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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日色壶中春

幽暗的红光摇曳不定。

相思虽然闭着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线在急遽地变化。阴影宛如一只只张开了羽翼的巨鸟,无声无息地从甬道上方掠过。她下意识地将双目闭得更紧,不想、也不敢去想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狱变相了。

帝迦放慢了脚步,道:“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圣泉了。”

相思有些讶然,既然圣泉处于万年玄冰的封印之中,为何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反而还有一种莫名的燥热?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为这里正是天地间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错,地脉外泻,地心热力返照此间。诸多机缘巧合,将圣泉冰封的中心处融开一处极薄的凹陷,让日曜能打开一道间隙,寄身其间,而间隙的四周仍被无法开启的寒冰包围。”

相思轻轻点头,原来日曜找到了这么隐蔽的所在,难怪她多方寻找,都不得她的踪迹。

帝迦带着她继续前行,将目光投向四周层层高叠的寒冰,悠然道:“第五圣泉已冰封数千年,虽只是一道间隙,也非人力能开。日曜能寄身其中,是因为她找到了开启冰封的方法。”

相思道:“湿婆之箭?”

帝迦微笑道:“是的。湿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连城之战中遗落在人间。神箭裂为四段,被铸为四天令,后经日曜多方搜集,重新凝形为箭,才恢复了神力。”

相思点了点头,这段故事,她并不陌生。

当初,日曜疯狂地搜集四天令,甚至将她交给阿修罗族后裔、地心之城的主人,才换取到重铸此箭的方法。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疑然道:“据说即便有了神箭,若没有拉开湿婆之弓的力量,这支箭也毫无用处。”

湿婆之箭乃是上古神物,只有用湿婆之弓才能射出。而拉开湿婆之弓所需的力量,已几乎接近神力。是以,日曜当初投靠吴越王,一面借他的权势搜集四天令;一面替他寻找这种可开天辟地的力量。只可惜因缘纠葛,这一切最终归于尘土。

帝迦看了她一眼,微笑道:“看来,你对神使了解很多。”

相思惊觉失言,脸上微微一红:“我……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帝迦并没有追问,只淡淡道:“她虽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湿婆之力开启封印的人,却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间留下了三只青鸟——日曜、月阙、星涟。其中,日曜继承的神力最为强大。她虽然也只能寄居在凡人难以到达之处,靠天下一百零八处福地洞天中的地脉灵泉滋养生命,却可以离开灵泉一小段时间。只是她每一次行动,不过数个时辰,每当凌晨到来,就必须投入下一处灵泉,长眠三日,以补给她衰微的精力。

日曜和月阙、星涟一样,身体极度衰弱,而且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惨遭杀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灵泉之间四处奔波。因为这些灵泉,至多能被她吸取十日的灵气,便渐渐枯萎,要经过一年的休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灵泉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远,灵力也太为有限。

日曜的力量越来越弱,若不能找到一处能长期安身的所在,她迟早会在某个凌晨,倒毙在通往某处深山幽谷的路上,或者成为猎奇者罗网之中的猎物。

后来,她来到了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圣泉之侧。

这四道圣泉位于神山圣湖之畔,灵气比其他灵泉强上百倍,可供给她经年所需,且地处偏僻,终年无人涉足,也不再会有猎人的威胁。

于是,日曜一直在岗仁波吉峰上盘踞了十余年的时间。十余年之后,四道圣泉也开始干涸。天下还能供养她的灵泉就只剩下一处。

那就是位于世界的中心、岗仁波吉峰里、圣湖之畔、渺渺乐胜伦宫之侧、仅存于传说中的第五道圣泉。若日曜能打开这重重冰雪,容身于神的封印之中,那么纵然天地变劫,只要第五道圣泉还在,她就能永远地在此潜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这道封印只有早已消失人间的湿婆之箭才能打开。

于是,日曜动用了自己的预言之力,推算出湿婆之箭的所在。那时神箭已断为四截,被铸造成四天令,流落人间,分别收藏于无上秘境中。

星涟的占卜只能捕捉未来的片断,所以,她说出“六支天祭”,却不能详解其意;而月阙则详细地向晏清湄预测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日曜则能精确地推算出整个因缘的链条、命运的轨迹。

于是,她冒险离开了圣泉,投靠了势焰滔天、野心勃勃的吴越王[注释3]。

她以天下王命为诱惑,一方面怂恿吴越王搜集四天令。不惜发动重重阴谋,令江湖掀起血腥风雨。四天令集齐后,她又寻找到阿修罗王的后裔、地心之城的主人,以当初湿婆之箭洞穿三连城时留下的箭痕为模范,重铸出这支神箭。

另一方面,她苦心孤诣,为吴越王寻找可以拉开湿婆之弓的力量。她曾替吴越王求取七禅蛊,却功亏一篑,后又设法让他得到三花聚顶的神力,却依旧不足以开启乐圣伦宫。

于是,她断然离开了吴越王,寻找更接近命运轨迹的新主人——帝迦。

帝迦传说为湿婆在人间的化身,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并早在数年前,就已得到了湿婆之弓。日曜本该从一开始就去寻找他的。然而不知是不是湿婆之弓的作用,日曜无所不能的预言之力,竟无法看清他的所在,久久寻找不得,才勉强找来吴越王作为替代。

好在,得到湿婆之箭的助力后,她的预言终于完整。她找到了帝迦,并带着他来到乐胜伦宫的大门前。

千万年来,从没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何况她手中还持着湿婆之箭。

帝迦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她就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使者。

数月后,他用湿婆之弓与箭,强行开启了乐圣伦宫。并将万古封印的寒冰剖开一线,让日曜容身其间。日曜从此也和寄居在华音阁血池中的人鱼星涟一样,受到曼荼罗教的庇护。

无论如何,万千因缘,最终被日曜掌握在手中;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连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说,都被既定的命运利用,而日曜,不过是能看清命运轨迹的先知。

如今,这个先知已沉沉长眠在冰雪封印之中,度过了两个年头。

帝迦则正要带着相思,前往这位先知的沉睡之处。

相思沉默了良久,轻轻道:“传说青鸟族的人,每一次陷入长久沉睡,都会改变容貌。不知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睁开眼自己看看?”

孔雀阵中。

桑戈若的笑意越来越浓:“你为什么还不肯选择?难道你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卓王孙长身立于石柱上,青衫猎猎飞扬,并没有回答他。

桑戈若微笑道:“或许我忘了告诉你,这孔雀之阵一旦开启,一个时辰内无解,所有的石柱都会沉入池底,就连这每步六分之一的机遇也会消失。你手中不是白摩交给你的解法,为什么不拿出来看看?”

卓王孙注视着眼前的彩柱,依旧没有答话。

光影流转,无数浓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缭乱地交错着。初看之时,是一堆凌乱的色块,再看下去,却似乎真的藏着某种莫名的规律,而一旦你想找出这些规律,它们又立刻断散开去,宛如乱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为已经找到了,而且你将一百个例子代入其中,都准确得惊人,正当你大喜过望之时,却突然发现,第一百零一个例子得出了与这“规律”完全相反的结论。

难道,所谓规律,不过是一场从开始就已注定的骗局?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声嘀哒,时间也随这水声分秒流逝。

桑戈若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选,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脚下大地轰然一阵颤动,一平如镜的水银之湖剧烈鼓荡,银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却又撞碎成万亿尘埃,飞扬四散。

无数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动交错,银光粼粼返照,整个地底如抹上一层森然月色。

隆隆之声如九皋雷鸣,四下回响不绝。

桑戈若长声笑道:“孔雀之阵已经发动,孔雀圣泉倒涌,整个圣湖之底都会缓缓下沉,生死两道原力交错扭曲,一切都会被压迫变形,最终粉碎。你若再不选择,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湖泊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缓缓下降。巨大的压力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附骨而来,似乎无处不是,又似乎无一处是。

地脉在巨力震动中被撕裂,一股灼热之气从地心深处卷涌而来,整个地道顿时变得炽热无比,让人周身血脉都欲沸腾。四周热浪鼓荡,银光乱颤,真宛如森罗炼狱一般。

桑戈若止住笑,缓缓道:“生死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华音阁主,连迈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光影闪耀,天地颤动,四下嗡嗡作响,似乎都是他的回音。

地道四壁不断裂开道道深痕,碎屑乱飞,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压之下碎裂!

桑戈若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形已凌空而起。

青衫飘拂,缓缓落在一根绯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睁开双眼,她眼中神光一颤,再也挪不开去。

隧道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在身后终结,眼前是一处极高的冰雪之殿。

玄冰凝成的穹顶极为高远,直没入远处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自己似乎就站在某处雪山之肺腑之下,而这冰雪之殿,竟似以造物之力从内部强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幽蓝的光泽从巨大的冰岩上倾泻而下,高渺清远,寂静无声,似乎千万年来就已封印于此。

大殿当中竖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从地心一直贯穿到高山的顶端。四周巨大的冰岩相对而峙,透出变化不定的幽光,拱卫奉持着当中的那根冰雪巨柱。

冰柱浑圆天成,似有十数人合抱粗,柱底与地面的接口处,光线似乎变得异样起来。厚厚的冰封之下,冰柱的下端仿佛正好被地热化开一个倒梨之形,半融的液体,在其间微微动荡,返照出幽蓝的光泽。

一团浓黑的阴影悬挂在倒梨形的冰柱中,欲沉欲浮,宛如一只倒悬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潜伏,随时欲破壁而出。

稍微转开一个角度,诡异的蓝光被弧形的冰壁弯折、扭曲,那团阴影顿时变得巨硕无比。一道蓝光恰好从此穿透而过,照得柱中之物纤毫必现。

半融的液体时动时静,幽光浮动。一个双头女子正倒悬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缩,双臂纠缠在胸前,细如婴儿,双腿盘曲,宛如一对柔软得诡异的触角。而她的两个头颅上的长发却发达异常,仿佛她全身的养分,都被这两个怪异的头颅吸走。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虽然她的形体恐怖之极,但若只看面容,仍可说的上清秀美丽。她双目紧闭,静静沉睡在冰宫中,睫上玫瑰色的阴影覆盖着红润的双颊,似乎随时都可能从春梦中苏醒。

她头上长发结为无数缕,宛如两蓬墨黑的水藻,旋纽交结、倒生而上,纵横张布在整个梨形间隙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根脐带,扎入冰柱深处,植根于厚厚的冰壁,不断吸取养分。

她全身的皮肤几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张开的一张巨网,随着长发的微微浮动,以一种莫名的节奏,缓缓律动着。仿佛她不是依附在这倒悬的冰宫之中,而是寄居在母体深处的怪婴,靠着无尽灵力的滋养,延续自己残缺的生命。

相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喃喃道:“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为什么不可能?”

相思心中大为惊骇,一时不能出言。

两年之前,日曜的身体虽然孱弱,但仍保持着人的形态,有时还能自由行走。如今,她自肩头以下,已几乎完全蜕化成了婴儿!孱弱、病态,畸形,宛如一只从母体中被强行取出的妖胎。

她不由喃喃道:“她……她若是这样,怎么可能来到岗仁波吉峰上?”

她现在的样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坏的了娃娃,又残忍地放置到不幸的母亲体内。一开始,这生命就注定了是个残酷的错误,永远都不能诞生。

帝迦摇头道:“两年前,她并非如此。她进入第五圣泉,吸取泉水的灵力。然而,第五圣泉的灵力来自于神,远非她能驾驭。她一旦涉身其间,便无法挣脱,身体慢慢退化、萎缩,而头发却在疯狂生长,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她已是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冰宫了。”

相思默默地望着日曜,久久无语。

两年来,她曾设想过一万种与日曜重逢的场面,也想过一千种杀死她、为吉娜报仇的方法,却没有想到她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轻轻叹息,心中刻骨的仇恨渐渐散去,禁不住涌起一丝伤感。

这样的日曜,与死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一刻,她想到了月阙,想到了星涟。

仅存于世的三只青鸟,如今都孤独地藏身于不见天日之处,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永难离开寄身处一步。她们的灵魂都作为了交换的代价,交给了冥冥中的神魔,永受惩罚。

她们如此苟延残喘,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等待机缘的来临,找到两位使者,将自己九窍之心撕裂,将心头之血洒在使者身上,最终造就一切可能,让三滴神血汇集一处,召唤出她们的神灵,西王母的降世。

为此,她们付出了一切,甚至宁愿将自己变为怪物,躲藏在世界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预测未来的神力,策划着一场场的阴谋和厮杀。她们虽有半神之体,却过着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相思抬起眸子,有些怜悯地望着她。

突然,她眉心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种疼痛尖锐难挡,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却又熟悉之极。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她明白,这是星涟注入她体内的九窍神血,在面对同类之时,再一次起了不可遏制的感应。她脸色顿时苍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几乎晕厥过去。

而池中双头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那人左侧的头颅似乎刚刚苏醒,优雅地侧着头,缓缓打量周围;而右侧的头颅,却陡然睁开双眼,两道慑人的凶光,从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狱妖火,燃于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兽,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只觉得浑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帝迦轻轻伸手将她拉在身后。

左侧头颅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而右侧头颅的神情却狰狞异常,尖声道:“怎么会是她?”

左侧头颅狠狠瞪了右侧头颅一眼,止住了她的话。

她也不愿让帝迦知道,她与相思曾有的纠葛。因为她是神的使者,若有了太多的往事,她的话就会显得不那么公正、可信。

帝迦绝不是一个容易受骗的人,他心中的一点点怀疑,都可能对她的计划产生致命的影响。

右侧头颅被她一瞪,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改口道:“她是谁?”

帝迦并不理会她自相矛盾的话,而是将相思带到冰柱前,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转世。”

左侧头颅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带她来到此处,心中一定认为她是了。然而预言的结果若不是,按照湿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须杀了她,作为凡人冒犯圣地的惩罚。”

“不过……”

冰柱中幽光一动,她似乎突然扑上前来,纤细的双臂扶在柱边,头颅贴到冰面,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何况——教主也不想听这样的真相吧?”

右侧头颅却桀桀狞笑道:“杀了她!”她话音未落,已张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开冰壁,直扑相思的颈项一般。

只见她头颅倒悬,尖利的细齿森然突出,将坚硬的冰面磨得锃锃作响,听上去直让人寒栗暴起。片刻间,她的口齿都被坚固的冰壁碰裂,桃红色的鲜血宛如一道小溪,从幽蓝的冰壁上蜿蜒而下,而她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贪婪凶残,齿牙大张,还伸出深红的长舌,一点点舔噬壁上的血迹,似乎不能吞噬敌人,她宁愿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饥渴。

相思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短短两年,她已变得如此嗜血而疯狂!

帝迦冷冷道:“这些都不是你分内之事。开始你的占卜。”

注释3:事详《华音流韶·紫诏天音》《华音流韶·风月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