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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错矛盾的现实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你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霉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逃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霉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和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愣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呜——疯子老爷爷——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沉,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逃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吗?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啪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无影无踪,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瑟缩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你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沉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尔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在海底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你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你们这群混帐整天说我疯子我尚且当作修练,但不要没来由乱喊爹装亲热!”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若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一九七四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一九七四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一九六○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儿,一次都没回来过,教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愣了一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不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辆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一九八八年,剪掉九年,正是一九七九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一九七四加上五,也正好是一九七九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一九七九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彷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的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柜,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

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儿教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没想到你装疯作傻逃出安养院,这些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姓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栈堆栈,心烦意乱,阿义则低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暴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全都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钧之力,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让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们师兄弟,熟稔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声,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多少都令人安慰。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得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不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唏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你!”

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万分不假。在一九八八年时,我也根本没有什么计算机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小学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

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说:“请你好好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何况,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

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要从何讲起。

但,的确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

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妇人说:“我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

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

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你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

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沉迷在另一个他捏造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

妇人说:“没想过。”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

妇人叹道:“那件事教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多了,没被我爸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血脉,但这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我认真说道:“你爸爸绝无可能会真的功夫吗?”

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的热茶不但很热,还热到蒸蒸沸腾,不断冒泡。

妇人感到讶异,说:“怎么会这样?”

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我说:“是气功。”

妇人的脸有些不悦,说:“气功?”

我说:“你爸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得多。

妇人想要接话,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起”的样子。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有没有听那个中风的老伯伯说过,在老人安养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或许是长眠三百年的副作用之一,师父可能忘了许多事情。

妇人摇摇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我说:“什么旁枝末节、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说,因为我觉得在安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爸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时,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说:“跟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叫警察把你爸爸带来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来就可以了。”

妇人想了一下,说:“我爸在安养院的期间,整天喜欢找人下棋,也喜欢找人打麻将,至于有几个老伯伯在练太极拳跟舞剑之类的活动,他反而没多大兴趣,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说的。”

我边听边点头,这都没什么特别的。

妇人继续说道:“后来,有几个国际扶轮社的外国年轻人去安养院当一阵子义工,我爸爸还很热切地招呼他们跟他下围棋、象棋,他们都是外国人,我爸爸也真有耐性,不只教他们学围棋跟象棋,还同他们学西洋棋。” 

师父真是好兴致。

妇人喝着热茶,说:“爸就是这副热肠子,听李大伯说,爸后来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点点头,不难想象师父逼着别人学围棋、学象棋的那股干劲。

妇人有些想笑,继续说:“只是没想到,我爸爸才刚刚教会他们下围棋,就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连赢我爸爸好几盘围棋。”

我没下过围棋,不太知道这样初学现卖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但我了解一个下了好几十年围棋的老人突然被一个新手痛宰的话,一定是幅极其惨烈的画面。

妇人慢慢说道:“那个年轻人后来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应该说,被我爸爸死黏着,磨着他下棋,一天总要下个十几盘,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有时候会同时跟五、六个人下棋,其中总有一、两盘是盲棋,或夹杂着象棋。” 

我问道:“盲棋?闭着眼睛下?”

妇人也颇懂围棋的样子,说:“就是不看棋盘跟棋子,直接靠记忆下棋,这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是一人对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赋异禀,又是个新手,这真教人难以置信。”

妇人突然眼睛一亮,说:“那孩子有副好心肠,后来我爸爸逃出安养院后,他每年都会寄新年卡片到这里来问候,前天还来过这里,说是来台湾观光,藉着机会再来看看曾经教他下围棋的爸。”

我听着听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测试师父会不会下围棋。

后来,又同妇人聊了些师父的陈年旧事后,我便起身告辞,直到妇人送我到门口时,我才猛然想起刚刚进屋子时,妇人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么事啊?要不要我转告他?”我说。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件大事,请你务必转告我爸爸,催他快点回家。”妇人歪着头,皱着眉头。

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会的,再见。”我说。

“再见。”妇人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