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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电忽灭沉黑茧

相思觉得自己在无穷无尽的隧道中飞速穿行,周身却笼罩在一片透骨的奇寒之中。她不知道他要将自己带到哪里去。

极度的恐惧之中,她隐隐感到一股阴寒而温和的内力从他手上传来,自己额上的剧痛渐渐缓解了许多,仿佛置身在一片清冷而温和的海水中,几欲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了厚厚墨云下的一缕微薄月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海风让她打了个寒战,意识也渐渐清醒。

她发现自己居然在大威天朝号的甲板上,而且还被小晏抱在手中。

她面色微红,猛地一挣,道:“放手。”

小晏一言不发,将她放下。他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相思一触到他的目光,不由惊退了几步。她努力让自己止住颤抖,道:“殿下你……”

小晏默默地看着她,那张完美得让人不敢谛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如此清泠,几欲透明。

相思只觉心脏都要脱离了躯壳,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道:“你想干什么?”

他的紫衣如暮云微动,一步步向她走来:“我只想证实一件事。”

相思愕然后退,道:“什么?”

他眼中杀意更盛:“看你是否是我要找的人。”

相思惶然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月光鼎盛,他望着大海深处,美丽而优雅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极不相称的烦躁:“你不用明白。”

他猛地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脱衣服。”

相思惊退一步,脊梁已抵住了冰凉的铁栏,道:“殿下,你说什么?”

微风吹起他的紫袍,他的双眸澄如止水,连一点涟漪都无。他冷冷道:“把你的衣服脱掉。”

相思的脸上布满了惊骇,颤声道:“你……你难道疯了?”

小晏缓缓抬起袖,修长的指间透出淡淡冷光,面上尽是烦乱之色:“不要逼我动手。”

相思握住铁栏的双手都已发白。

——现在就算想要跳下海去也是妄想。她能阻止空蟾跳海,他就能阻止她。

何况,就算跳下去了也没用。

相思绝望地合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很久。他似乎也没有急着逼她——又或者,他更想慢慢欣赏猎物的恐惧与绝望?

她突然睁开眼道:“好”,伸手将腰带解开,轻轻一褪,香肩已半露在月光中。

小晏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注视着她,目光寸寸下行,似乎要从她身体上,找出秘魔的印记。

他冷漠的目光下,相思感到一阵刻骨的屈辱,寒风吹来,她身体猛的一颤,一滴泪水忍不住滑过苍白的脸颊。

“住手!”

相思抬眼看去,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是杨逸之。

他终于追了上来,虽然微微有些喘息。

他此刻的脸色几乎和小晏一样苍白,冷冷道:“放了她!”

小晏将目光移向大海,良久,他对相思道:“你走吧。”语气轻描淡写,似乎他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可以任人差遣的玩物。

相思拉起衣服,紧紧掩在胸前。她已经不再流泪,眼中只有愤怒。在这一刻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气度高华、容光绝世的皇室贵胄竟会对她如此无礼。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羞辱。

然而此刻,她却既不能报复也不能痛哭。

她用力咬住嘴唇,背靠铁栏慢慢往楼梯退去。

她的脚步突然止住。楼梯上迸出几声声嘶力竭的呼喊。然后是金属古怪的脆响和一阵极为凌乱的脚步。

那几声听起来不似人声的呼喊,恍惚竟组成了三个字,那是恶魔的名字。

阇衍蒂。

相思刚一抬头,一团黑影已向她扑来。

黑影浑身乱颤,来势极快,连杨逸之和小晏也只能勉强认出它就是敖广!

敖广似乎已被吓得疯了,满脸的肌肉都扭曲着,金拐也不知丢到何处,一条残腿支撑着肥重的身子,拼命往前跳,口中不停的狂叫“阇衍蒂”、“阇衍蒂”,似乎那无形的怪鸟就在他身后张开幽蓝的羽翼,一步步驱赶着他,将他赶下黝黑的大海。

敖广突然失去平衡,重重地滚在地上,身上的金玉薄片发出剧烈而尖利的哀鸣。他抬起头,舌头似乎已被咬伤,浑身不住抽搐,呕出鲜红的血,口中呜呜咽咽,再难听清。

相思刚要躲开,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向她扑来。

相思一声尖叫,大惊之下已忘了躲避。就在那一瞬间,杨逸之纵身跃起,猛地将她拖开。

这时,小晏突然出手。

一道寒月般的光泽从他袖底猝起,直袭向杨逸之的咽喉。他这一击的目的不是要伤他,却要逼他将相思放开。

果然,杨逸之轻轻推开相思,身形如白云出岫,往旁边退开。

这一退的时机恰到好处,身法也潇洒而从容。

只是速度却慢了好多。慢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小晏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惊疑之色,眼看袖中的蝶丝就要刺入他的咽喉,情急之下只得挥手一收。

然而两个人的速度实在是天地悬殊!小晏手中的蝶丝虽然避开,但那一掌的部分力道还是打在杨逸之的肩上。

砰的一声,杨逸之整个身体几乎被打得飞了出去。

小晏这一掌竟仿佛是击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人身上!

小晏凌风立定身形,眉头紧皱。以杨逸之的修为要接下这一招并非难事。然而他刚才的武功简直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就算刚历大战或旧伤复发也绝不至此。

正在相思嗔目结舌之时,敖广已重重地扑到她身后的铁船栏上。

铁栏轰然巨响,敖广头上仿佛被猛击了一下,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抽了几抽,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直挺着倒在相思脚下,面目说不出的扭曲狰狞,胸口却已没有了起伏。

他终于没有逃脱恶魔的追赶,在众目睽睽之下,脑后已受致命的一击。

而他身后却空空荡荡,只有海风凌乱地吹拂着。

清寒的月光将甲板上的一切拖出长长的阴影,似乎是恶魔悄然退去的影子。

甲板上再无声息,只有相思焦急的轻唤:“杨盟主,杨盟主。”杨逸之倒在地上,似乎受伤不轻。

小晏长袖垂地,注视着杨逸之。紫影微动,已到了两人跟前。

相思突然起身,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虽然她害怕得不住颤抖,眼睛中也含满了泪水,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要怎样?”

小晏冷冷看着她,双眸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伤。他伸手将她拉开,轻轻说了一句:“你不会明白。”

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柔和,相思就觉得一种不可抗拒之力沛然而来,瞬时已将她推到了一旁,全身连一丝真气都未被引动。

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阻止眼前这个人。然而她又不能不阻止。

小晏走到杨逸之跟前,俯下身去,伸手试他的呼吸。

相思怒喝道:“住手!”,手心中紧握的十二枚水晶月已被冷汗濡湿。

那十二枚水晶月,是她最后的绝技。

她心中明白这一击最多也不过拖延小晏片刻的时间。或者只能激起他的怒火,让他作出更可怕的举动。

她当然也知道杨逸之是卓王孙生死决战的对手,为了他去激怒这个比魔王更加可怕的皇族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但是她却不能退缩。

不是因为勇敢,她现在怕得要命,恨不得逃到小晏找不到的地方才好。只是她坚信知恩就应该图报,杨逸之既然为她而伤,她决不能袖手旁观。

绝不能。就如同……

记忆瞬时间恍惚,仿佛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冲撞着心扉,却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滴泪,悄然划过腮际。

那是回忆么?

是什么样的回忆?为何如在眼前,却偏偏无法记起,无法言说?

相思刹那间无言,身子轻轻颤动着,手中的水晶月漾起一阵紊乱的光芒。

正在这时,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不知从哪里冒出了几十个人,瞬时已站在甲板上。那些人身上都穿着官服,手中擎着火把,把甲板上照得明如白昼。

四下惊声不断。其中一个冲上前去,试了试敖广的鼻息,道:“断气了!又死了一个!”

另一个人道:“岳大人还没有回来,现在如何是好?”

一个官阶略高的人道:“立刻将尸体封存,等岳大人回来验看。”四五个人立刻上前,迅速将尸体抬了下去。

那人回头道:“夷?那不是小晏公子,还有郁夫人?”

相思突然伸手指着小晏道:“快将他抓起来!”

那人吃了一惊,道:“什么,为什么抓他?”

相思扶起杨逸之,一字一句道:“因为凶手就是他!你们还不快动手?”

那些人相视了一眼,甲板上白光一闪,几十个人的兵器已经一起亮出。

为首那人道:“小晏公子,既然有人指证你是凶手,就请你跟我们回去一趟。”

小晏站在夜风中,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为首那人等了一会,突然一挥手。

几十个官差顿时分为三组,迅速向小晏合围上来。第一组官差手一扬,十余条铁链宛如蛟龙出海,向小晏齐袭而至。第二组在圈外飞速游走,手中的判官笔蓄势待发,只待锁链讲对手缠住,即可分点他周身穴道。最后一排人手持袖弩,远远护卫,以防不测。

这些官差虽然人数众多,出手却不仅整齐,而且很有秩序。看来他们练习这合围之术绝非一日之功。

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小晏当时一举歼灭黑帆倭寇的场面,也就不像别人那样害怕。

因此他们出手都很稳,很有力,也很自信。

也正因如此,相思才希望他们能阻止小晏,只要片刻的时间就已经够了。

然而还没待第一排的锁链飞到小晏面前,这几十个人竟一个接着一个,无声无息地跌了下去,一动不动地躺在甲板上。

小晏默默站在中心,神情闲淡而优雅,似乎连衣袖都未动过。

相思的脸色更加苍白,这根本就不像武功,就像是妖术。

那些人就像是被妖法控制,突然间被吸去了灵魂。

眼前紫光一闪,小晏已来到相思跟前。他摇头轻叹道:“为什么要做这些没用的事?莫非越美丽的女人真的就越愚蠢?”

相思全身颤抖,抬头直视着他,仍然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小晏看着杨逸之,冷冷道:“如果你还是挡在前面,不让我给他治伤的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相思冷笑道:“你……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晏淡然道:“如果我现在要杀他,又岂是你能阻止的?”

相思哑口无言。

小晏缓缓绕过她,垂地的衣角无声无息地从甲板上滑过。

透骨的寒香让朦胧的月色也凉如冰水。

他突然伸手去扣杨逸之的手腕。

相思惊呼一声,只见小晏紫色长袖已如流云一般飘起,他紫色的身影宛如一只巨蝶,无声无息向甲板下退去。

相思道:“杨盟主!”正要追去,突然肩上一凉,全身再也动弹不得。

一枚精光欲滴的半月形水晶从她肩头落到地上。赫然正是她刚才握在手中的水晶月。

相思感到浑身一阵虚脱似的绝望袭来。一滴冰凉的液体凝聚在眼中,却连滴下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月影如霜,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倒地的官差们神色痛苦不堪,还在徒劳地挣扎着。相思却只是静静的倚栏坐着,海风掀起她未整的衣衫,隐隐有些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楼道上又传来了人声。

“岳大人怎么现在才回来?”

岳阶长叹了一声:“上个月广州府又出了一件大案,上头飞书传我去看看。”

“可是万花楼的事?”

“不错。而且案情极度复杂,虽然我百般脱身……”他叹息了一声,似乎其中还有许多难言的变故:“还是未能赶到子时之前回来。好在晚得不多,希望下一桩凶案还没有发生才好。”

那人淡然道:“但愿如此。”

相思苍白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嫣红的笑意,她终于不必再害怕。

——那另一个人赫然正是卓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