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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非人

且说路上走有数日,每日皆见鞑子兵南下,或百或千,杀气腾腾。尚瑞生却不停留,反倍道而进。过了豫皖交界,尚瑞生知不远便是宿县,再有两三日路程,过了淮水,便到濠州了,心下甚是喜悦。

一路时见道上逃来的百姓,皆面黄肌瘦,奔走仓皇。尚瑞生见其内不少孩童,都腹胀如鼓,头大眼凹,连过去好几拨,越到后来,面目越不可观,竟是形容枯槁,状若鬼族了。

过了宿县,前面便是西寺坡,再向前去,更是满目荒惨。

二人行到天黑,总算碰到一伙百姓,约有百十余人,都挤坐在一起,向天悲号。尚瑞生见里面有几个十六七的姑娘,下身连裤子也没有,只用干草缠身,遮住了羞处。尚瑞生与老僧又走出百余步,在一棵枯树下坐了。他回想沿途所见,不觉悲心如捣,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倒身欲睡时,骤听不远处传来哭声,心底一悲,睡意全消,这一夜竟致无眠。

眼看朝暾渐露,那老僧睁开眼道:“你还要向前去么?”尚瑞生叹道:“我此前不知人间苦状,既到此悲境,也无须回头了。”起身仍向南行。

又行了半日,来到固镇附近,只见百姓多了起来。尚瑞生料想此处还可过活,正感高兴,猝见南边逃来大批百姓,后面马蹄声隆隆不绝,竟有上千鞑子兵狂驰追赶。众百姓虽知逃不脱,仍拼命奔窜,惊呼声不绝于耳。众蒙兵瞬间赶到,却不杀戮,只将无数百姓围在大圈子内,随将男子都挑了出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只见几百个蒙兵跳下马来,各抽弯刀,令众男子趴在地上,伸出右臂。众男子臂膀才伸,弯刀已落,只一会儿工夫,便把上千条手臂砍断。

尚瑞生与那老僧也被挑出,但几个蒙兵见二人都是僧侣,居然未断其臂。尚瑞生夹在人群当中,又怒又奇,不知鞑子们意欲何为。

沿途走来,只见数队蒙古兵押着更多的百姓,由几面会聚而来,同样是男人右臂皆断。行到一处高坡时,只见坡下低洼之地,几百个妇女都裸着身体,蹲在地上掩面哭号。百余鞑子兵围观取乐,甚而狂笑舞蹈。

又走出一程,却见数十股人流都向一处汇集,真是人山人海,望不到尽头。鞑子的马队往来奔驰,似生怕有人走脱,沿途都是砍断的手臂,望之触目惊心。原来安徽乃白莲教发源之地,此次蒙古人欲在新马桥一带做件大事,深恐远近几县暴民为乱,故境内男子无论是否从匪,皆断其右臂。更派蒙兵三万,驱押来数十万百姓,令其观一惨景,以为震慑。

少时来到一片极开阔的平野,只见南面早搭起一座高台,台面十分宽阔。众蒙兵将无数百姓押到台前,皆令跪地伏候,四面都是骑兵马队,刀光耀目。但听哭叫声震动天地,血水染红了雪野,腥气令人窒息。

只听北面牛角声响起,又有数千骑兵奔至,随见百余名黑甲武士护着一人,策马而来。周遭数万鞑子兵眼见这人来到,都举刀欢呼,声震平野。

那人头戴金盔,身披犀皮罩金甲,高颧卷须,一脸威严尊贵,手中马鞭微微一抬,四面喊声立止。此人下得马来,十几人铺毯在前,引他步入高台旁的华丽金帐。这人坐定,冲身旁一名武士说了句什么。那武士走出来,高声大喝,鞑子们又一片欢腾。只见南面马队闪开一道缺口,不多时,竟有几百辆大车押过来,都用黑布蒙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几百辆大车押到台下,众蒙兵上前揭下黑布,只见车内都是红巾裹头的男女,还有十几个小孩子,人人污血满身,被强光刺得两眼难睁。众蒙兵开了车门,连拉带拽,把众囚赶下车来。一千夫长举鞭大喝,似要众囚向那帐中的大贵人叩拜。众红巾男女态度轻蔑,有几个汉子更放声大笑。

正这时,南面又押来一辆囚车,黑布扯下,只见一男子昂首立在车内,四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二目如电,神情极是镇定。众红巾男女一见此人,皆拜倒在地,状极虔诚,如对神祈一般。

那男子身缠铁索,下了囚车,向众红巾男女微微点头,随冲那千夫长道:“给我拿把椅子!”那千夫长似也十分惧怕,愣了一愣,竟去搬来一把大椅,让他坐下。众蒙兵眼望此人,都露出又是畏惧、又是仇恨敬佩的神情,居然无人敢靠近。那男子眼望黑压压跪在周围的百姓,深深地叹了口气,目中似怜似恨,表情却依然平静。

那帐内的蒙酋大怒,冲两个万夫长大声喝骂。二人红着脸走出来,不敢去折辱那男子,只向众囚泄愤,严令冲那蒙酋叩拜。众红巾男女都深情地望着那男子,许多妇女不禁流下泪来。众蒙兵持刀上前,强令跪倒,众男女死命挣扎,并不屈膝。一百夫长手拿短斧,揪住一红脸大汉道:“你只向和林王磕个头,便饶你这贼蛮子不死!”那红脸大汉哈哈大笑,连话也懒得说。那百夫长大怒,一斧将他右腿劈下,热血猛地喷出。

那红脸大汉却极是硬朗,竟摇晃不倒,蔑然大笑道:“爷爷是顶天立地男子汉,是汉人中的烈丈夫!怎会给你这些臊鞑子下跪?大明王面前,我死也死得光彩!”一语才出,满场突然沸腾起来,无数百姓哭喊道:“他是大明王!他是大明王!我们汉人的大救星啊!”原来那坐在椅中的男子,正是大明王韩山童。

白莲教本为佛门净土宗分支,源流甚为久远。至元末,蒙人暴政苦民,百姓皆无生计,韩山童遂以“弥勒转生、明王出世”为号召,鼓舞饥民,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此次蒙人初以十万众入皖会剿,历时数月,添兵几达十五万人,始将韩山童击败擒获。元顺帝脱欢帖木儿,本拟将韩山童押来大都,耀其武威,又恐中途被教匪拦截救出,遂遣堂兄和林王孛仑赤帖木儿南下监刑,并强迫百姓围观,以震慑汉人反叛之心。

众人喊声未息,那百夫长一斧又落,竟将那红脸大汉头颅劈下。众蒙兵抡刀上前,都叫道:“谁跪下即可免死!若骂韩妖一句,打他个耳光,立赏千金!”众囚听了,皆破口大骂。

尚瑞生只盯着韩山童看,心道:“此人貌虽伟岸,又怎会是神佛转世?”正疑间,只见众蒙兵已把囚徒分开,男人一堆在西,女人和孩子在东,显是要挨个威逼,令其屈服。

一时牵出几名男子,持刃逼到帐前,大喝“跪倒”。几名男子无不大笑,冲帐里连吐口水,立时人头落地。那和林王端杯喝酒,微皱眉头。跟着又牵出十几人,傲立不跪,脚筋俱被挑断,不觉瘫倒在地。众蒙兵正狂笑间,只听十几人叫一声“大明王”,皆碰死在地,脑浆飞溅金帐。

忽听众囚中有人大笑道:“老三,你我也别等了,出来给大明王磕个头告别吧!”只见两名男子昂然而出,都走到韩山童面前,拜下身去。一男子动情道:“大明王,属下先上路了。您赐我‘九成’之名,我没辱没了它。这一去正是第九死,我汉人必可复国了!”韩山童叹息道:“陈兄弟为我遭擒,道理错了。你要在外头领着大伙干,鞑子们才怕呢!”那男子红了眼圈道:“我爱明王,胜过生命。能陪您老人家去死,才是全始全终。”另一人生得肥胖,起身喝道:“狗鞑子,你们抓来百姓,不过想吓唬人!给爷爷个新鲜死法,让大家都开开眼吧!”

尚瑞生于二人走出时,已觉眼熟,这时猛地认了出来,不由心头大震:“他俩与我一同逃出鞑子营,怎地这么快就被抓了!”但觉热血上涌,右手不自觉地便去摸刀。

一百夫长狞笑一声,忽命人取来两张毡毯,不由分说,把二人实实裹在毡毯中,又用雪堵住两头,密不透气。只见两个毡毯连连翻滚,叫声却听不到。尚瑞生两眼冒火,心道:“我还活着干什么?那鞑子王就在帐内,我若能杀了他,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抽出刀来,便要跳出人群。岂料便在这时,身子忽不能动转,连试了几次,都是有心无力,眼见那老僧闭目发抖,也不知是否他搞的鬼。

众蒙兵原想那二人少刻便会气绝,不料毡毯滚了多时,仍是不停。两旁骑兵都冲过来,马蹄在上面乱踏。过了半天工夫,只见毯中流出热血、粪便,二人再不动了。尚瑞生胸口直欲炸裂,热血喷天,险些晕了过去。

众蒙兵凶性大发,又拽出十几个人来,每人四肢套了绳索,绳子另一头系在马上,狂笑打马,登时五体分离。又有人拽出多名妇女、小孩,以刀威之,强令跪拜。那和林王知妇幼易于降服,在帐中哈哈大笑,令将众女子衣衫扒下。小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抱着那些妇女,苦苦哀求。

众女子羞而志坚,都冲韩山童跪倒,呼喊道:“大明王,我们都听您的话,不怕鞑子凶狂!您老人家是弥勒金身,鞑子们杀不死的!求您照顾我们的孩子,大伙要去了!”一个极清秀的女子迎风站起,面对万众毫无羞色,高声道:“姐妹们别糊涂,鞑子们不会放过孩子的!我们跟大明王一块死,都能入白莲圣境。大家一起唱圣歌吧!”众女子一听,悲而神定,都露出庄严之态,唤孩子们一齐唱道:“弥勒转世明王出,要为万民造幸福。白莲圣境邀英烈,誓捐此身驱元胡。”连唱数遍,无不热泪盈眶。众蒙兵发一声喊,上前抡刀便剁,数十个雪白的身子倒在地上,如圣洁的白花,装点此血腥世界。

猛见一个女童逃出来,冲到韩山童面前,呼喊道:“你骗人!你骗人!妈妈爸爸跟着你都死了,我再不信你的鬼话!”突然伸出小手,打了韩山童一记耳光。众蒙兵如睹奇景,数万人一同欢呼雀跃,那和林王更是纵声大笑,连酒杯也落在地上。一个万夫长抱起那女童,高举过顶,大叫道:“这孩子看透了邪妄,你们都要学她!谁再来打他个耳光,立赏万金,为四县总保正!”众百姓见了,都呜呜啼哭,头不能抬。

突听一男子在人群中叫道:“我……我来,我来!”虽断一臂,却硬撑着爬出人群,来到韩山童脚下。众蒙兵又一阵欢呼。二武士上得前去,把那男子扶起。那男子不敢看韩山童,只道:“你……你妖言惑众,害得多少人丧了性命!我……我就要打你这妖孽!”闭眼胡乱一抡,正打在韩山童下颌上,跟着惊呼一声,如被炭火烧了皮肉,骇倒在地。

韩山童一声长叹,忽起身道:“送我上路吧!”说罢向高台走去。余囚尚有两百多人,都失声叫道:“大明王!您老人家……”韩山童转过身来,眼见那女童在鞑子怀中哭泣,一笑道:“你们不要怪孩子,孩子们都该活着。我们这辈人不成了,下一代还要和鞑子干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好教众,我心里很高兴。”说罢再不回头,一直走上高处。

只见台上立了根大木桩,十几个刽子手早在上面等候。一个汉人拿着铁托盘,里面放着十几把不同的小刀子,见韩山童上来,忽跪倒在地,冲他不住地磕头。韩山童道:“我怎么个死法?”那汉人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道:“皇上赏大明王三千六百刀的剐刑。我……我是从大都来的,家里世代做这个营生,实在不……不敢躲差,旁……旁人也做不来。”韩山童冷笑道:“鞑子皇帝不想让我速死,可见他心里是害怕了。你们来吧!”说话间几个刽子手拥上来,将他剥得精光,绑在木桩上。

那汉人挑了把怪样的小刀子,抖着手道:“大明王,您老恕罪吧!我家里有几十口子人,不造孽都难活命的。”又作了一揖,便拿刀子来割他眼皮。韩山童道:“这是做什么?”那汉人道:“割开眼皮盖住眼睛,您老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会儿景象太吓人,您老见了昏过去,又得弄醒才能剐,多遭罪的。”韩山童道:“我不看着受苦的百姓,不看着这些鞑子,虽死两眼难闭。你只管动手吧!”那汉人哆嗦了一会,手稳了下来,动作极快,先将他耳鼻、双乳割下,血登时流了一身。百姓们都惨号一声,闭上眼睛。众蒙兵舞刀威胁,砍了几个闭目的男子,喝令百姓睁眼抬头。

只见那汉人运刀飞快,从左臂鱼鳞碎割,次及右臂,以至胸背,每一刀深不及寸。片刻间,台上已是血人,状极可怖。尚瑞生始终动弹不得,欲冲那老僧大叫,声音竟也发不出。只见那老僧身子大抖起来,相貌似在不断变化,煞是奇异。

却听台上全无声息,受刑者竟如石人一般,并不呼痛。场上静得出奇,仿佛那刀子割肉声也隐约可闻。那汉人运刀更快,初尚见血,继则血尽,但流黄水而已。待割至腹下,受刑者流出的红血、黄水已然冻结,身上竟呈黑紫之色。众囚如自受割锯,再也忍不住,都大哭起来。随之满场哭声大作,数十万人一齐放悲,其声撕肝裂肺,那天空也仿佛昏暗下来。

不觉那刀子游遍身躯,竟割至两千多刀。韩山童本是闭目忍痛,忽睁开眼来,说道:“能不能快点!”那汉人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铁汉,忍不住流泪道:“您老忍着些吧。快到数了。”韩山童一声轻叹,又将两眼合上。只听四周哭声越来越大,堪堪已割了三千刀。

韩山童自知将死,忽大睁开双目,深情望向台下,张口欲言。数十万众见了,都捂嘴不敢发声,连鞑子们也敬佩非常,一点喧声不起。

韩山童深情一笑,似充满遗憾,又似饱含期许,声音低弱道:“乡亲们别再给鞑子跪着,我们已跪了多少年了?还要跪到何时是头?你们不要怕鞑子,鞑子们自己已经害怕了!你们好好想想,真正自信强大的人,会这样残暴无耻么?我华夏几千年的光芒,建下多少丰功伟业,出过几多圣贤豪杰?我不信区区元胡,能久亡我中华!只要大家一同努力,不再畏缩苟且,早晚能灭尽鞑虏,复我锦绣神州!到那时我才将眼睛闭上,叹服你们是大好儿郎!”说罢再无气力,仰天而笑。这声音虽是低弱,却仿佛黄钟大吕,震颤每个人的心灵。场上哭声又响起来,尚瑞生更是热泪横流。便在这时,人群中忽响起乐声,缥缈低徊,极是祥和纯净,仿如天籁之音,闻所未闻。此时满场戾气大作,但此声一出,听者登觉心境一变,仿佛那血腥世界倏然远去,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平和,直如圣泉涤荡,竟有一种大彻大悟的喜悦。只见那老僧坐在人群中,手拿一件不知名的乐器,正自闭目吹奏,神态似极安详,又似极烦躁,面目瞬息变幻,模糊得无法看清。尚瑞生一眼望去,全然认不得了,不由低呼一声。众蒙兵虽是兽性如狂,此时也都停下手来,但觉心头茫然,竟不知所措。

猛听那和林王在帐内狂吼大叫,暴跳如雷。这声音直似鬼哭魔嗥,竟比佛音还要惑人心智。众蒙兵一惊之下,凶心又复高昂,刀割斧剁,几十人立赴黄泉。余囚哭骂不止,惨声实不可闻。

那老僧一声长叹,忽丢下乐器,向人群外走来。此时百姓们跪得极密,他却不推不挤,柔风般走出来,飘身到了金帐前。众蒙兵一愣神,人已从身边擦过,无不骇然。帐前几十名黑甲武士正要拦截,那老僧倏露异相,摇头一叹道:“好好的人不做,那也不用再活了!”右掌向帐内一罩,那和林王距他尚有七八丈远,又有众武士阻隔,却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眼珠子震出眶外,一头翻下大椅。众武士肝胆俱裂,齐声惊呼,乱刀劈落。那老僧也不闪避,回身道:“咱们走吧。”仍出一掌,向人群中抓来。与此同时,背后十几把刀一同崩断,众武士七窍喷红,尽皆震毙。

尚瑞生眼见那老僧向自己遥遥抓来,陡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吸住身躯,竟飞腾而起,一下子滑出十几丈之遥,落下时已在那老僧身旁。只见那老僧五官变化,神气全改,猛将他背了起来,向西便走。众蒙兵不顾性命,上前来拿。那老僧也不知何等神通,所过之处,众蒙兵皆倒飞数丈。

此时外面已围了三万铁骑,数里之外,更有八万雄兵撒网包围,可说风雨不透。尚瑞生大叫道:“大师放我下来!杀几个鞑子再死!”那老僧直如不闻,飞身向前冲去。只见前面蒙兵尚离有十几尺远,尽如枯叶遇到狂风,四散飘飞,砸得周遭兵士也倒下一片。

众铁骑在外围护,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眼见一人裸背赤足,飘飞如电,无不大愕。待迎将上去,欲拦挡时,才惊觉此人来得太快,刷一下从身旁擦过,好似流星一般,人与马一同受惊,立时翻倒。那老僧一路奔来,两旁鞑子翻滚如浪,竟无人能立住脚。

尚瑞生伏在那老僧背上,但觉那老僧身前似有一股无形的伟力,比利剑还要锋锐,初时两丈外的鞑子触之即飞,继而三五丈外,也是无物能存。更奇者,众蒙兵一见他到来,脸上都露出恐怖之极的表情,先一拨瞪目张口,跟着一拨歪眼斜眉,每一拨都不相同,显然那老僧的神态也在不断变化,才会令众人这般恐惧。

尚瑞生只觉在他背上已伏不住,忙伸手按向其头。一按之下,更是大吃一惊,但觉他头顶心竟有一物向上冲顶,突然间鼓出来,如一只利角,待要抓紧时,此物忽又不见,闪得他险些跌下来。他忙用手扶向其肩头,倏觉他肩背肌肉粗壮无比,竟比适才膨胀了数倍,尽成暗绿之色。

便在这时,只听众蒙兵都大叫起来,分明看到了更奇异骇人的景象。正这时,骤感那老僧身上奇热无比,一股怪力溢出体外,竟大半传入自家体内。未及细辨,迎面鞑子兵已潮水般涌至,尚瑞生心道:“鞑子们来得越多,他体内变化越烈,可惜我不能正面看他一看!”其实他尚且不知,此时若在高空下望,那景象才真是奇异壮美到极点!只见十数万众,上百股马队向自家冲来,而一到身周十丈远近,尽似波开浪退,人马向后飞滚。

此时那老僧已连突几十道重围,只因速度太快,劲风吹得尚瑞生眼睛也睁不开,只能扭过头去,不敢再向前看。这一回头却看见后面十数丈远近,竟有一人紧跟在后,大袖飘飘,跃纵如飞,鞑子们竟也挡之不住。

忽听前面牛角声大作,只见后面的鞑子兵落潮般退向两旁,跟着迎面万箭齐发,似泼下一场密雨。陡听身后那人一声惊呼,飞快褪下衣袍,作势拨打飞矢。谁料密箭射来,只飞到那老僧身前五丈之地,便都缓缓落下,惹得身后那人又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喜意。

那老僧一刻不停,又冲入迎面马队。鞑子们惊呼声起,脸上都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原来十数万人围了几十层的铁桶阵,到此已是尽头,而那老僧由最里面冲到此处,只不过用了半袋烟的工夫。

尚瑞生眼见前面再无鞑子兵,恍如做梦一般,真耶?幻耶?自己也闹不清了。忽然间两行血丝从眼角淌下,原来适才看得太过惊心动魄,当真是目眦瞪裂,非古人书上所写的虚文了!那老僧又奔了多时,唯见景物后倒,山川影迷,也不知到了何处,后面那人早不见了。

猛然之间,那老僧定住身形。尚瑞生依着惯性,感觉身子又冲出十几丈,已撞在前面一棵树上,虽是因境生幻,也吓得失声大叫。那老僧将他轻轻放下,坐倒在地,闭目无言。尚瑞生细看时,只见老僧全然变了模样,头角峥嵘,耳大颌尖,身躯魁伟之极,除那条单裤没变,其它一切均改,头上竟生一角,发出幽幽的绿光。尚瑞生瘫倒在地,如睹凶魔。

那老僧似已发觉,睁开眼来,仰天长叹。尚瑞生死盯住他,忽觉他还是原貌,哪有什么变化?自家惊吓过度,必是眼花无疑了。

忽听那老僧叹道:“那是修罗场啊!我最不愿见到的地方,可还是见到了!原来我跟着你,就为了见此景象,复我法身。我终于明白了!”声音满含悲郁,也不知明白了什么。

尚瑞生闻言,猛想起前时那惨烈一幕,胸膛又欲炸裂,惊惧之心化作奇悲,大哭道:“我汉人真是无望啊!几十万人只会伏地哀号,羔羊也没这般驯服!大师,你为何不让我与鞑子们拼了?为何还要带我出来?我但能杀死几个鞑子,也算遂了初衷,比之那个大明王,已把我活活羞死!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也不知是神志昏乱,还是一时血性迷心,握了那口刀,竟要重回屠场。那老僧满脸哀戚,也不管他。

正这时,突见东面奔来一人,虽带了几处箭伤,仍是快捷无伦,眨眼间来到近前。尚瑞生一见此人,不由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法明和尚。

只见法明满脸震惊,更带着说不出的迷茫,显是想不到适才在前面飞奔、冲破十万铁骑的能者,竟是在寺里作务多年的火头和尚。过了半天,方颤声道:“大……大师究竟是人是神?”那老僧并不看他,望空叹道:“众人是人而非人,我非人而似人。唉,佛祖怎能普度得了呢!”法明听不明白,忽跪下身道:“求大师慈悲,点化弟子幻身真诀。适才弟子全看到了,大师决非人间手段!”

那老僧默然无语,继而细看了他一眼,说道:“既非人间手段,你还学它何用?那大汉你都赢得,凡尘中已没人是你对手了。”法明急道:“石施主是人中绝顶,弟子赢他竟在十招上,分明神功未成。另有武当张全一,听说乃是仙家手段,弟子更没把握胜他。求大师念少林之缘,开启下愚,弟子三生不忘!”

那老僧道:“张全一,可是自号‘三丰真人’的羽士?”法明道:“正是他。”那老僧想了一想,说道:“既是‘真人’,当知‘人’的本意。我倒想看看,这茫茫尘世间,是否还有‘人’在?”法明大急道:“大师,求您先指点一二。弟子再三叩首。”连拜数拜。那老僧道:“你先去吧。若有缘自会相见。”法明听这话有些松动,不敢冗言深求,磕个头道:“大师慈悲。弟子非为一己之功,实欲为少林创万世绝学,如今多劫已历,成毁全在大师一念之仁了。”说罢站起身来,向南走去。尚瑞生喝道:“你到底把我大哥怎样了!”法明不答,已自去了。

尚瑞生一急之下,大步追来,陡觉身子轻快无比,法明并未疾奔,竟被赶上。二人都是一怔,法明大露艳羡之情。尚瑞生想起适才那老僧飞奔时,似有一股奇气注入自家体内,不期竟有这等功效,心头一喜,又急问道:“我大哥究竟怎样了?”法明笑道:“石施主已立下重誓:今生再不谈‘武学’二字。我并没伤他。”言罢倏屈一指,照尚瑞生胸口弹来。这一下力道轻柔,实则金石可穿。不料撞在胸口,尚瑞生仅是一麻,僧袍却立现一洞,棉絮飞散。法明虽仅用半成功力,也感吃惊,回身看了那老僧一眼,转而叹了口气,失神向南走去。尚瑞生见破洞大如碗口,知是那奇气保住了性命,内心既惊且疑,不觉又走了回来。

那老僧见他回返,说道:“你不去修罗场上杀人了?”尚瑞生惊视其面道:“大……大师究竟是谁?何以有如此神通?我一生不信神道,今日极感不解。”那老僧抬头打量,好像才把他看清,说道:“原来是有来历的,难怪血性天良不灭。你也该有个去处了。”尚瑞生道:“大师要点化我么?”那老僧摇头道:“你非佛道中人,却与佛道有缘。我们走吧。”尚瑞生道:“大师要去何处?”那老僧叹道:“去结缘了缘处!到了那里,你才算有了出身,为后来进步之阶。但须切记:他年失意来访,不可轻动我身。”尚瑞生愈听愈乱,微退半步道:“大师已知道自己是谁了?”那老僧似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如有所失。

这一路行来,四野再无人迹,也不知身在何处。如此苦行多日,好歹走出安徽,入了湖北地界。尚瑞生在路上隐觉那奇气伏在体内,似乎有了知觉,潜移默化间,竟自行鼓荡冲穴,生出许多奇妙。他初时尚自担心,但随后精神大旺,走得飞快,也便听之任之了。途次二人绝少说话,尚瑞生并不问去往何处,倒是那老僧注目所过山川,时露留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