笑道:“大师答应卓阁主,能帮她延长半年的寿命,是也不是?”
白摩大师叹息道:“至多半年,至少三月,就要看这位姑娘的造化了。”
丹真淡淡一笑:“大师不必骗我,九还丹、转轮盘都已不在大师寺中,这三月半年之说,不过是对卓阁主的权宜之计罢了。”
白摩大师见她道破,也不再隐瞒,叹道:“当时情况危急,将波旬赶出乐胜伦宫之责非卓阁主不能担当,故出此下策,日后入拔舌地狱,也由我一人承担。只是救治这位姑娘的心意却并非造作,虽然几件圣物不在寺中,若敝寺上下全力施为,至少也能拖延一月的时间。”
丹真笑道:“既然如此,大师何不信任丹真一回?”
白摩大师皱眉道:“那卓阁主……”
丹真道:“我正是要带着小鸾去见他。”
白摩大师讶然道:“难道上师已经知道卓阁主的所在?”
丹真注目远山,缓缓道:“乐胜伦宫已陷于火海,他带弓纵马,正在去往第五圣泉的路上。”
第五道圣泉宛如一汪冰封已久的天池,静静地躺在初生的朝阳下。
泉眼深不见底,由千百个从大到小的岩石之环叠套而成,每一环都包裹着厚厚的一层冰凌,在阳光的反射下,呈现出迥然不同的色泽,从上往下望去,就宛如无数弯彩虹首尾相连,层层叠叠,绚烂非常。
檀华的身影从一道道沟壑、峭壁上飞跃而过。
蓝天湛湛,血红色马鬃猎猎临风,让人几乎产生一种飞行于雪山之际的错觉。终于,马蹄铎铎,慢了下来,停在这虹泉之畔。
卓王孙从马背上轻轻跃下,引缰上前,注视圣泉的中心。
相思留在马背上,将湿婆之弓紧紧抱在胸前,她回头望去,遥远处,乐胜伦宫的火焰还在熊熊不息。
相思禁不住双手合十,她本想祈求九天十地的神明,终结这场灾难,最终却又犹豫了,这雪峰圣泉,本是天神的居所,而她,正是雪山神女的化身。
她又能够祈求谁,到底谁才是主宰世界的神明?
檀华马负着她,轻轻在雪地上漫步着。阳光如此夺目,她微微阖上了双眼。突然,檀华马马蹄一顿,一道极轻的裂纹从地底迅速延展开,直穿过虹泉冰面。
泉眼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轻笑:“你们终于来了。”
相思赫然变色:“日曜?”
日曜的声音隔着重重玄冰传来,仍显得高厉无比,震得四围的雪花簌簌落下。她的一个声音尖声狂笑着,似乎极其高兴这两人的到来,然而另一个声音却低低啜泣,不时还夹杂着最恶毒的咒骂。
她突然止住笑,厉声道:“终于来了,我在这该死的冰柱之中,等了好多年,我很寂寞,很痛苦,现在终于要解脱了……”另一个声音却恶狠狠地道:“你们拿着箭,是想射开这道圣泉么?可是圣泉的封印和我的血脉已长在一起了!一旦打开,我全身的血管都会破碎,你们想杀死我,杀死我!”她两重声音越来越高,犹如刮骨磨齿一般,刺得人耳膜发涩。
卓王孙皱眉喝道:“住口。”
声音停顿了片刻,又换了一种低沉的声调,一字字道:“你得到了湿婆之弓,必定是来杀我的。嘿嘿,可是我知道,你杀不了我。”
卓王孙淡淡道:“哦?”
日曜森森笑道:“你为了洞开乐胜伦宫的机关,不惜用了青鸟族的血咒大法。魔力反噬,你体内的力量已变得极其微弱,只怕根本无法拉开湿婆之弓,就算能引开,也未必能洞穿第五道圣泉的冰封。你若执意引弓,体内内息将被完全打乱,后果将严重到什么地步,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更何,况湿婆之箭只剩下这一支,一旦失手,这封印就再也无法打开了!你还要固执一试么?”
卓王孙没有回答,对相思一抬手,示意她将湿婆之弓递给自己。
相思一怔,下意识地捧起弓箭。
日曜似乎被他激怒了,高声道:“我是能看到未来的半神!我用我体内西王母的鲜血发誓,射开这道圣泉的职责,本不该由你来担当。”
卓王孙冷笑道:“你何不看看自己的未来?”
日曜声音突然一滞,而后变得沉静起来:“我的未来,就是让心窍中的鲜血溅到这个女人身上,然后,我的躯壳将在干涸的第五圣泉中,做永恒的安眠。”
她顿了顿,两个声音一起道:“如果你真的是湿婆大神的化身,就请相信命运的轨迹——把湿婆的弓和箭留给她。”
相思一怔,愕然道:“你是说,让我来射这一箭?”
日曜咯咯笑道:“是。帕凡提的另一种身份是近难母。是执掌最强的力量、征战四方、扫平魔氛的女神!也是第二个能使用湿婆之弓的神明。”
相思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巨弓,喃喃道:“不,不可能……”
日曜的声音变得极沉、极缓:“不要怀疑我在欺骗你,浪费这次唯一的机会。无论你们中谁射出这一箭,我的命运都是死亡。我相信我看到的未来,并愿意把我的生命和鲜血托付给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
相思轻轻摇头道:“可是我……我做不到。”
日曜叹息一声,道:“你怀疑自己的力量么?在这雪峰之顶,圣泉之侧,湿婆大神和帕凡提将会同时赐给你他们的灵魂——你要相信你自己,至少在这一瞬间,你拥有神明才有的力量。”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仿佛一声叹息:“拿起箭,射开圣泉。杀死我,也实践你立下的诺言。”
那一刻,相思想到了吉娜,想到了自己在地心之城中所承受的凌辱。
该杀死她么?
她迟疑着。
雪峰上的阳光更盛,将她的双颊灼得火热。终于,她缓缓将怀抱的巨弓托在手中,回过对卓王孙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卓王孙断然道:“不可以。湿婆之弓的力量是你无法承受的,你难道想要寻死?”
相思注视着他,目光渐渐变得坚毅,她缓缓道:“可是,如今,不应该由你来涉险……”她没有说下去,但是意思已经很明白。
今天,就是当初与杨逸之约定的决战之期。如能打开圣泉的封印,接下来的事,就是在日落之前赶到岗仁波吉峰顶。否则,就是失约于天下武林。而与杨逸之的一战,不仅关系两人生死,还有华音阁数百年声誉,以及整个武林的命脉。
卓王孙皱眉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握住弓弦的手指也因用力而苍白:“请你相信我一次!”她清澈的眸子在阳光下透出极亮的光芒,清丽绝尘的脸庞沐浴在坚定而自信的神光中,隐隐带上了一种圣洁的庄严,一如图画中那在冰泉中苦行千年、以执着的力量撼动天地的女神。
于是,她轻柔的语调中也第一次带上了一种不可辩驳的力量。
卓王孙不由为之所动,略略迟疑了片刻。
眼前白光一闪,相思突然转身,一纵缰绳,身下的檀华马宛如闪电一般高高跃起,在湛蓝的天幕中划出一道云路。她散垂的秀发在晨风中盛开,纤细的身影被朝阳和神弓上流溢的华彩披上一层绚烂的战衣。
重逾万钧的弓弦,也仿佛受到了某种秘魔之力的引导,在她柔夷般的双手下缓缓张开,一如满月。
卓王孙喝道:“住手!”他想阻止她,却又放弃了。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这个跃马引弓的女子有些陌生。或许,她体内真的沉睡了太多的记忆,自己一直未曾了解、也不愿去了解。
也许该给她一次机会。
弓弦之声破空而下,似乎是从天空、地底、心灵深处同时发出,而又融为一体,无处不在。
相思只觉手腕一松,猝然合眼。隔着眼帘,她仍能感到世界突然变得极亮,仿佛太阳千万年的光芒都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而后,天地便将永远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一阵的哀鸣从泉眼深处传来。一低沉一锐利的惨嘶彼此纠缠,既是毁灭般的阵痛,却又带着极度的欢愉。
同时,一声脆响传出,仿佛地心深处的支柱突然破碎,大地剧烈的震动起来。
相思眉心隐隐作痛,檀华马嘶鸣颤栗,一步步向后退去,似乎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天地变异之威!
寒冰的碎屑突然从地下抛起,散落满空,一股冰凉的液体宛如利箭一般,冲开破碎的冰凌,向相思直冲过来。相思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却发现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在刚才那一瞬消失了,她的手只轻轻动了动,根本没能抬起。
那股液体直击在她的眉心,剧烈的疼痛如利刃透骨而过一般,她眼前一暗,手中的巨弓顿时脱手,跌落雪地之中。
她双手掩住额头,桃红色的水滴缓缓从她苍白的指间淌下。
——从圣泉中喷出的第一股液体,居然不是水,而是血!
那些嫣红异常的血淌了一会,竟然顺着她的手指,向她额头反渗回去,瞬息就已不见踪迹,竟仿佛渗入了她的肌肤一般。
就在这副诡异的画面背后,碎冰的响动更加巨大,似乎整个地底都在沸腾,第五道圣泉随时可能重新喷涌,巨大的洪流只怕要将整个山峰淹没!
檀华以蹄扣地,不住哀声嘶鸣,只因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不能转身逃开,却已忍不住一寸寸向后挪去。
突然,一声巨响宛如钧天雷裂,劈开九天而下!
数百块磨盘大的碎冰被高高抛起,雨点般砸下,地上乱雪纷飞,卷起丈余高的白影。一股巨大的白色水龙翻滚呼啸,如黄河决堤,冲破重重冰封,向近在咫尺的天幕撕咬扑搏而下!
相思依旧掩住额头,她的意识似乎已被渗入的血液控制。碎乱的嘶啸声在她脑海中回荡,让她无法宁静心神。
眼看洪流就要涌到她眼前,一道青光破空而上,卓王孙身形跃起,如苍鹰凌空一般,隔空一探,缰绳的一端如落叶般轻轻飞起,落到他手中。
缰绳一振。
檀华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命令,聚起全身力量往前跃去。身后的洪流卷起数丈高的水壁,狠狠恶扑而下。
面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对面的断岩最近的也有七丈之远!
水龙急扑而下,翻卷的浪尖扑向地面,将碎雪砸得纷扬而起,零落的水滴已经浸湿了檀华的马蹄,而后巨浪的主体如山岳崩摧般轰塌而下。
就在这一瞬,檀华的身形宛如一只凌空飞翔的巨鸟,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向对面山崖落去。身后的巨浪扑了个空,将岩边巨石打成粉芥,和着泉水向崖下卷涌落去。
泉水不住喷涌,将周围的岩石打得松动起来,洪流分成无数股,向下奔流。远远望去,第五圣泉宛如一朵巨大的白莲,不住开谢在蓝天下。
圣水化为河流,浸润着经过的土地,也终将熄灭乐胜伦宫的大火。
檀华飞跃在群山万壑之中,马蹄经过一片又一片亘古以来就无人踏足的雪地,在平滑的冰雪上踏下一个个深深的足迹。
山风习习,相思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道:“那柄弓……”
卓王孙摇头道:“生于斯、葬于斯,这是它的命运。”
相思一怔,终于深深叹息了一声,突然感到身上的疲乏,于是不再回头,只轻轻依偎在他怀中。
日已中天,岗仁波吉山的顶峰就矗立在前方的苍穹之下。云雾缥缈,华光隐现。檀华若全力奔驰,在日落之前,应该能赶到峰顶。
然而,他们毕竟已迟到了半日。阔别已久的杨逸之、小晏等人是否已来到峰顶?这场让天下人注目的武林盛会最终又将发展成什么样子?
相思眼中神光隐动,显出一丝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