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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长沙绞风摩云天

马贼们真是悍勇,镖师们时有死伤,苏雪聆已经杀得手都软了,可马贼们仍然死死地围住她,倒下一个,再补上一个。斩杀二十七人之后,苏雪聆终于被擒,马贼似乎很怕伤了她,否则也不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她被绳子牢牢地捆着,转眼望去,自己的手下已躺倒了一片。客栈里除了伤者的呻吟,一片无声。马贼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苏雪聆说一个字,苏雪聆发现他们居然全都是匈奴人、哈萨克人……

苏雪聆倔强地昂着头,她在等,她要看看,谁是在大漠上陷害他们苏家的人,只要这点心愿没有完成,她不会死心,何况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被绳索缚身而已。

门外忽然响起了掌声,在空空的土街上显得单调诡异,拍掌人的内力也显得极其惊人。好在苏大小姐不是给吓大的,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喝了一声:“滚出来,不要在那儿装神弄鬼!”

客栈里的灯本来就少,现在只剩下寥寥几盏,幽幽的光影里,一个花白头发,花白胡须,满面春风的黑衣客走了进来,潇洒和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大小姐别来无恙啊?”苏雪聆几乎晕了过去,进来的竟是自己的叔叔——“双飞神剑”赵飞劫!原来,他哪里是病得要死,分明是早有预谋,包藏祸心。赵飞劫摸了摸苏雪聆的面颊,微微叹了口气:“贤侄女清减了!”半晌,苏雪聆说道:“为什么?”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赵飞劫笑道:“我当了二十年的马贼,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劫财害命呢!”他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干笑两声,作深思状良久:“实在是你爹,我大哥年岁已高,我觉得有必要接手这些生意,让他老人家享点清福了!”苏雪聆终于懂了。在这世上,除了自己的爹,赵飞劫是最懂怎么和小贤王作生意的人,只要苏家洗手退出这片沙漠,千万两银子对赵飞劫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赵飞劫一向心思缜密,只是想不到他藏得如此之深。这也就无怪为什么三个月一趟镖也没送到小贤王手里了。

她忽然间就虚弱了下来:“想不到摩云天和你都是我爹的朋友,却都出卖我们,人心难测啊!”赵飞劫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得屋瓦巨振,良久才停息下来:“小丫头,你多大,你知道什么是摩云天?这大漠便是我的地盘,我便是摩云天!你不长眼,你爹更不长眼,哪有马贼和人家结拜当人家管家的?要不是我这帮弟兄一时没有凑齐,你家的蠢材早就通通见鬼去了,还是老子一念之仁!丫头,冲这个你也该感激涕零吧?哈哈!”

苏雪聆终于定下心来,恨恨地道:“好,我们苏家从此不在大漠一条道上讨生活。货你留下,我们走!”赵飞劫像听到了一个最有趣的笑话,弯下腰又狂笑了半炷香的工夫,抬起头来面容已变得铁青,他冷冷地说:“前些次,有回去的么?”苏雪聆娇美的容颜忽地变得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她这才明白,今天是回不去了!赵飞劫脸上又绽开笑容,摸着胡子,凑近苏雪聆的脸旁道:“侄女,其实叔叔也不是没有关心过你嘛!”他的手摸着摸着居然摸到了苏雪聆雪嫩的脸上,嘿嘿笑着,又说:“叔叔当年劝你爹把你嫁给我,两家成一家,多美的一段姻缘,你爹偏偏棒打鸳鸯散,到今天这个地步,叔叔也很痛心啊!”

他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忽然竟有了一片淫情闪动,一只手居然摸向了苏雪聆的胸口。苏雪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左腿一抬,狠狠踢中了赵飞劫的胯下。赵飞劫武功远胜苏雪聆,可是淫心一动,居然中招,痛得在地下弓着腰,来来去去窜了半天。

赵飞劫缓过劲来,抽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苏雪聆的脸上,一手又撕掉了她左手的衣袖,莹玉一样的臂膀顿时露在外面。他嘿嘿冷笑不止,抽出腰间的“春翔”短剑指着苏雪聆的胸口,忽然回头用各种语言狂说了一通,黑衣马贼中顿时出现隐约的骚动。他回头淫笑着说:“大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么?哈哈,我说他们没有机会见识中原的绝世美女,今天就可以一偿宿愿了。哈哈!大小姐,你有没有想到自己被剥光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苏雪聆看见剑尖指进自己的衣衫,知道已无可挽回,当下努力一咬舌尖,准备自尽当场。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直扑赵飞劫而去。不用看苏雪聆也知道一定是贝儿,心里一急,舌尖就咬得慢了一点。就在这转瞬即逝的间隙,一只大手把冲到半途的贝儿凌空扯了回去,两只筷子同时激射而出,一只打赵飞劫持短剑的右手,一只打苏雪聆的嘴。

筷子在赵飞劫的短剑上“叮当”一声极清厉的振鸣,赵飞劫短剑当即脱手飞去,何等强劲的力道!可是另一只却只是在苏雪聆人中上轻轻一弹,苏雪聆的牙齿便没能咬下去。同时的两只筷子,刚柔之变有天壤之别!

烛光照不到的黑影里,一个声音先骂了一句:“妈的,老爹在,什么时候要你小王八崽子充好汉?”转眼之间声音就冷却到了冰点,轻轻“哼”了一声道:“赵老三,你要拿货物,我不管,你要抢生意,也就罢了,可你胡子一大把了,要了人家小姑娘,人家还怎么嫁人?”他开始说话轻柔散漫,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有如利刃砍铁,在场的人无不心寒!随着话音,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缓缓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却是一把刀——黑刀,斜斜地指向地面,刀头上妖异的弧线摄人心魄;然后是一个高挑修长的汉子,络腮胡子,散发不羁地垂在额前,有些疲惫的眼神,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贼们忽然都双手举刀在头顶,一言不发,一样的黑刀,一样的黑衣。赵飞劫的眼神却猛地变得极度惊慌,脸上立刻就被汗水包围了,苏雪聆看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根深蒂固,永无止歇。

只听赵飞劫呓语似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又是你,楚长风,又是你……”他的声音忽地变得高亢而凄厉,一种说不出的怨毒几乎渗进每个人的骨子里,“长沙绞风刀……”

苏雪聆这才知道,黑衣的汉子原来叫做楚长风。

谁都无法相信名振关中的“双飞神剑”赵飞劫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颠狂一样的嚎叫,恐惧、压抑、仇恨、悲伤……楚长风仍然静静地站在摇红的烛影里,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白得像纸似的,眼神又被酒醉时的空白所包围。

赵飞劫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客栈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为一种情绪所控制,目光都集中在赵飞劫和楚长风的身上。连被赵飞劫制住的苏雪聆,一向自诩为胆大无比的苏家大小姐这时候也忍不住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冷。

许久,赵飞劫忽然道:“大当家的……”声音竟别样的柔和,“大当家的居然还在太平栈,兄弟们真是有福了。”脸上的笑容却实在僵硬得可怕。

楚长风冷道:“老三,这么些年你还是看不开。真的要把当年的兄弟再拉到这片地方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你也该累了吧!”

赵飞劫答非所问地道:“大当家的既然回来了,这八百里的黄沙又该是咱们的天下了,弟兄们的刀都等着大当家的那把黑刀回来,等了好些年!咱们兄弟联手,当年的摩云天还是会扫荡这里,管他什么王爷大侠,官儿贼儿,当年的摩云天一杆大旗,插遍这黄沙的角角落落,大当家的一把刀,八百里的黄沙都劈得开,还有什么人再敢挡我们兄弟的道?”

“那些以前的事,大家都记不清了,我也忘了。”楚长风还是静静地立着,眼神显得疲惫而犹豫。赵飞劫叹了口气说:“大当家的真的不管兄弟们了?”楚长风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轻笑了一声道:“赵老三,我们七个弟兄里,你最大,可是功夫却最不长进,为什么?因为你太狡猾,太花心思去作戏,所以你的剑总是慢着一星半点。焚荒城那天,你也在吧,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老七死在人家小姑娘手下却不出手?你没有听见老七叫你叫得多惨?以你的脾气,不是有什么顾忌,难道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你现在终于是大当家的了,你是不是对老天没有把我这个魔星一雷劈成两半很不满意?不要玩这些个旧把戏了,老三!”

赵飞劫愣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我赵飞劫当今天下要说还顾忌着什么人,就是大当家的你了,在焚荒城我就觉得像是你,我知道你会护着这个丫头,所以怎么也不敢出手。老七死得是冤,可是谁要是和大当家的为敌,才真是冤大头了!本来我回去想那醉酒的汉子绝对不是大当家的你,老七要死,念着当年的情份你是不会不救的,想不到真的还是你,大当家的,你也够狠,让弟兄们寒心啊!”

楚长风的眼睛里有了些哀凉的神色,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当年喝断刀酒的时候,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能一刀两断就喝不了这口。当年你和老七不也说了再也不到这里讨生活么?我们实在已经不再有瓜葛了!”

顿了一顿,楚长风又说:“可你还是回来了,不是来给老七报仇的吧。银子在前,你好像也不是很顾忌我,是不是,老三?你五十岁了吧,该回家好好过几年日子了!用刀者死于刀,杀人者杀自身,一身的功夫便是你手里的那柄剑,剑开双锋,伤人伤己,当年我们杀的人还嫌少么?我们动不动就说恩仇,一有恩仇就用刀来了事,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恩仇,你想过死的那些人可还有什么?他们的亲人朋友又当如何?我们自以为击剑任侠,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可想过一个恩仇了,堆下的白骨有多少?一个恩仇了,便又是一个恩仇生!我们自以为明白‘义气’二字,你难道又能为了义气去杀人?一个普通人,老婆汉子过一生,除了命也没有别的了,他们眼里,几个家人,自己一条命就是最值钱的东西!你一刀下去,痛的不是你自己,他们的痛你又怎么知晓?”楚长风的话微微细细的,和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脸上沉静如水,还有一缕难解的愁苦锁在浓浓的眉尖,化不开去!这个时候他不再像一个在大漠上纵横了十年的枭雄,更像是在江南的翠湖岸边,杨柳荫里,一个秋愁的白衣少年,只是那秋愁未免沉重得让人叹息。苏雪聆不由痴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汉子,怎样的一番议论!

楚长风侧过头,对着赵飞劫身后一个高个碧眼的马贼说了些苏雪聆听不懂的话,那个马贼回头又对其他马贼用几种不同的话传述了些什么,整个队伍就开始了一种隐约的骚动,苏雪聆可以看见他们交换的眼神,但是他们依然不说一句话。赵飞劫脸上的神情这时候慌乱得难以述说,苏雪聆明显感到他持剑的手在不住地抖动,但是他居然也一句话不说。领头的黑衣马贼忽然举刀奋力在地上剁了三剁,刀刀裂石,而后几十名马贼一齐挥刀砍地,然后一声呼哨,一起奔出了客栈,铁蹄如雷,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地刀痕,如狂雷破土后的痕迹。客栈里静静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想:如果这样的刀落在自己身上又会如何,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在颈间背后留连不去!

赵飞劫的脸苍白得和死人一样了,他惨然道:“这帮子人当真只认你是大当家,你叫他们做贼,他们就做贼,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突然变得像一头愤怒的恶狼一样,嘶声大吼:“你算个什么?你是个懦夫!你当年说要领着我们在大漠上干出一番名堂来,可是名堂在哪里?你杀的人比我们谁杀的都多,你装什么慈悲?你装什么菩萨?够胆的,敢杀人就不要后悔!错杀了自己老婆,人就和死狗一样,那女人算什么?杀了再娶,贱货哪里都有!哈哈哈哈!叫我们不要做贼?我们还没有玩够!老子恨哪!当年你死狗一样的时候,老子狠狠心,一刀宰了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这个魔星不死,老子恨啊!”

苏雪聆看去,只见他原本整齐飘洒的长须这时已根根见肉,居然都愤怒得支在了他血般通红的面孔上,眼睛里的血管也涨得鲜红,简直要炸裂一样。他的语调越来越高昂,嘶哑得仿佛在念着一种失传的魔咒,他竟然着魔地开始诉说起当年血淋淋的场面,如同嗜血的狂魔怀念最幸福的日子,又愤怒于有人拔掉了他的獠牙。楚长风的脸并不比赵飞劫好看到哪里去,这时候正一点一点地扭曲起来,那压制不住的痉挛使每一块肌肉都在狂乱地跳动,他的双眼直直地盯在客栈里鲜血流淌的地面上,双手已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黑刀妖异的刀弧也跟着在烛影里振动起来。他喃喃地说:“是!我杀的她!是我杀的,她蒙着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劝我不要灭古兰敦的一族,我不知道,她装得真像,我以为就是古兰敦的女巫,我忘记了她也是古兰敦的族人,夜太深了,我忽然想杀!我觉得刀在响,刀一响就要饮血,我觉得她很可怕,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里,所以我就杀……血的味道……她的血……你说得对,是我杀的她,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他就像要拼命解释给赵飞劫听一样,似乎已经浑然忘记了赵飞劫是什么人,嘴里只是说着:“不是,不是……”说着说着,身形忽然往前面一晃,赵飞劫本来是这些人里面最惊恐的一个,顿时以为他要冲上前来,左手顺手一抓,扯住一个镖师的脖子,用力一提,凌空将他扔起,顺势在他胸口上猛地一掌,镖师已是死人,尸身尚满嘴喷血,已直冲楚长风而去!楚长风并没有冲上来,尸体落在他身上,溅得他一身都是血,他呆了一呆,随即猛地退后,疯狂地用双手直擦身上的血迹,苍白的脸越发扭曲,他急促沉重地喘息着,本来高大威猛的身躯这时候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苏雪聆看见他的眼睛,除了狂乱与恐惧,就是死一样的悲哀,骇人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