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戈在漆黑的雨夜中来到这个小镇。
他骑着那匹又瘦又老的马,沿着废弃了的官道,穿过了四座荒山才来到这里。官道到了这儿就成了小镇中心的一条街,街两边密密地排着百十幢房屋。穿过街心的一个破旧牌坊,有一座破亭子和一片可以算是广场的空地。
雨势如瀑,夜色如铁,吴戈勉强辨认出牌坊上依稀有着“状元”二字,知道到了目的地。
广场边的一座木楼还有灯光,走近了,居然听得到喧哗。看上去像是一间客栈或者酒馆。
吴戈敲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撑着一把很破的伞来开门,却一副并不打算让他进门的样子。男孩儿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戈,懒洋洋地说:“客房早就满了,而且你看起来很穷,你的马又老又瘦。又不像有本事的人,虽然背着把破刀。所以管家周大是不会给你房住的。”
雨水顺着斗笠淌成了一道珠帘。隔着雨水吴戈看到里面人来人往,听到觥筹交错,还闻到酒菜的香味。他只好很卑微地说,我身上还剩下几两银子,拜托你跟老板说说好话,让我能烤干衣服,睡个马棚就好了。
小伙计引着吴戈穿过走廊,绕过厨房,到了后院。小伙计说,因为看他可怜,跟老板娘说了半天的情,老板娘才大发慈悲,让他在柴房里住,还不收银子。
“二娘问你在小镇呆多久?”
“也就三五天吧,最多十天。不会久的。”吴戈抹着脸上的雨水,试探地说,“房钱是攒下来了,我还想喝口酒暖暖。”
小伙计“嘘”地一声,小心而又不耐烦地说:“你这人好不麻烦。随身带着刀,周大会告诉你不要随便走,也不要喝酒,更不要随便跟别人说话。如果你像我一样没有兵器也不会武艺,那就没有问题,可以喝酒,赌两手,还可以到楼上去找漂亮的姑娘,只要有钱,你可以在这里呆一辈子。”
“带兵刃会武艺就不行?”
“天啦,你是傻还是真不知道!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地方?”男孩儿很夸张地大叫,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是风神的小镇啊!”
大厅里坐了二十余人,零零散散地坐了七八桌,酒菜都十分丰盛。但所有人都停止了吃喝,他们一齐看向大厅中间。两个汉子正怒目圆睁地对峙。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又气又急,骂:“挨千刀的,说不了两句又要打打杀杀。给我出去比行不?老娘的家什一个月被你们砸烂十次啊!”边说边把这两人往门外撵,一点儿也不害怕。
两个汉子看了看她,也不说话,出门就走进雨里。众人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大多跟着出了门,挤在屋檐下围观。有些人开始大声地议论。
“卢十四的崆峒摩云钩法有八成功力,雷九霄的霹雳掌十年前虽然能在甘陕道上称霸,兵刃上却是差点儿。二十两我赌卢十四三十招内勾下九霄惊雷的项上人头!”
“三十招?不信,你跟老雷动过手没有?我跟你赌!”
那两人各自亮出了兵器,恨不得一口吞了对方,眼见着是要立决生死,而旁人居然嘻嘻哈哈下起赌注来。
一个相当英俊的华服少年大马金刀地端出了张凳子在檐下从容坐下,说道:“那我就来给你们当公证吧。”
使钩的卢十四更不答话,两柄金翅钩朝天一翻,一招鹏翼垂云扑了过去。雷九霄手腕一抖,亮出的却是一柄缠腰软剑。他一声大喝,竟如空中打了一个炸雷。双钩一剑顿时斗在一处,只听得叮当之声夹杂着雷九霄的吼声不断传来。
吴戈身材高瘦,就在人群后探探头,看了几眼,摇摇头回来,向酒保沽了壶劣酒,在角落找了个座位坐下。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坐在另一角落的三个人,两个老者,一个大汉。老者在下棋,大汉在看。年纪大一点的老者似乎眼睛不好,每下一步,脸都要凑得老近,椅子上还倚着一对拐,似有残疾在身。另一个老者却坐在灯火的阴影里,暗淡得看不清楚面目。而那大汉高大彪悍,极为雄壮。他们三个正眼都没有看一下比武的人。
一转眼屋内空荡荡的,只剩下吴戈和这三人。
门外的比武仍进行着。酒楼管家周大捏着两个铁球踱回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吴戈,问:“这位新来的客官,你赌谁会赢?”
吴戈说:“那个爱叫唤使软剑的。”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卢十四赢面大。卢十四以前是西南三省的强盗头子,身手不弱。”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瞎蒙吧。”
这时门外雷九霄又是一声大吼,接着人群哄地一阵叫喊,一下安静了,然后听见先前押雷九霄赢的那人叫了起来:“老田鼠,二十两!老子终于赢你一回了!”
雷九霄推搡着围观众人走回来,喘着粗气靠在门上,湿透了的身上都是泥水。他喘着粗气向老板娘伸手叫道:“二娘,快拿酒,快,快。”那手抖得好生厉害。
两个伙计一边嘟囔着抱怨,一边冒雨拖着卢十四的尸体往后院走。卢十四的脸被打得凹了进去,五官扭曲得极为可怖,喉管已被割开了。
周大眯缝着双眼对吴戈说:“你眼光蛮准的嘛!要不然教教我,让我也发发财。”吴戈说:“可我从来不赌。”
周大说:“这里的人没有不赌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捕快。”吴戈老老实实回答。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四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都回过头来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怪物。连下棋的两个老者,也停止了落子。
周大脸色蓦地变了,手里玩的铁球也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尊驾从哪里来?”
“我是山阳县的一个捕快,叫吴戈。叫我吴捕快就好了。”
周大和周围的人都凝神在想,但似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头,甚至他说的这个小地方。忽然间大家似乎觉得很滑稽,哄地一阵大笑。
周大看着他的刀说:“我不管你是捕快还是红烧鸡块,这里的规矩是,带着兵刃来到小镇,便不受风神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跟你比武,当然你也可以向任何带兵刃的人挑战。明白吗?如果你想活得长,最好老老实实呆着,别惹麻烦。”他的眼神里已经满是不屑。他说:“我实在不记得上一个官差到镇里是什么时候了,官差在这里一定死得快。”
吴戈咳嗽一声,避开周大的目光说:“我只想喝口酒暖一暖”。
周大亲手给他倒了一杯水酒,仍是盯着他的双眼,挑衅道:“你好像很胆小。”
是啊,吴戈似仍不敢直视周大,说,胆小的人活得久。
想活得久,要看你本事大不大。
跟我的胆子一样小。吴戈咽了一口酒,十分享用地闭上眼睛。
周大满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见大家都已失去兴趣,就道,你可真不好玩。
这时大门砰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当先走了进来,高高瘦瘦,身材跟吴戈有些像,只是更瘦。另一个人斗笠蓑衣,看不到面孔。那高个子虽然被雨淋得有些狼狈,但衣着光鲜。更打眼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柄名贵的长剑。
高个子说道:“老板,有没有上好客房?”
那二娘忙不迭迎过来,媚声说道:“哎呀,这位官人来得巧了,刚刚空出来一间。我这就叫人打扫去。”
高个子失望地道:“没有两间么?”
“抱歉,实在是只有一间。”那二娘说着,眼光风情万种地瞟着来人。
那个戴斗笠的低声道:“大哥,既是这样便算了吧。一间就一间。”
这声音又轻又柔,竟然是个女孩子,如黄莺一般低低呢喃,在这边荒小镇粗蛮汉子们的双耳听来,简直如同世外仙乐。众人都呆住了,有的还张开了嘴,一齐看向这个戴斗笠的人。
那人缓缓取下斗笠,果然是个妙龄女子,全然没有上妆,眉目却淡雅如画,年龄看来不足二十岁。她在众人面前似乎强作镇定从容,但那股娇柔羞涩之态却如何也遮掩不住。众人看她缓缓解了蓑衣,这一举手一投足,怎么看都似书香门第的小姐,只是如何会出现在这么一个边村小镇?
这些粗鄙汉子们看她蓑衣下是一身浅紫的衣裙,装扮也不似已出阁之人,哪里还忍得住,纷纷议论起来,揣度她与这“大哥”是什么关系。有些人口水都快流下来,不堪入耳的话一时此起彼伏。
这女郎忍住不去理会众人,一手轻轻拂着刘海的水珠,风姿澹然,一手却轻轻扯了扯高个子的袖角,轻声道:“反正咱们也呆不久,不打紧的。”
周大咳嗽了一声,道:“两位来这里,不知有何贵干?”那女郎的脸早已窘得通红,这时便敛衽低首道:“我,我,我是来找风神的。他在不在?”
大厅里爆出一阵哄笑。那华服少年神情轻佻地说:“这位小姐居然也是找风神的。”正跟他一起玩牌九的一个汉子笑道:“风神可不好找。不露两手怎么能见到他?”
女郎似下了千万次决心一般,咬了咬嘴唇,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众人。她向人群中盈盈地一瞥,众人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她说道:“听说风神不计较来者什么身份,只要有过人之技,便可一晤。”她停了一会儿,脸色已渐渐平静下来,“比如,如果我打赢了你们俩,风神就会见我了吧。”
众人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也会武艺,是江湖中人,都一齐楞住了。那玩牌九的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女郎,哈哈笑了:“打赢我老田鼠不稀奇,这位公子可是风神唯一的弟子风少爷,你能打赢他的话,风神一定见你。”
那风少爷看来也还不足二十岁,却一副风流浪荡的样子,一见这女郎,眼光再也没挪开过,此时正笑眯眯的:“不知姑娘怎么称呼啊?”
少女看了看这风少爷,脸上又闪过一片红云,低下头去,只轻声道:“小女子姓石。”风少爷在众汉子的起哄声中十分得意地四顾,又回过头来仔细看这女郎,眉开眼笑道:“我怎么舍得与你比试?咱们不用比了,我回头跟师父说,他一定会见你。”
那高个子这时说道:“石姑娘,我们赶了一天的路,不用跟他们费口舌,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
众人立刻又是哄的一声,放肆地取笑议论了起来。
那雷九霄这时已缓过气来,正在大声地跟几个围着拍他马屁的人吹牛,几大碗酒下去,色胆顿生,涎着脸道:“小娘子,不是这么急着与这竹竿进屋温存么?若是无处将歇,大爷我屋里的床可大着呢。”
那女子转过脸来,睨了雷九霄一眼,忽然一笑,一直天真如孩童的面容居然泛起一丝羞媚,雷九霄看得眼都直了。她缓缓走到雷九霄面前,一手扶着云鬓,咳了一声,轻声道:“这位大爷可是要请我到你屋里住?”
雷九霄一脸淫笑,嘴里不知说什么好。那女郎仍是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却道,可是你实在太丑,我看着就恶心。雷九霄变了脸,骂道:“你找死啊!”一掌便要掴去。
可他话音未落,众人俱是一声惊叫——那女子本来扶着发鬓的手在雷九霄面前一拂而过。众人只觉眼前一晃,见她手中已多了一支玉钗,而这玉钗已深深地插进了雷九霄的太阳穴。
她三根手指拈着玉钗,兀自跷着兰花指,肤色晶莹,灯火下与玉钗恍然一色,一时竟不易分清楚是手是钗。
她回过头来,仍然只如一个娇柔的大家小姐一般,低眉轻声对那二娘说道:“劳驾老板娘帮我们好好打扫一下。”
大厅里众汉子一下子都寂然无声了,只有她的声音还如银铃般悦耳,好生温柔:“现在,可不是又多出一间房了。”
那风少爷霍地站起身来,长衫飘然,讶异之余仍然举止潇洒,他拦住那女子道:“还没请教这位石姑娘找风神究竟何事?”
我找他比武。那女子只是淡淡地说。
“比武?”风少爷瞪大眼睛,说,“你不想活了?十年来没有人能在风神剑下走上十招的!你这一下子虽然不错,”他又看了看那个高个子,道,“是你,还是他?恐怕都不够资格吧。”
“那公子以为谁够格呢?陆鸿钧、黄宾雁、还是顾湛存?”
“你是说吴兴玉笛山庄的落梅神剑陆鸿钧,江陵的一剑横江黄宾雁和大同府塞上飞龙顾湛存?”风少爷皱眉道:“那怎么可能呢?这几个人号称当代大侠,怎么会到这个荒村野岭来找风神的晦气。”
“那么风神与他们比,究竟谁的武功更厉害?”少女声音虽然轻柔温婉,众人却都听出了咄咄之意。
风少爷看了一眼四周,有点犯难,沉吟道:“那些人或者是江湖上的人吹出来的,也未见得比我师父更高。”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毕竟年纪尚幼,天下之大,或者未能尽知。”
风少爷脸色一变,冷笑道:“别说与我师父比,少爷我早就想出山见识一下这些所谓的大侠了,看看是他们武术高明还是本少爷宝剑更快。”
女郎又低下头去,轻轻道:“今天未知明天事。等公子真正长大了就会知道的。”说完就与那高个子飘然而去,丢下风少爷呆若木鸡地在那里,良久才嘘出一口气。
屋角下棋的两个老者,年纪轻一些的揉着太阳穴叹道:“我已避开几处厮杀,只是稳守一隅。你这一子仍是无端挑起劫争,明知我最不喜欢对杀,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好?不如各自围空。”
腿上有残疾的老者笑道:“是不是头痛病又犯了?你也莫欺我眼睛不好。既然谁也不肯认输,咱们封盘明日再下吧。下棋就非得分个胜负,所以这杀棋你是躲也躲不了的。世事如棋,谁也不想这样。”
吴戈回柴房睡的时候,二娘问他:“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
“我?”吴戈想了想,说,“我来捉强盗的。”
二娘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镇里的人有一半以前都是强盗,都是风神收留下来的,你一个个就抓进去吧。”
吴戈说:“我不是抓他们的,我来抓风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