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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夜雨、孤灯。

这一场雨下了有好几天了。

尹剑平整整两天,足不出户。当然这意思并非是说他真的连房门都没有出过,而是说他不曾离开过所居住的客栈碧荷庄。

窗外是聒耳枯燥的蛙鸣声。这些小动物各据一荷,仰头向天,沐身在霏霏霪雨里,只管不停不歇地叫个不休,雨声、蛙声在这个时刻里,似乎占有了一切的空间。

聆听及此,你会感觉到无比的烦累、困倦,全身上下侵满了那种恼人的不自在,却又驱之不去,挥之不离!因此一切的“懊丧”和“不如意”都会在这个时候向你开始侵袭不已!

尹剑平在灯下看着他的剑,那口新得的“海棠秋露”。碧莹莹的剑身,映着摇曳的灯焰,乍飞起满室的莹光。桌子上置放着细脖大肚的一壶酒,他不时地端起来灌上一口!火辣辣的一股子热气,由嗓子眼一直通向丹田。人哪!有时候就喜欢这个调调儿。

这一刻看剑饮杯压制着他满腔的英雄气概,不会有所发泄,相对地抑助长了儿女情怀!

似乎有一刻已进入到真正的忘我境界。那一刹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有如一张白纸那么的单调,然而这一刹,当他瞩目于宝剑飞萤时,却又禁不住兴起了一腔激动!

人是静不得的,静极思动!

人也是动不得的,动极思静!

只有深明动静,识大体的人,才能在此“动”与“静”二字之间,寻觅到那种适度的折衷!

耳边上蛙鸣鼓噪,眼前剑气如虹。而尹剑平的心却早已飞跃出这个巢臼,正在从事追捕着某种大自然的神秘。

所谓:“师今人不如师古人,师古人不如师自然!”

此刻,尹剑平似乎已经领略到了这句话的真谛。

此刻当他神游于吴老夫人那些奇妙的壁画图案时,脑子里反映的却是一片自然。以自然来印证那些纯属灵性的幻想,常能启发他一些新的境界。

这几天,他常常借着神游太虚之便,领略了更多的智灵,对于吴老夫人那些纯属灵性自然的武功谜结,也就解开了不少!他的进度极其惊人,只是人我不知!

有时候,他像梦呓般地嘴里说着什么,一只手莫名其妙地在空中比划几下,自得其乐地笑上一笑,这里面往往包含着神秘的学问,说不定正是一式绝妙灵招的心领与突破!他的进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急飞猛进的。

蛙鸣声使他陷于沉思而神游太虚幻境。哇鸣声的突然停止,却又使得他乍然警觉,意识到某种事态将要发生!正如眼前的这一刹。在蛙声突然停止的一刻,尹剑平的那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却已经归入剑鞘!

此时此刻,“帘外雨瀑瀑,春意阑珊……”正是“罗衾不耐五更寒”时刻!

蛙鸣鼓噪,显示着一切正常,而此刻的突然中止,却似乎反倒有异寻常了。

尹剑平手掌前送,那盏高悬在空中的灯盏应势而灭,一刹时,房子里笼罩着一片黝黑!

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尹剑平只是静静地运用着他的灵思,灵智所聚,耳聪目明。自此,在他环身左右十数方丈内外,他能够细细地观察到一切动象衍生。

蛙声沉寂。

这现象显示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形象仍在持续之中,直到现在仍未消失!

他悄悄把背部后靠,凝神静气,神游五中!

顿时他就感觉到一些轻微的脚步声音,这些声音也许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极为平常,可是听在尹剑平耳里,却认为极不寻常!如果你不留神倾听,简直就无法辨出那种轻微的“嗒!嗒!”细响。

尹剑平一经入耳,立刻就感觉出那是一种特殊情况下才能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人的脚,踏行在碧绿阔大的荷叶面上。尹剑平似乎可以认定,必然是这样,因为只有在这情况之下,才能会发出这种声音!一个人,能够踏行于水面荷叶,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个人设非具有一流的轻功身手,可难为力。

尹剑平把长剑往背后一插,手肘轻按,“呼”地腾身而起。起落之间,已跃向窗前。轻轻点破窗户纸,他凑近一只眼向外观察着。沉沉夜色所显示的一切甚为模糊,所幸有几间房子里透有昏黄的灯光。借着这一点昏暗灯光的衬托,倒使得他可以隐约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看见一条人影,正由水面上踏波而过,那人身材高健,尹剑平着目他时,来人已飞跃而起,轻巧地落向湖心敞亭。

自从甘十九妹等一行出征洪泽湖以来,这所碧荷庄里,再也不曾看见一个江湖道上的人物,这人突然的现身,倒不禁引起尹剑平十分的关注与好奇!

那个人站立在亭子里,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珠子,向着尹剑平居住的这一边观望着。

借着湖心亭一角高悬的一盏吊灯,尹剑平猝然看清了那人的脸,禁不住心里大大地动了一下!

“云中鹤!”他心里禁不住大声地呐喊着:“你好大的胆!”

一点都没错,这个人正是前此在凤阳地面上误打误闯,所结下的那个对头“云中鹤”!

这人原想偷盗尹剑平岳阳门的“铁匣秘芨”,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竟把他本身一口罕世宝刃“海棠秋露”失去,落在了尹剑平的手上。不用说,他是越想越气不过,此番前来,必定为了要夺回失剑和湔雪前耻而来。

尹剑平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冷笑,心里暗忖着,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少不得我要代尉迟家门向你讨回那件“锁子金甲”。这一次,又看你是怎么个逃法?心里这么想,他贴着窗角凝神闭息,一动也不移动地向着窗外注视着。那个云中鹤想是悉知尹剑平此人的扎手,虽然心怀仇恨,只是大敌当前,却不能现出丝毫大意神态,两只精芒暴露的眼睛,从这一边移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移到这一边,转动之间,凶光四射!

由于这一面共有上房十间,外表看过去模样完全相似,一时使他乱了方寸,弄不清自己所要找的人,到底置身在哪一间房子里?

忽然,他身子由湖心亭里蓦地拔空而起,直向着尹剑平所居住的这一排房舍为首的那一间屋脊上落去。

把握住这一刹,尹剑平陡地推开半扇窗,身形一个快速的滚翻,已飘身窗外。

随着他左手后勾,极其轻巧地把敞开的那半扇窗户关闭,同时足尖飞点,有如“夜蝙剪空”,“哧!”掠出三丈四五。

这一手轻功,施展得既惊又险,然而却是恰到好处!云中鹤落身屋脊的一刹,也正是尹剑平落向石后的一刹。无形中,倒像是两个人忽然掉换了一个位置。

这时,尹剑平匿身在一堵凸起丈许的假山石后,正可赖以障身,不愁为云中鹤发现。

云中鹤身法至为灵巧,只见他快速地在屋瓦上踏行一遍后,蓦地身形一晃,飘身而下。

尹剑平方自心中一动,这个云中鹤已极其轻巧地向着一扇亮有灯光的窗户附身过去。

现在尹剑平可以十分清楚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就见那个云中鹤正自点窗而窥,而且发觉到室内那个人不是自己所要找寻的对象,身中一闪,又移到另一间窗前依然如法炮制,向内窥伺一番,然后,很快地又看向了另一扇窗。

尹剑平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对方必然是在搜索自己,意图下手暗害。心里想着,他遂即由地上拾起了一粒小小石子,那枚小石子约莫有黄豆大小,但是一经着以内力,却可当作暗器般地施用!

尹剑平把这枚石子扣在指上,用“铁指金丸”的暗器打法,陡地弹了出去!

一丝极为细微的尖啸声,蓦地袭向云中鹤后脑!

云中鹤方自身形前倾,忽似有所警觉,霍地一个倒剪,紧接着一式“潜龙升天”,高颀的健躯猝然腾身而起!在他起身的一刹,足尖飞点,已把直奔自己的那粒小小石子踢飞眼前。他似乎已经感觉出敌人的方向,是以身形猝然腾起,霓虹经天般直向着尹剑平栖身处扑了过来。尹剑平就在他身子方一袭来的同时,反身踹足,“唰”的一声,把身子倒穿出去了,直向着湖心亭内落过去。

云中鹤忽然发觉尹剑平的猝然现身,由不住大吃了一惊!他原是尹剑平手下败将,这一次来,无非是想乘着黑夜,对方熟睡之际才暗下毒手,倒不曾想过与对方明张旗鼓地硬拼硬打。可是眼前形势,却又使得他不得不与对方一较长短。当时狠下心来,鼻子里冷哼一声,右手翻处,发出了一支“瓦面透风镖”:

这枚暗器一出手,哧——带出了一股尖锐劲凤,直循着尹剑平前胸打到。

尹剑平就防着他有此一手,见状右手斜封,用顺手椎舟一式,叮的一声,已把这支镖封了出去。

云中鹤暗器一经出手,身子紧跟着拔空直起,蓦地向下一落,已扑到了尹剑平身边。后者其时早已蓄势以待,云中鹤掌势猝然向下一沉,两只手用“飞鹰搏兔”之势,霍地直向着尹剑平两肋上插下去。尹剑平一声冷笑,他决心要接对方这一招,而且还有心要让他吃点苦头,当时霍地扬臂上封,用“双柱锦旗”硬硬地向着云中鹤双腕上封了过去!

四只膀臂交接之下,其力道何止万钧?

在一阵颤抖之下,云中鹤的两只手,竟然被硬硬地拉了开来,从而滋生出来的余劲,由不住使得云中鹤足下打了个踉跄,蓦地后退一步。

尹剑平这时近看来人,由对方那双凶光毕露的眸子,以及衍生在下巴上的一丛胡子,更可判定,来人正是那个横行数省,甚至于惊动朝廷,到处绘影图形要捉拿的钦命要犯“云中鹤”!

尹剑平一经着目之下,顿时兴起了切骨之恨,想到了前此剑伤之仇,真恨不能立刻将之毙于剑下。然而眼前这个地方,却令他心存忌讳,似乎不便放手与他一搏。是以,就在云中鹤方自退后的一瞬,他身躯猝然向后一仰,“哧!”又自纵出丈许以外。

云中鹤未及深思,只当是。对方怕了自己,见他不战而退,心里好不怨恨,一声低叱道:“哪里走?”足尖一点,循着尹剑平退身之势,快速地追了上去。

二人一退一追,相继落身在眼前这片荷花池上,那可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刹!

眼看着两个人的身势,在荷叶面上倏起倏落的,其势一如“靖蜒点水”,又似“星丸跳掷”,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相继循出院墙以外。一出栈外,尹剑平更是足下加快,其势有增无已。

云中鹤这一刹,实在也有些鬼迷了心窍,他其实应该想到对方既然有此身手,又何惧自己?然而,他一脑子想着要夺回自己那口‘海棠秋露”,乍然发觉到对方不战而退,哪里能够容得!再者,云中鹤之所以胆敢以身犯险,另还别有原因,除了他内穿的那一袭“锁子金甲”之外,他身上还带有一件厉害的玩艺儿,只要时机适合,猝然展出,必然将使尹剑平难以招架,因为有了这双重原因,才会使得云中鹤心怀必胜,不顾一切地直循着尹剑平猛追不舍。

一逃一追,转瞬之间已奔出三数里以外。

眼前是一片高低不平的乱石沙地,那淅淅细雨兀自下个不停,任何一等一的轻功绝技,亦难能逃开雨势的笼罩之下!两个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湿透了。

蓦地,前面的尹剑平忽然站住,缓缓回过身来。云中鹤之所以有了这么一个外号,自然是因为他轻功造诣深湛,然而这时和前面尹剑平较量起来,显然差了一段相当的距离!

对于云中鹤来说,简直是一件他认为奇耻大辱的事情,心里正自怒不可遏,乍见对方忽然停住,哪里按捺得住?借着一个快速的扑身之势、两只手猝然直向着尹剑平肋上猛插了下来。

尹剑平一声冷笑道:“你还差一点!”嘴里说着,身子霍地向后面一吸。云中鹤那么快的身手,依然是落了个空,十根手指擦着对方的衣边落了下去。

尹剑平擦身错步,把身子飘出丈许以外。

云中鹤眸子里精光四射,瞬也不瞬地盯向尹剑平:“请恕我健忘,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我姓尹,”尹剑平面若寒冰地道:“云中鹤,你也报上个万儿听听吧!”

萧萧细雨继续飘落着,两个人脸上都沾满了雨水,点点滴滴顺腮直淌下来。

“金……”云中鹤抬起手腕子,在脸上擦了一下:“金步洲!尹朋友,金某人不辞风霜劳苦,总算是找着了你,嘿嘿!光棍一点就透,朋友你当然知道在下的来意是什么了。”

尹剑平在他说话时,一双眸子早已兼,顾了四方。这里虽说地方够空旷,但是一旦动起手来,却也是不尽理想之处,主要是可供掩身的地方太多。

聆听了对方话后,尹剑平冷冷地摇了一下头:“尹某不敏,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好!”云中鹤冷笑了一声,说道:“兄弟是想问朋友要回一样东西!嘿嘿!老兄要是再装作不知,支吾其词,可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尹剑平一哂道:“好说!”

反手一拍背后长剑,“海棠秋露”“当”的响了一声:“金兄说的是这口‘海棠秋露’?”

“哼哼!”金步洲那双眸子简直就像是要喷出了火来:“尹朋友你真是明知故问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要请朋友你发还的,正是这口‘海棠秋露’。朋友你大概还不会说这口剑原本为你所有吧!”

尹剑平一笑道:“红粉赠于佳人,宝剑能者居之。金兄你又何能说这口‘海棠秋露’原来即为你所有?是不是?”

“云中鹤”金步洲怔了一怔,由不住后退一步,一时目射凶光!

“赫赫……”他嘴里一连怪笑了几声,频频向尹剑平打量着:“听足下口气,莫非是有意要把这口‘海棠秋露’据为己有不成?”

尹剑平一笑道:“不错,目前我是有这个打算。”

金步洲陡地探手腰间!尹剑平也同时握住了剑柄。一蓬剑气,陡地由他背后拉开一线的剑鞘里升起来。

“云中鹤”金步洲显然是剑道中的高手,对于所谓的“内家剑炁”当然不会不知道。这幢发自对方长剑上的剑炁,顿时使得他止住了一时冲动,探向腰间的手,慢慢地又收了回来。尹剑平那只握剑的手,也遂即为之缓缓松开。

“金兄不必心怀不忿!”尹剑平慢吞吞地道:“在下方才也已经说过了,宝剑能者居之,这口剑不过暂为在下所保管而已。”微微一顿,他遂即接下去道:“……即使现在,阁下你仍可以随时拿回去。不过,有一个先决的条件,那就是先要问一问阁下是否有这个能力!”

“云中鹤”金步洲陡地一呆,冷森森笑道:“尹朋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没有三分三,不能上梁山,哼哼,在下既然来了,当然不能空手而回。”

尹剑平道:“你来得正好,其实我正有事要找你。”

金步洲紧紧咬着嘴唇,聆听之下,徐徐地道:“洗耳恭听!”

尹剑平道:“既承见问,我倒要告诉你,在下受人所托,也正是要向金朋友要还一件东西。”

“噢,那倒是一件新鲜事了!”

“一点也不新鲜,”尹剑平一哂道:“套用一句老兄的话题,你是明知故问。”

“哼哼……”

一面冷笑着,金步洲那双眼睛里交织着凌厉的杀机,可是他却迟迟不敢出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子夹着斜风,打在人脸上麻刺刺的挺不是滋味!

即使稳操胜券的尹剑平也忽然感觉到这种情形之下对他来说是不适宜出手对敌的,毕竟对方“云中鹤”这个人非比寻常,而且是惯施鬼诈出名。

“云中鹤”金步洲竟然也已经有同感。

“尹朋友,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云中鹤用手前指一下:“那一边,有一所废置的‘青云道观’,我们到那里避避风雨如何?”

尹剑平道:“很好,不过我不认识那个地方!却要烦老兄你领前带路了,请!”

金步洲凌笑一声,腰身猝拧,箭矢也似地率先纵身而出,一路轻登巧纵,倏起倏落直向前道扑进。他一口气跑出了二三里外,足下方自站定,却意外地发觉到敢情尹剑平就站在身边!心里一凛,就像是着了一记闷棍那么的不自在!

那所“青云道观”显然就在眼前。

歪斜的观门有一半已经倒塌了,一道回廊曲曲折折地直由观门向里面延伸下去,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卧地的巨龙!道观有一半早已经塌了。那歪斜的一半,原已不蔽风雨,整个屋顶都早已“上空”,如果说在这里还能找到一处躲避风雨之处,那舍弃这道迂回长廊,可就再没有另外之处了。尹剑平、金步洲两个人毫不疑迟地踏入长廊。由风雨中蓦然踏向避风雨处,自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之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踏进长廊。四只脚步一经着地,顿时向两下里猝然分开来。

尹剑平往左,云中鹤往右。

几乎是同时,两个人霍地又转过身来,成了“照脸”之势,双方的距离约莫在一丈二三。

“说吧!相好的!”金步洲一双眸子瞪得又圆又大!“你受什么人所托?又问我要还什么东西?”

尹剑平那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

“尉迟太爷所托,问足下讨还家传至宝“锁子金甲’!”

这几个字讲说得再利落不过,云中鹤乍然听到尉迟太爷其名,禁不住大吃一惊,容得尹剑平话声一落,他一连后退了两三步。

“哼!很好,这么说,我今天晚上的确是找对人了。”一面说,他伸出一只手,在胸上拍了一掌,“嘭”响了一声:“不错,你要的锁子金甲,现在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够由我身上拿走它。”

一面说,右手抖处,“呛”的一声脆响,一条银光灿然的“蛇形软枪”,已由腰间抖了出来。

紧接着在空中舞了一转,唏哩哩一阵子串响,蛇也似地又盘在了胳膊上,那一截蛇头梭子形的枪尖子却捏在他手心里。

尹剑平冷笑一声道:“很好,咱们看来是标上了,我输给你,背上长剑由你拿回去,你要是输给了我,说不得我却要剥下你身上的锁子金甲。”

话声方自出口,只听见金步洲一声轻叱,蓦地掠身而起,速度之快,出人意外。这一式出手,显然他蓄势已久,身子一经纵过去,两只足尖捷如流星般地直向着尹剑平一双眸子上猛踢了过来。

尹剑平身子霍地向下一矮。

“呼”的一声,“云中鹤”金步洲的一双脚尖,双双踢了个空,可是紧接着云中鹤的身子随着他猛然举起的双手,蓦地拔空而起。

这一手,尹剑平倒是万万没想到的。

金步洲既名云中鹤,当知轻功不弱,看他眼前这一手滚翻之势,更是极不平凡。

只听见“噗噜!”一连衣袂飘风声,云中鹤的身子已到了尹剑平身后,掌中的索子枪“哗啦”一声脆响,直向尹剑平身后抡打过来。尹剑平心中一惊,若以常情而论,眼前情形,他一定要旋身面敌,可是不知如何,就在他脑子里方自兴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却又有另一个念头蓦地升起,一时随着后者这个奇异的意念,整个身子平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去。

“云中鹤”金步洲这一式滚翻盘打之势,原有十分把握要制胜对方,甚至于他早已盘算好了,在尹剑平一旦回过身来时,转以何种手法来制胜对方,只是却万万不曾想到,对方竟然拼受着挨打之害,大悻常情地全身直向前倒下去,这种意外的情形,由不住使得“云中鹤”金步洲吃了一惊。当下冷笑一声,掌中“蛇形软枪”加速向前挥落下去,其势有如“流星赶月”,快到了极点,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尹剑平的身子是如何向左面旋滚而出,云中鹤是压根儿也没有看清楚。

简直是莫名其妙。

反身,出剑,跃起,三式连成一气。

以“云中鹤”金步洲印象所及,脑子里还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例子,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把这三种动作揉成一起;而旋展得这么矫捷自如。

眼前的这个尹剑平,你说他是“人”,而在他旋展这一式杰出而不可思议的杀手时,简直形同鬼魅。

“云中鹤”金步洲惊心之下,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掌中“蛇形软枪”固然原势挥出,只是莫名其妙地竟然会失去了准头。就在对方“蛇”也似扭转了的身形里,金步洲的软枪已经走了一个空。一招落空,却已把他自己身形暴露在对方凌厉的剑锋下,无法脱困。

像是闪电般地亮了一亮。

尹剑平手上的那口“海棠秋露”,在炸开的一点剑星里,铮然一声,己刺在了金步洲的前心上。金步洲的身子被扎得弹空而起,可见对方出剑之猛。按常情而论,金步洲剑中要害,万无活命之理,无奈他内着的一袭宝衣“锁子金甲”,却使他意外地又逃得了活命之机。

尹剑平长剑一经递出,立刻觉出了有异,剑势拉动之下,将“云中鹤”外衣划开了一道长口子,后者借力施力,倏地身躯一个倒翻,“哧!”穿出了一丈以外,落身长廊之外。

“云中鹤”无疑是惯用心机,绝顶聪明之人,对方这一剑早已使得他心胆俱寒,却也使他认清了自己万万不是对方对手。即以方才一招而论,若非是自己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此刻还能有命在?一惊之下,吓得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不啻由梦中惊醒,这才知道敌我之间,功力相差得也太悬殊,再不见机脱离,必无幸理。

一念之余,云中鹤哪里再敢多留片刻。

是以,就在他身形一经穿出长廊的同时,左手抬起,食指下扣,按动一管紧贴在腕上的特制箭筒,“卡喳!”一声轻响,一枚蛇头银羽小小弩箭,陡地射出,直向尹剑平的前胸力射过来。金步洲暗器一经出手,足下哪里再敢丝毫逗留,身形陡地一个倒拧,用“鹞子钻天”之势,猛地凌空直起!只是他身子才纵出一半。陡然问,黑暗里一条人影,有如“飞星天坠”,蓦地落下来。

随着,这人一声清叱道:“去!”

“云中鹤”金步洲简直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双腕臂两侧已吃对方十指拿住。一股透骨奇寒气劲,由这人两只手蓦地传过来,云中鹤只觉得一刹间痛楚难当,纵起在半空中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已被按落下来。

情形更不止此。

随着这人向外翻动的掌势,“云中鹤”金步洲身不由己的已被摔了出去。

来人似乎一经现身,就认定了云中鹤其人绝非善流,是以这一摔之力着实施展得格外劲道,以云中鹤之武功身法,竟然难以化解。随着这人的猝然出手,“云中鹤”金步洲的身子远远地飞出了两丈开外,“噗通”一声跌倒在残垣断壁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云中鹤”金步洲根本还来不及翻身站起的一刹,来人身形再度穿起,夜幅穿空般,再次来到了他身前,右足乍出,“噗”一声已踩在了金步洲前胸之上,金步州身子还来不及站起,随着这人足踏之势,“嘭”一声又倒了下来。

夜色迷漫里,他虽然一时看不清对方是怎么一个长相,可是那长长秀发,以及轻盈体态,却是逃不过云中鹤的观察之中。他猝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对方敢情是个少女。

来人青绢扎头,在水盈盈的一双澄波瞳子之下,系扎着一袭黑色面纱,是以难窥全豹。

“云中鹤”金步洲陡然惊心之下,方待抡起手上“蛇形软枪”,蓦地只觉得胸前“玉堂”穴上一阵发麻,敢情已吃对方少女那只小蛮靴的靴尖点在了穴道之上,顿时全身一阵麻软,遂即动弹不得。

人影再闪。

尹剑平已由廊子里飞身迎前。

他乍然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女,不由心中吃了一惊,当下后退一步,将掌上那口“海棠秋露”倏地背向身后,目注向正面少女道:“是甘姑娘吗?失敬!”

长身少女微微颔首,说道:“尹兄不必多礼,也是我来得凑巧,意外地帮你拿住了这个恶贼。”

一面说,她那双盈盈秋波,先在地上的云中鹤身上转了一下,遂即转向尹剑平。

“尹兄你要怎么发落他?交待一句话就行了。”

可笑“云中鹤”金步洲平素该是何等狂傲之人,今夜一旦落在强人手上,景象竟是这等凄凉。他虽是被对方足尖定住了穴道,到底神智未失,也不碍开口说话。尤其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沦落在眼前情景,一个不对,立刻就有丧失性命之忧。这情形之下,“云中鹤”金步洲可是一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了。

“这位姑娘,”他语音打颤地道:“有话好说,千万请手下留情。”

来人——甘十九妹,眸子里微微现出了一抹笑意。

“这个,恐怕由不得你。”眼光遂即向着一旁的尹剑平一瞟:“要看这位尹先生了。”

微微一顿,她遂即向尹剑平道:“怎么样尹兄?到底要怎么发落他?”

尹剑平对甘十九妹的忽然出现,着实吃了一惊。然而,越是这般突然的情况,他越要表示出特殊的镇定。静听之下,他缓缓地,来到二人身前站定。

“甘姑娘,此人欠我朋友一样东西。”他缓缓的说道:“且容我亲手为他讨还回来吧。”

甘十九妹像是一笑地道:“是吗,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话声一落,她那只践踏在云中鹤前胸“玉堂”穴上的脚,蓦地松开来。

云中鹤心下早已蓄势以待,甘十九妹的脚一松开,他身上穴脉顿时也跟着解开,当下迫不及待地一个鲤鱼打挺,兀地自地上跃身而起。只是一旁的尹剑平,显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只见他足下猛地踏进一步,左手虚空向外劈出一掌,封住了云中鹤的退路,右手长剑疾若流星,只一闪已比在了后者喉结之上。

出手之快,简直出人想象。

云中鹤的跃起之势,不谓不快,只是较之尹剑平的出手,却仍然是慢了一步。一时,在尹剑平冷森森的长剑封喉之下,他吓得当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

“哼!金步洲,你还想跑吗?”

尹剑平的剑锋几乎已经挨着了他的喉管,无论任何情况之下,对方只要稍有异动,他剑势向前一推,即可将其首级取下。正因为这样,云中鹤才被吓得不敢心存异动。只是,他为人极有心机,却也不会就此甘心。冷声一笑,那双深湛的眸子,在尹剑平身上一转:“要不是这个姑娘多事,金某人又岂能这么轻易地落在你的手上?姓尹的,你也用不着这么神气活现。”

尹剑平微微冷笑道:“我知你会此一说,尹某岂能占你这个便宜?好,我就再给你一次出手之机,看看你是否能够逃开我的手去?”

说罢,长剑倏地向后一收,不意,他这里剑势方自一撤,“云中鹤”金步洲早已迫不及待地拧身纵出。他胸有城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哪里还有心真的与对方恋战。

是以,就在他身子乍然纵出的一刹,紧接着右足力顿,施展出“燕子钻空”的一式轻功绝技,第二次钻天直起。

然而尹剑平却已防到了他会有此一手。云中鹤足下力顿,方自窜起一半,乍然间当头剑光压顶,冷森森的长剑,直向他当头力劈下来。

“云中鹤”金步洲若胆敢无视于此,必得丧生剑下,惊魂一刹间,他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掌中“蛇形软鞭”刷啦啦盘打而出,直向尹剑平手上那口“海棠秋露”力卷过去,同时他身子也施展出“大力千斤坠”身法,霍地向下落来。尹剑平决心要在云中鹤面前施展一番,一来叫对方心服口服,再者也可给一旁的甘十九妹瞧上一瞧。

他自从参透了吴老夫人双照堂秘功之后,所出招式往往奇形怪状,不可捉摸。

即以此时而论,云中鹤蛇形鞭方自挥出一半,猝然就觉出不对,眼看对方摹起当空的身子,有如晴空飞絮那般忽然升了起来。“云中鹤”金步洲心中一慌,摸不住对方这一手到底是什么路数,恍惚间,手上的“蛇形软枪”已走了个空招,一惊之下,这才发觉到对方招式有异,大非等闲。他这里方自惊心,不容他心生别念,尹剑平却已由斜刺里快速地切身进来。云中鹤只觉得身上一冷,紧接着肩肿上一紧,由不住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禁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敢情已吃对方那口明晃晃的剑锋压在了肩上。情势与先前并无二致,云中鹤只要心存逃脱,管教他身首异处,当场横尸就地。“云中鹤”金步洲一惊之下,高举在空中的“蛇形软鞭”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

“唉!”他叹息一声,看了尹剑平一眼,无可奈何地道:“我输了。”

尹剑平冷笑一声:“既然你自认输了,你我有言在先,又该如何?”

金步洲苦笑道:“大不了把身上‘锁子金甲’脱给你就是了。”

尹剑平道:“很好,你就脱吧。”

“云中鹤”金步洲看了一下肿肩上的剑锋,冷笑道:“这样你要我怎么脱法?”

尹剑平在他说话时,却己留意到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情知他必有意图。

这时聆听之下,冷冷一笑,长剑猝然收回道:“好,这样总可以了吧?”

云中鹤似乎没有想到对方这样容易就信过了自己,见状由不住呆了一呆。看到这里,一旁的甘十九妹微微笑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云中鹤”金步洲样子显得很紧张,那双闪烁不定的眸子,在显示着狡智与不安。尹剑平一双深邃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他。云中鹤冷笑一声,似乎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被逼得不得不从命。只见他缓缓抬起一只左手,慢慢解开着身上衣服的盘扣钮子。

第一个扣子解开了,他又去解第二个,第三个……整个一件箭袄的扣子都解开来,他忽然不自然地向着一旁的甘十九妹看了一眼。

“姑娘。”他冷笑着道:“莫非你不回避一下吗?”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看没有这个必要,我只要眼睛不看你也就是了。”一面说,她遂即把眼睛转向一旁,再也不看他一眼。

“云中鹤”金步洲狞笑了一声,这才缓缓将一件箭袄脱下来。顿时,尹剑平就觉出眼前一亮,一片金红色光华,由金步洲身上闪起。这才看清了,就在他上身紧贴中衣处,穿着一袭金光耀眼的锁子金甲!那袭兵刃不伤的宝衣,原来为一片片金钱大小的薄薄金色亮片穿缀而成,却在每小片连接之处,缀有一颗红宝石,那闪闪红光,正是因此而起的。金红相映,宝气上冲,端的是一件武林罕见的防身至宝,即使是一个不识货的人,也能在一眼之下,断定其价值连城!

“云中鹤”金步洲抖着身上那一袭“锁子金甲”,发出了唏哩哩一阵子声息。

“姓尹的,我看这件锁子金甲,你未必就会还给尉迟太爷吧?别是你阁下自己吞了。”

一面说,云中鹤眸子里闪烁出忿忿的凌光。

尹剑平冷冷地道:“那是我的事,你就用不着操心了,姓金的,你脱你的衣服吧。”

他说时剑尖缓缓探出,却由剑尖之上白蒙蒙地吞吐着一种剑气,显示着他杰出的剑术功力。这副形象看在“云中鹤”金步洲眼睛里,不免滋生出一种新的畏惧。他试图向后退一步,尹剑平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那口剑上的光华却显然又比前增强。

金步洲两只手像是在解脱着“锁子金甲”上的特殊扣子,忽然,尹剑平意外地发觉到,金步洲的双手捧着胸前一件饰物。

那是一件像是金锁般的东西。

总之,就在尹剑平的眼睛方自接触到这件东西的一刹间,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

一片白烟,雾也似地陡然自金步洲身前升起,于此同时,更有一蓬细若牛毛的银雨,没头盖脸地直向尹剑平,甚至于连俏立一旁的甘十九妹也不放过,大片银光有如怒海狂潮,万点银星罗罩着丈许方圆的空间,幕天席地飞卷了过来。

其实尹剑平和甘十九妹早已看出云中鹤的行为有诈,但他们却谁也没料到对方手段如此之毒!就在银光耀眼里,尹剑平、甘十九妹不约而同地双双腾身而起。随着尹剑平左手挥处,极其迅速地把长衣脱下挥出。这一手“铁衣”功夫,尹剑平在其上更灌注了无穷内力,是以随着他挥出的衣浪,空中劈拍一声爆响,鼓动起极大的一团气窝,其势直如排山倒海,端的骇人已极。

也亏了他有此一手。

眼看着那一天银雨,猝然遭遇到尹剑平的这一手“铁衣振腕”的回击,两股气势甫一交接,空中银雨顿时彼炸开满空,顷刻间消逝无形。即使那一片云中鹤用以掩身的白烟,吃这股强大的气流猝然震荡之下,也同时消逝无形。“云中鹤”金步洲以为这一手必然可以奏功,却没有料到竟然也会失效。

是时,他早已反窜出三数丈外。

猛可里头顶上黑影掠过,甘十九妹竟然又赶在了他的前面。落身,出击。

一股尖锐疾劲掌风,极其凌厉。

“云中鹤”金步洲猝然当受之下,简直无从躲闪,他已是惊弓之鸟,更不曾想到攻防措施,情急之下哪里躲避得及。

“嘭”一声,不偏不倚地击中在云中鹤左胸上方。

就算他身着“锁子金甲”,也只能勉强保其不宛,将掌力化解一半,而那余下的一半力量亦是可观,足足将他身子震得离地飞起三四尺高下,一个斤斗翻了出去。

“云中鹤”金步洲毕竟狡智兼具,只要一息尚存,绝不甘心雌服。这时,就在他身子倒地滚翻的一刹,仍然忘不了乘机伤人,即见他右手再次按动当胸金锁,砰然大响声中,再次飞出了一片银光,狂风骤雨般,直向着当前甘十九妹全身上下飞卷了过来,其势端的惊人已极。甘十九妹岂能不知。

就在云中鹤暗器方自飞出的一刹,甘十九妹亭亭娇躯,在一个极快的后仰势子里,直直地平倒了下去,好俊的一手“铁扳桥”功夫。

大片银雨,凤卷残云般全数都由甘十九妹身上呼啸着飞了过去。

值此同时,狡智的云中鹤身子一个疾滚,霍地跃身而起。他身法虽然至为快捷,奈何当前两个敌人,不啻是当今乾坤两道上最拔尖的两个人物。在尹剑平、甘十九妹这样两个人面前,若想使诈脱身,简直是无异梦想。

于是,云中鹤身子方自腾起,猛可里,一股疾风已临面前。

云中鹤方自着出来人是尹剑平,后者一只肉掌已临眼前。尹剑平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这一掌可不再半点留情。“嘭”一声,正正地击中在云中鹤前胸右侧。

尹剑平是施展“小天星”掌力,再加以他巧妙地利用出掌角度位置,更可兼收“四两千斤”之势。云中鹤饶是有宝衣护体,亦是难当其锐,登时,他身子直直地平飞了出去。

“嘭”一声,背部猛烈地撞在一堵石柱上,“轰隆”大响声中,合抱粗细,高约三丈的一根擎天石柱陡地从中两折,分作两下倒了下去。云中鹤就算他是铁打铜铸的身子,也是吃受不住。随着倒下的石柱,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啸,也同时像那半截倒下的石柱一样,一时直直地倒了下来。一口鲜血,直直地由他嘴里喷出来。

饶是如此,他仍然放不过迎面而来的尹剑平,就在他倒下的一刹,掌中那口长剑已抖手飞出,划出了一道银虹,直向着尹剑平脸上直射了过来。当然,这一剑他是万难奏功。

“呛啷”一声,已为尹剑平挥剑格落在地,紧接着他身形前跃,只一脚已踏在了云中鹤前胸之上。为恐他再施鬼诈,尹剑平这一脚运足了劲力,一脚下去,只听云中鹤惨叫一声,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一场要命的搏斗,到了这时,总算告一段落。

尹剑平将一口长剑收落匣内。意外地,忽然发觉到身侧亮起了一蓬灯光,敢情是甘十九妹亮着了“千里火”!一只手扬着千里火,甘十九妹面若芙蓉地含笑道:“怎么样,这个忙帮的是时候吧。”

尹剑平最怕与她单身相处,却又无法回避,见状只得抱拳称谢。

“谢谢姑娘仗义援手,差一点,叫这厮跑了。”

“这个人是谁呢?”

“他姓金,叫金步洲。”

“我没听过,”甘十九妹摇摇头:“是干什么的?”

“是个独行大盗,钦命缉赏的要犯。”

“钦命,哼!”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斜过眼珠来瞧着他:“这可是新鲜,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尹兄你是公门里当差的人物呀,失敬,失敬。”

“姑娘多疑了。”尹剑平伸手把云中鹤由泥地里提起来:“来,我们到廊子里再说!”

二人先后纵身进人长廊。

甘十九妹一只手亮着千里火,却把身子倚着一根廊柱,她脸上含着逗人的微笑。自从那一夜与尹剑平有过特殊的邂逅之后,他们之间已有了微妙的感情进展,尤其是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种情谊简直前所未见,足令她魂牵梦索,虽然说蕙心兰质,冰雪聪明,然而一经着染了“爱”的成分在里面,却会使之大大变质而乱了方寸。

尹剑平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正要动手把云中鹤身上的“锁子金甲”剥下来,忽然,他心里动了一下,倏地偏过脸来,直直地看向甘十九妹。一刹时,他充满了激动,心里陡然兴起了强烈的震撼,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惊惶的特殊感觉,使得他竟顾不得剥下那袭“锁子金甲”,而惊惶地站了起来。

“怎么啦?”甘十九妹扬着一双秀眉:“你看什么?”

“我,”尹剑平强制着自己,镇定下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奇怪姑娘摘下了面纱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甘十九妹竟然解下了那袭一直蒙在脸上的面纱,现出了她难得一见的庐山真面目。

细长的一双蛾眉,其下是黑白分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大小适宜,而略呈弧度的一张嘴,尤其在含笑的这时,嘴角轻启,一颗颗贝齿,洁白而有光泽,确能引人注目,心旷神怡。

尹剑平在一度注视之后,又蹲下来,有意回过头,不再看她一眼。

“为什么又不看了?”

“已经看过了。”

“嘤!”甘十九妹低笑了一声:“你难道以前没有看过我的脸?”

尹剑平摇摇头:“好像没有!”

“真的?”

一面说,她轻转莲步,缓缓走到了尹剑平跟前。

尹剑平心头只是“噗通”地跳着,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他刚才看了她一眼,心里竟然会如此激动,是她有勾魂摄魄的姿色?抑或是心底潜意识的仇恨作祟?只怕是两者兼而有之。尹剑平一声不吭地由云中鹤身上剥下了那袭“锁子金甲”,尽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甘十九妹看得很奇怪。

“咦?这件衣服是……”

“锁子金甲!”尹剑平道:“是我一位前辈的传家之宝,却落在了这个贼子身上。”

甘十九妹喃喃地念道:“锁子……金甲?啊,我好像听说过。”

尹剑平站起身来,打量着地上的云中鹤,一时真不知道怎样处置他才好!

甘十九妹道:“一剑结果了他算了!”

尹剑平偏过头来看着她。

“怎么?”甘十九妹道:“你认为我的心太狠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的确是这样!”

他轻叹一声,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莫非在动手杀人之前,从来都没有动过恻隐之心?”

甘十九妹一笑道:“好呀,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哼,怎么没有,如果我真的见人就杀,只怕阁下这条小命,也活不到现在了!”

这倒是实话。一想到那夜二人剑锋相对,设非是甘十九妹手下留情,尹剑平的确已没命了。只是尹剑平却不领这个情。

他冷冷一笑道:“姑娘何以要对我手下留情?”

“哼!你好像还不领情似的!”一面说,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上下下在他身上转着:“说良心话,你这个人真叫我……弄不清楚……”

尹剑平微笑道:“一个人认清一个人并不简单,这就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清楚我!”

甘十九妹道:“是吗?”她笑了一笑,睨着地上的云中鹤,道:“这个人,你要怎么处置他?”

尹剑平一笑,道:“我原先也和姑娘一样念头,想杀了他,可是,转念一想,一个人要练到他这样一身功夫,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你的心软了!”甘十九妹冷哼一声道:“这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贼,这种人一旦落在我的手上,我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尹剑平一笑:“贼固然可恨,可是这个天底下比贼更可恨的人还多得很,而这等人却并不一定都得到了坏报应!”

他原已拔剑在手,说到这里,突然又有所感,“呛”的一声合剑入鞘。

“怎么,大侠客,你动了恻隐之心了?”

“不错!让他躺在这里吧!”

“他死不了!”甘十九妹看了一下地上的云中鹤:“而且他就要醒过来了!”

一面说,她纤指突出,突地点中云中鹤左脉下侧方,后者突地身上打了个哆嗦,遂即不动。

尹剑平一惊道:“你杀了他?”

“没有,你放心好了!”甘十九妹微微一笑:“我才犯不着做这个恶人呢!只是叫他再多躺一会,这样才不会打扰我们两个说话。”

“只怕并不止此吧!”

“还有什么?”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凝视着他:“你猜猜看?”

“这还用猜吗?”尹剑平一笑:“姑娘你是不愿意要他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

甘十九妹娇笑了一声:“你很聪明!”

她把手里的千里火放在地上,然后倚着一根柱子抱膝坐下来。

尹剑平选择了一个面对她的地方,也坐下来:

二人相距不远,隔火对座,轮廓分明,火苗子“哧哧”地窜着,闪烁得两人的脸时明时暗,含蓄着无限的神秘朦胧!

甘十九妹随便抓了一根树枝在手里玩着,眼睛却瞟向尹剑平道:“我是从很远地方,赶来看你的。”

“啊!”尹剑平打量了她一眼:“姑娘从哪里来的?”

“银心殿,”甘十九妹神秘地看着他:“听过这个地方没有?”

尹剑平点点头:“你是说樊银江所占据的那个银心殿?”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也认识樊银江?”

尹剑平看了她一眼,对于这个姑娘,他无时无刻不提高了警觉,只要有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暴露了自己身分,也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机,才打进到她身边,自是不愿前功尽弃!

聆听之下,他微微一笑:“你以为呢?”

甘十九妹心里一动,暗忖道:那一天,我看见他跟樊银江同桌饮酒赋诗,晚上又来讨公道,是了,我不如诈他一诈,看看他是否居心叵测!嗯!她心里继续想着:我如果说他认识,他必将说不认识,我如果说他不认识,他是不是会说认识呢?心里这么想着,她遂即一笑道:“我想你们一定认识?”

说了这句话,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如果尹剑平说一句谎或是言不由衷的话,她必然会看出一些破绽,这一点她确可自信。然而,她的这一试探,似乎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猜对了!我们不但认识,而且交情不错!”

甘十九妹一笑道:“你们可见过面?我是说,他可知道你住在碧荷庄?”

“当然知道!”尹剑平道:“他非但知道,而且还来看过我。”

甘十九妹漫不经心地用手里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尹剑平道:“因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姑娘!”

甘十九妹一双盈盈秋波,不禁转向黑沉沉的雨夜,心里情不自禁地说道:尹心!你是真的言出至诚呢?还是在跟我斗智?然而,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却是越来越对了她的胃口。

事实上她的来,早已证明了她的钟情于先,只是在选择一个异性知己之前,不得不使她慎重从事,虽然在一开始已有了偏差。

“这个樊银江说来有点小家子气。”甘十九妹笑道:“既然你们是好朋友,他应该把你接到他家里,好好招待,岂有任你这个贵客沦住客栈的道理?”

尹剑平摇摇头,道:“姑娘错了,我们虽是好友,但却是君子之交,姑娘当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吧!”

甘十九妹看他,脑子里回忆着那日在窗内偷偷打量他们的一幕。那一日,他们赋诗饮酒,确实是一般读书仕人的应酬模样!她一向是怀疑人惯了,可是这一次竟然破格对尹剑平寄以信任。“甘十九妹微笑了笑,她遂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尹剑平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听你口气,好像你已经拿下了银心殿似的!”

“我本来就拿下了银心殿。”

“那!”尹剑平似乎吃了一惊:“樊……樊银江呢?”

“你放心,他死不了,因为我已经把他放了。”

一面说,她十分注意地观察着尹剑平的神色。

“我不得不这么做!”甘十九妹喃喃地道:“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

尹剑平保持着原有的沉默,是要紧关头,随便说一句即可能暴露自己的身分,所以他干脆一句话也不说。

甘十九妹笑了笑:“为了实践我对那个人的诺言,所以我才放走了他,可恨的是,那个左明月也走了!”

“左明月?”尹剑平摇摇头,道:“没有听说过!”

甘十九妹忽然站起来,苦笑道:“有什么用?他们逃过了这一次,却逃不过下一次!

哼,即使能逃过了我,却逃不过……”

“逃不过谁?”

“哼!”甘十九妹看着他微微一笑:“也许你还不知道,轩主就要来了!”

尹剑平心里一惊,道:“你是说丹凤轩主,水……”

“水红芍!”甘十九妹伸出一根纤指指着他:“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只能称她老人家轩主,否则,你可是跟你自己过不去,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连我都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尹剑平一笑道:“原来令师是这么跋扈的人,我倒是还没有听过。”

“岂止是跋扈,哼!”

说了这一句话,她却又似有些碍于出口,话到唇边又吞到肚子里。尹剑平心里动一动,他忽然发觉到敢情对方师门,已有了怨隙,这倒是他始料非及。

“姑娘莫非有什么碍难出口之处吗?”

“那倒也不是……”甘十九妹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道:“我的感触,不是你能体会出来的!”

“为什么?”尹剑平有意试探地道:“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我,”甘十九妹似笑又颦地看着他:“那你说说看,我应该是属于哪一型的人?”

尹剑平道:“你的武功高,任性,人又漂亮,这一型的人似乎不会有什么伤感!”

“你一直是这么认为?”

“难道你不是这样?”

“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就错了!”

一面说着,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现出了一副伤感,苦笑了一下,遂即把目光投落在沉沉夜色里。

忽然她偏过头来,向着尹剑平一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谈这些吧!老实说,我虽然跑了这么远来看你,却并不期望着你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尹剑平道:“在我事情未办完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你原来是来办事情的。”甘十九妹似乎很惊讶:“什么事?”

“我已经办完了。”

甘十九妹脸上立时飞起了一层迷惘。

“姑娘不信吗?”尹剑平笑道:“这桩事我刚办完。”伸手指一下昏睡的云中鹤:

“嗱!就是他!我等的就是他。”

甘十九妹含笑道:“你是说要取回他身上那件‘锁子金甲’?”

“不错!”尹剑平道:“现在衣服我要回来了,事情也办完了,随时都可以离开了!”

“你是说,你就要走吗?”

尹剑平摇摇头:“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可以走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离开呢?”

“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甘十九妹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们就换个题目,谈谈其它别的吧。”

尹剑平一笑,道:“我对什么题目都有兴趣!”

甘十九妹那双深邃的眸子,隔着一片火光,打量着他:“在生我的气?”

“姑娘你误会了!”

“不!”甘十九妹注视着他:“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仇恨!”

她似若有所失地凄惨一笑:“我真希望你的仇恨不是因我而起就好了!”

尹剑平微微一怔,喟然长叹了一声,由不住垂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