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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劳人间白玉盏

接下来的两天,大船一直航行在茫茫远海之上。蔚蓝的海波泛金泻银,美丽无比。风暴终于远去,大海又恢复成了一个温柔和蔼的女主人,用阳光和微笑欢迎着天朝号上的客人们。

然而,这些客人在不知不觉中已少了三个。黄二的棺材也少了三具。他们在清晨的阳光下被葬入大海。

看着黑棺在平静的海波上越飘越远,渐成海天之际的三个小黑点,众人的脸色都异常阴沉。

棺材里的这三人生前都极不普通,然而现在也不过是白云碧波里的小黑点。在这艘离奇的客船上,生死是如此容易。谁都可能成为湿婆的下一个祭品,无论你有何等的心智武功、何等的身份地位。

六支天祭。

这四个字宛如魔咒,沉沉盘旋在众人的心头。

一些海鸟在风中欢快的鸣叫,乌黑的双翼将点点朝阳的影子带到众人头上,又被微凉的海风吹散了。

步小鸾似乎感到有些冷,她纤弱的小手在卓王孙掌中轻轻打着颤。卓王孙牵起她进了船舱。

刚到走廊,就见唐岫儿和谢杉聚在屏风前,不知正在做些什么。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身旁,仰着头轻声道:“他们在做什么啊?”

卓王孙道:“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不过不能看得太久,你该回房休息了。”

步小鸾很乖地点了点头,两人来到屏风边。唐岫儿一直注视着谢杉的举动,也没在意两人的到来。步小鸾忍不住奇怪,顺着看去,就见谢杉蹲在第四幅屏风前,手上裹着一层白布,沾了种淡蓝的药水,小心地把屏风由下而上地擦刮着。

卓王孙似乎来了兴致,一时也没有再催促步小鸾回房。只听步小鸾怯生生的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呀?”

唐岫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吵!你小丫头懂什么?别把那个草包名捕给我嚷了过来,有他一插手,再明白的案子也越办越糊涂."

步小鸾还要说什么,却见谢杉突然停下了,一脸惊讶。

唐岫儿问:“怎么了?干么停了?”见谢杉一言不发,连忙凑了过去,就见屏风右下脚依稀露出几个字,赫然有两个就是“谢杉”!

谢杉清秀的脸顿时毫无血色,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唐岫儿低声骂了句:“没用!”一把夺过谢杉手上的白布,三下两下将整个屏风抹拭干净。

一面森绿的曼荼罗图象显露出来,曼荼罗下一行血红的大字:“子时、谢杉、玄四。”拳头大的字以猩红的颜色刺出,看去极度的触目惊心。

谢杉踉跄后退,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画面上一片阴郁惨淡,青碧的颜色刺出的大片林木,构成一个狞恶的曼荼罗。林木中站着一尊无头僵尸,被藤蔓纠缠着。僵尸的双手捧在胸前,手中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头颅!

那颗头颅已经被藤蔓撕扯得扭曲变形,唇边却带了丝讥诮的笑容,似乎面前更有无比的大苦在折磨着世间之人。粘稠的液体不断地从他的眼中滴下,在他的脚边化成新的藤蔓,缠绕撕扯着他的躯体。

阴沉的走廊似乎被这种森绿的颜色灌满,那些粘稠的汁液仿佛就要破壁流出,黑暗深处,仿佛有头颅尖锐的笑声隐约传来。

步小鸾“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卓王孙挥袖遮住了她的目光。唐岫儿虽然自命胆大,却也忍不住退了两步。

卓王孙踱上前去,仔细打量那扇屏风。

步小鸾颤声道:“这画好可怕。”

卓王孙淡淡道:“不过是画而已,你越去想,它自然越可怕,你若是不去想了,它们也无非是些颜料和木头。”

只听后面有人微叹道:“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天地之秘,不是人力可穷尽的。”卓王孙知道是小晏,他回过头去,淡然道:“论到博闻强记,那自然还是要请教殿下了。”

小晏似乎完全忘了那天在甲板上对相思的所为,若无其事地轻叹道:“这副曼荼罗主杀戮,行祭之法在六支天祭中乃最为诡异。无人可知第四界天主是如何向湿婆的第四化身兽主献祭的。只知道……”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此天祭图一出,杀伐之气充塞天地,万兽暴虐性起,互相残杀,直到血没天界。但是出现在天朝号上,就不知是何等征兆了。不过从画下留字来看,似乎是说下一个应祭者,将是谢公子。”

谢杉强笑道:“谢某并非弱质女流,也不是那贪婪财宝之辈,凶手时间地点说得这么明白,难道谢某就坐以待毙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总不能让二位看低了。”

卓王孙揽着步小鸾向房间走去,长叹道:“你已经死了。因为你已经怯了!”

谢杉脸色苍白地坐在房中,不时叹息一声。唐岫儿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看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道:“看你平时吹得何等英雄了得,给人家写了个名字出来,就吓成这个样子,要叫我哪只眼睛看得上呢?”

谢杉道:“可是之前几个人都就这么死了,唉,没想到这次出来就惹出这么多事,要是我爹知道……”

唐岫儿秀眉一轩道:“又来了!别人给他唬住了,那就是该死。我们唐家若是也怕了这些江湖宵小的伎俩,蜀中唐门以后再怎么在武林中立足?”

谢杉叹了口气,道:“你是唐门的,自然不怕。我哪里有这么威风。”

唐岫儿横了他一眼,道:“难道你不想做我们唐门的人?”

谢杉胸中一热,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唐岫儿趁机道:“表哥,我们不如就利用这凶手的嚣张气焰,趁机捉住他?”

谢杉吓了一跳,骇道:“你还想捉住他?”

唐岫儿哼了一声道:“你们还叫什么男人呢,怎么这么一点骨气都没有?有人要杀我们,我们捉他出来,这有什么不对?不要说他还惹到我们头上,单是这么嚣张地在我面前杀这个杀那个,就是很不给我面子!我若不抓他出来,枉称我这闺中诸葛的美名了。”

谢杉道:“那你想怎样?”

唐岫儿转了转眼珠道:“其实也很简单,他说要在子时、玄四杀你,你就在子时时分呆在玄四里,有我守在门外,就算不能当场捉住他,至少也可看的出他是谁来!那时看他如何遁形!”

谢杉叹道:“原来这条计策无论成是不成,我反正是死定了。”

唐岫儿道:“你自己的房间,好好的查一遍,又有我在外面,难道凶手还真的可以飞进去?再说你总是谢家的长孙,平时总是夸自己的武功多么了得,难道就只会任人宰割?他来杀你,你就不能杀他?”

谢杉给她说的有些讪讪的,也不禁觉得这方法的确有些道理。何况在一向心仪的表妹面前,倒也真不肯低这口气,雄心陡起,高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看这凶手到底有什么神通,可以虚空杀人,难道真可就这么取了我的性命?”

唐岫儿盈盈一笑道:“这才象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么。走罢,我们现在就先去仔细查看一下你的房间,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我就不信我们如此准备,还能叫那凶手钻了空子?”

谢杉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跟唐岫儿一路向他的房间行去。

吱呀一声,黄四房间的门开了,岳阶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光芒闪动,喃喃道:“这丫头虽然一向疯疯癫癫,但这一招倒也真不失为个好方法,若它真的奏效,我这老身子骨也可早点回家休息了。”

一声未了,就听身后卓王孙叹道:“世间之事,只怕的确没有眼前看来的那么容易。”

岳阶心下大疑,还要再问什么的时候,卓王孙摇了摇头,自顾自走了。岳阶沉思许久,也悄然走了出去。

亥时。

唐岫儿一身劲装,坐在谢杉的房门口,身上斜背了暗器囊,眼睛随着走廊中亮如白昼的灯火滴溜乱转。夜晚海上的风声似乎也停止了嘶吼,四下一片寂静,唐岫儿只觉心中有种莫名的兴奋支撑着,似乎盼望着凶手早些显身。

忽然身后一声咳嗽,唐岫儿猛然转身,就见岳阶走了过来,手中提了个小小的茶壶,还有个燃了火的红泥炉子,施施然走到走廊上,将炉子支起,茶壶放了上去,一面叹气一面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这么好的夜晚却就是睡不着觉。煮壶茶消消这永夜也好。”

唐岫儿道:“你要煮茶去厨房煮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岳阶冷冷道:“我倒不知道唐大小姐除了包了两间房子,什么时候也将这走廊也包下来了。”

唐岫儿气道:“你……”

岳阶再不理她,一矮身,竟然就在炉边坐了下来,那红泥火炉滋滋响着,茶香淡淡地透了出来,岳阶陶醉地嗅了一下,闭目道:“人都是有点嗜好,象我这样的老人,能够安安稳稳地坐着喝杯茶,那就是最可乐的事情了。”

就听一人接口道:“何止是岳先生,在下素来也雅爱这茶中之道,不想今日竟然遇到了同调。”

就见卓王孙携着步小鸾和相思,也走了过来。

唐岫儿皱眉道:“你也喜欢茶?”

卓王孙不理她,径自走到岳阶面前,赞道:“岳先生这茶,应该是用的金牛亭下三十尺的扬子江水,和蒙顶山山上的二月雨前,那是很难得的了。更难得的是这火炉和茶壶,若是在下所记不差,应该是前朝汝窑第一炉的珍品。当今世上,所存尚不过十件,不想竟在岳先生这里见到了,实是在下之幸。”

岳阶笑着欠了欠身,招呼卓王孙坐下,笑道:“这是五年前我破了尚王府宝库失窃的大案,王爷特别嘉奖我、要我在找回的物品中挑的。尚王府藏珍号称天下第三,可老夫无子无女,平生所好的,就是这口茶,就挑了这套茶具。尚王爷当时万般不肯,但话已出口,也就只能听之。自我得后,这才第二次用,郁公子既是解人,少不得也要同酌一杯。”

卓王孙拱手笑道:“既是岳先生如此抬爱,倒也不可拒却。只是壶炉虽好,却无杯盏,待我命内子回房取一套雨过天青的杯子来,我们好好酌一巡。”

相思答应一声,正待转身,就闻一阵香气透入,有人悠然道:“如此天下难寻的茶会,怎么可以只用雨过天青的杯子?郁公子自然风雅,但未免在器用上仍然简单了一些。”

清香微寒,自然是小晏到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说到茶道,我倒忘了船上还有一位高人了。传闻扶桑国举国嗜茶,茶艺出神入化,茶具更是华瞻雅丽,殿下皇室所藏,自然不是我等草莽之人所能比拟的。就请殿下来与我们这些愚民同乐如何?”

一时如明月清辉,照映满室,素寒淡香之中,小晏飘然入室。身后紫石姬长裙曳裾,手捧一只紫水晶的托盘,一同进来。盘中六只杯子,摆成雪花状。

那杯子乍看没什么希奇之处,就听卓王孙赞道:“爱茶之乡,器物果然精良。这杯子初看毫无出奇之处,不过是云英盏,上面画了些花纹。但仔细看去,那些花纹并非自外镌刻上的,乃是杯子本身的云英天然带有。云英生而有花纹也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在名匠的曲意雕琢之下,竟然能形成亭台楼阁之景胜,花鸟虫鱼之姿态,那就实属旷世珍稀,难得一见了。岳先生的茶具虽然也难得,但毕竟纯属匠人所为,比较这样的天然与匠心共运,那自然就要输了一筹。”

岳阶也笑道:“老朽风烛残年,江湖野客,怎可与殿下相比?那自然是气度差之,器用又复差之了。”

三人一齐大笑。紫石姬送上茶杯,将锦丝纹龙座垫放在卓、岳旁边,小晏轻拂衣带,坐了下来,一时茶汤蟹沸,紫石姬提起壶来,在三个杯子中浅浅斟了半杯,恭谨地送到三人面前。

岳阶刚要举杯邀客,就听卓王孙道:“咱们在此煮茶度此清夜,我总觉得少了个人。殿下以为呢?”

小晏淡然道:“杨盟主风格高标,清神俊朗,想必对这些清务也颇有心得。今日之会,若是少了他,异日传闻岳先生此会,殊为一憾。”

卓王孙一笑道:“不过杨盟主这两日似乎不喜欢跟我们这些俗物聚在一起,殿下有什么法子将他召来?”

小晏淡淡笑道:“郁公子若肯露一露真相,杨盟主必定奔马而来。”

卓王孙道:“殿下何必自谦?海上游仙第一人,不足以形容殿下。有云献丑不如藏拙,郁某也不过略有自知之明耳。”

小晏微笑道:“有郁公子坐镇中原,吾岂能不游仙海上?”

卓王孙道:“殿下口舌锋芒,郁某真是愧不敢当。孰优孰劣,自然要请杨盟主这方家来正了。郁某就献丑一次,若不成功,再请殿下一显高明。”说着,吸了口气,缓缓道:“杨盟主,月明沧海,凝霜为茶,何不移尊共饮,岂不有愧这清风明月?”

他声音也不是很大,但一声即出,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一语既罢,满船都是回声。

走廊中烛光一明一灭间,就见杨逸之站在门口,脸上略有不悦之色,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很不满意被别人打搅。

卓王孙一笑,回首对紫石姬道:“邀白鹤同饮,请紫姬献茶。”

千利紫石脸上一抹淡淡的微笑,长袖一翻,已然出手,将烧得通红的茶壶托在手中,内力一激,一道滚烫的水柱击到空着的杯子中,内力源源不绝,茶水冲满了杯子,并不停歇,就如有什么透明的屏障隔在杯子四周,形成一道三寸高的水柱。千利紫石手一沉,紫砂壶重归火炉上,盘膝坐下,对杨逸之做了个请饮的姿势。

杨逸之神色落寞,不见欢容,手一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平杯沿以上的水柱就如被无形的利刃划过一样,断成两截,忽如林花委地,浇入另外的两个空杯中去。

杨逸之走过去,也席地坐了,取过面前的杯子轻啜一口,道:“茶是好茶,无奈太多。”说着,轻轻挥袖,举杯向空洒去。

茶水在空中散成满天流光,被热气包围着,就如云蒸霞蔚一般,幻化出千姿百态。一如明月照人,空云流黄。

杨逸之举杯一挥,满空云气忽全敛到了杯中,一丝不留。

他轻轻将空杯放在身前。

紫石姬虽自幼跟随小晏,见识广多,但这等光风霁月的手法,也是第一次见识,不由得深深动容。

卓王孙道:“杨兄风采,得自天然,一见之下,不由浩叹。”他微微一笑,向杨逸之举杯:“今日雅聚,可谓芝兰同室,一时盛会。你我且尽此杯,休论来日之难。”

杨逸之微微叹息,把盏无语。

小晏悠然道:“四人六杯,只可敬明月与海神了。”

卓王孙淡淡笑道:“自然会有人来喝的。”

小晏皱了皱眉,就听走廊尽头方天随道:“各位好雅兴,本官也睡不着,若是有剩余的茶水,也请赐一杯。呀!空蟾姑娘也下来了。”

空蟾一身黑衣,面悬黑纱,默不作声地走了过来。

方天随一袭白衣白帽,对空蟾一揖道:“海上月明,良有可思,高卧虽好,终不如二三知己座谈。看他们几位如此热闹,姑娘不如也随喜一二?”

空蟾一言不发过来,卓王孙起而肃客入座,岳阶见主客异位之势已成,也只好苦笑坐着。

紫石姬将杯盏移到各人面前,方天随谦了一声“叨扰”,却先将满杯挪到了空蟾面前,大有邀好之意。空蟾依旧冷冷的,并不理他。

众人正要举杯,唐岫儿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们究竟在干些什么?”

卓王孙道:“难道姑娘看不出,我们在饮茶?”

唐岫儿提高了声音:“你们饮茶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个地方?这么一大帮人,凶手还怎么来?”

卓王孙指了指门,道:“你还是先去看看你的表哥还在不在。”

唐岫儿一惊,扑到房门前,猛敲了几下,道:“表哥、表哥,你可好?”

里面谢杉疲惫的声音道:“还没死。”

唐岫儿松了口气,回过身来正要再对卓王孙发脾气,就见他挥袖指了指墙上的自鸣钟:“还有一刻钟就到子时,我们专心饮茶,姑娘小心待漏。”

唐岫儿张了几张嘴,终于还是忍住了气,拉过凳子坐在房门前,不时敲一下房门,谢杉也总是回一句“还没死”。众人虽然依旧谈笑不已,但每个人的目光,也都聚在这房门上。

他们虽在饮茶,但目的却只有一个:

——让自己在别人的目光下,也让别人在自己的目光下。

茫茫大海上,所有乘客齐聚一堂,彼此耳目相属,监查凶手到底是谁。

卓王孙内息探出,笼罩全场,玄四房间周围无不在他的监视之下,回看小晏与杨逸之,一个笑意淡然,一个若有所思,显然关心之物,也都不在这一杯茶上。

灯花渐落,方天随打了一个哈欠,步小鸾也有些倦了,四处乱看着,灯光下的黑影似乎也渐渐浓重,大家的笑声静寂下来,似乎连针落也能听见,更漏清冷的声音,滴滴而下,似乎和人的心跳一起,在空气中凝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