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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几场风雨过后,便又是一度春秋。这个元春,在晋,是太元十年;在符秦,是建元二十一年;在姚秦,是白雀二年;在燕,是更始元年。慕容冲上尊号于阿城的消息,不久后,便传入长安。

“称帝么?”符坚哈哈一笑,整了整裘衣,在张整的陪同下步入金华殿,道:“朕曾有天下十之***尤不肯言‘称帝’二字,如今的一众竖子,未有立锥之地,倒是个个都急着过上皇帝瘾了!”寒风凛冽,将一重薄薄的雪雾拂到了张整面上,他默然不语。符坚顿时醒觉得自已这话,颇有些“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酸气,不由住了声。好在这时已到了殿上,他正了正容,大步踏进去,在御床上坐下,道:“让他们进来!”

他的话传了出去,不多时百多人跟着内侍鱼贯上殿。这些人都是粗壮汉子,个个衣衫褴褛,蓬头乱发,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打头的一个腿上似乎有些不方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是精神抖擞。符坚从御床上站起,似乎要迎下来,那些人一看,立马慌了神,齐刷刷跪下,参差不齐地道:“冯翊草民叩见天王陛下!天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便行那三跪九叩之礼。这些人显然只是方才经宦官们调教过,礼仪学得不甚熟练,这时有些紧张,更显得手脚都没个放去。

符坚站定了,等他们行完大礼,方才温言抚慰道:“你们于虏贼横行之时,不避危难运粮入城,当真是忠心可嘉,此来辛苦了,都起来吧!”便近前先欲要扶那个领头的起来,那人膝行后退,连连叩头道:“草民等身为大秦子民,待奉君父仍是本分,何敢当天王嘉许?”疾忙自已爬起来。

符坚看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半老汉子,年少时当极精壮的,可如今双颊深凹,发已半白,尽是风霜之态,他便问起姓氏来历。他道:“草民姓窦,在家行五,早年从高祖皇帝征战过,受伤后回乡。”他一面说,一面剧咳起来,虽然是极力按捺也不能够平息。

符坚听着就有些奇怪,记在心里,先去一一问过其余百姓。这些人历了千辛万苦,徒步负粮数十日,骤然入这华堂宝殿,见到符坚天颜咫尺,闻得他玉言纶音,都是茫茫然,飘飘然,脸泛红光,浑身是力,恨不能马上回去再负粮米而来。可说起一路辛苦,同行五百人只得他们百多人得以生入城中,其余无不是死于白虏之手,或是劳损至死。又说起叛匪虐行,磬竹难书。如今三辅之地,只余下三千余堡结盟相守,其余尽没于贼,都忍不住悲从中来,齐声痛哭。

长安城里人虽然对慕容冲和姚苌的所作所为尽有耳闻,可这时听到在铁骑刀枪之下挣扎求生的人们一一控斥,也不由尽都骇然。符坚听了站定许久,嘴角一阵阵抽搐,回御床上坐下,重重击在床沿上,直击得牙床都欲要塌陷。他粗重喘息良久,以袖掩面道:“朕无能,累百姓蒙难,如何还能坐享父老们的血汗!”

“天王只是糊涂一时,”那樊五突然道:“天王不过是让那干下作的白虏们给迷昏了头。”他这时言语蛮撞,显然起先的话,是宫人刻意教过的,这时被领他们进来的内侍瞪了一眼,不得不讷讷的住了口。符坚想起方才的疑惑,问道:“你姓樊,应是当年我族酋帅樊氏后人吧?又曾从高祖皇帝战,当有受封,为以方自称草民?”

一听到这个,樊五面色就变,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好一会方才在嘴角挂上一抹冷笑,慢慢道:“我家先人当年得罪了王丞相,遭贬斥。后来负伤归田,也确实受过封。不想一日与白虏起了些争竞,又让王丞相给听到,草民是个粗人,心急之下说了天王几句坏话……也不怕今日当天王面前说出来,草民骂天王只晓得风流快活,将那些妖里妖气的鲜卑男女瞧得胜过亲族。王丞相大怒,让人重重惩治。于是职位革尽,被没入虏奴之中,正遇上那年秋冬开修白渠,冷泥水里滚出来,伤了肺,便得了这么个病侯,咳,咳……”他又是一阵剧咳,殿中人听得呆呆得,就连那些与他一同进城的百姓,也都讶异无比,不知道他有这么一段往事。

“天王呀,如今您总该知道,那些异族都是白眼狼,真正靠得住的,跟着你血海刀山里趟过来的,可都是我们氐人呀!”樊五说到这处,眼中老泪纵横。

符坚的面色一阵阵红起来,未了却转为木然,他安静地等樊王口沫横飞说完,方道:“从确实对各位父老有所亏欠,略是日后能清去贼氛、还靖家国,朕当思补过。”

张整在一旁看到符坚的眼睛越来越深,不由觉得殿中如此空阔,以至于冷风潜隙而入,侵逼凌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毕生的信念和骄傲可以经得起多少次践踏……他现在一点也不敢往深里想符坚的心思。总算等樊五说完,张整马上命他们行礼下去,樊五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抖抖的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郡守让草民带与天王的密信,草民险些忘了。”

“喔?”张整马上接了过来,奉与符坚。符坚挥手让樊五等人下去,然后展信而阅。张整在边上歪着身子看,却是姚苌手笔,想是托冯翊郡守转达的。他自述从前叛逆纯是迫不得已,眼下但盼能歼灭鲜卑立功自赎。然后细细写了燕军的驻防行动习性,以及他的计划。最后说他有把握拖住韩延高盖两军,而乞秦军出长安,一举击杀慕容冲。话倒是说得很好听:“陛下宠养鲜卑极深,而鲜卑负陛下至切,臣特留此獠与陛下手刃,略纾陛下雷霆之怒,稍表臣子尊奉之心也。”

符坚将信一点点揉在掌心,漠然笑道:“姚苌这人,最放得下身架,难得他竟还肯出这谄语。”张整急道:“陛下切不可轻举妄动,当与朝中文武细细商议,姚苌他绝无好心!”“这朕自然知道,”符坚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再困守城中的话,便是一丝指望也没有了。”张整听这话,也不由默然。

当初慕容冲进逼长安时,长安城中粮秣兵马还不象眼下这般困窘,也有不少人力主出城寻战。只是因为燕兵兵力胜过长安护军禁军,因此半数将领都觉得以守为上。侯得些时日,别处兵马来援,鲜卑师老无功,自然容易击败。孰知自淝水一战后,谢玄下彭城,刘牢之伐兗州,慕容垂困邺城,吕光拥兵西域,竟是四处吃紧,再也没有一个率兵勤王的。虽有仇池公杨定等人遣使来过,可从仇池到长安,路途断绝,也是至今未至,不知下落如何。如此一来,拖得愈久秦军士气愈低迷,也确不是办法。

“便是全无时机,朕也会出城一战,”符坚站起身来,道:“如今竟有此机会,如何能放过。”“可这一战吉凶难测!”“喔?”符坚挑眉问道:“你竟以为朕会败给那个白虏小儿么?”“自然不是,”张整急道:“可姚苌定是想坐收渔利!”。“他肯定是想坐怍渔利的,”符坚昂首一笑道:“可也未必就由得了他!”张整不便再强谏,只能闷声退下。

他想了一会,便去求见王嘉,将事情说了,道:“请道长测一测此行凶吉。”王嘉微笑道:“待中大人不过是想让小道去劝天王休要出城罢了,即非诚心,所测自然无用。”张整听得他一语道破自已心思,不由赧颜。王嘉见他窘迫,叹息一声道:“也罢,道人昨观星象,天王此去似无大碍。”听王嘉这么说,张整多少安心些,便辞出。

符坚与诸臣商议后,便定下由太子守城,符坚亲率左将军窦冲前禁将军李辨等出击。符晖上次大败,符坚深觉失望,因此不肯用他。他跪求殿外,诸将相劝,符坚方才允他领数千步卒为后援。当下让粮仓敞开,由兵将们饱餐一顿。诸兵勇困在城中多日,早已是不耐烦了,得知要去杀白虏倒是个个兴奋莫名,无一怯战。符坚夜巡营中,见军心可用,心中略安。

是日大雪彻夜未竭,至平明时分,长安城外瑞雪无边无际的伸展出去,掩去了田亩沟壑,与苍茫的天空浑成一色。三万余骑分作三军平行在如此广邈的原野上,只如一只鸿爪不经意划过留下的爪痕般微渺。在城中闷了半年的骑士们见景不由胸怀大畅,直欲放声啸歌。可在他们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依旧只见到洁净无暇的雪地时,却不由得慢慢肃然起来。如此死寂的世界,真的是三辅,是关中,是繁庶的帝都脚下么?

一座又一座的村堡,一片又一片倒塌的房舍,在雪下还能隐约看出轮廓,而那些嬉闹的孩童、倚门含笑的老人、忙着拍尽孩子身上雪屑的妇人、聚谈明年收成的汉子们现在何处呢?他们消失得如此彻底,让将士们不由想到,此时他们脚下,也不知道踏着多少具尸骨。

当暮色四合,唯有雪光指路时,符坚见到仇班渠躺在前方一箭之地,蜿蜒如一道冰丝搓揉的长鞭。他在渠边勒骑,两三里开外,有火光闪烁,烧红了他已麻木的眼睛。

探马回报,与先前得到的消息无误,正是慕容冲亲率军队在攻打仇班堡。仇班堡是三十盟堡中最大一座,也是盟主所在。慕容冲曾攻过数次,均未得手。符坚不由再度想起了姚苌的话,“臣当留偏师佯攻新平,自率一军赴安定。慕容冲觑新平已久,得知此讯定会遣手下大将来攻新平,此时慕容冲兵力己散,陛下定能一战而胜。”

符坚脑子里浮出姚苌狡诈的眼神,他此时正在某处窃笑吧,可是那又怎样?符坚从鞍上提起自已的长矛,矛身浑以镔铁所铸,握在手中直如一段坚冰,可是他的手熟悉而留恋的在上面抚过,突然间,如同又回到了少年跃马长河的岁月。他举矛,向身后的诸将厉声道:“全速进击!”

三万马蹄将雪踢得四溅,前面很快出现了一大片黑影,还有零星的火把。听到蹄音的燕兵们纷乱的叫着跑着,返奔营寨。符坚传令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留下,监视营寨,等后面的步兵上来,再行围困,只让营中燕兵无法与城下之军汇合便是。自己所率的骑兵已是绕了个大圈,从左边向仇班堡包抄而去。窦冲和李辨等人从右边呼应,两军象如同将要合拢的双齿,将仇班堡含在口中。

符坚在疾奔中抬首,掠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可见到坞堡上下鏖战正酣,浑然忘我的嚎叫声灌满了他空虚己久的耳朵。高达十丈的堡头上点着密密的火把,跳动的火光将墨蓝的天空割得破碎。巨大的黑影突如其来将火光压尽,然后是轰然巨响,堡墙上出现了许多无人的破口。云梯马上竖了起来,可是凭空探出数柄叉竿将就要搭上城头的云梯推了下去,叉竿锐利的尖端顺势滑下,云梯上燕兵的手腕轻易的断开,嘶叫着坠下。

“仇班堡似乎足以自保……”符坚方这么想着,数名发觉不对的燕骑已向他冲来,他正欲动手,亲卫们早从左右擦身而过将他们砍在马下。这一打岔,符坚略将心思从攻打坞堡的战事上移开,看到正对着自己的燕兵中一阵骚动,马匹的嘶鸣声大了许多。这些燕骑没有参战,似乎是被燕军放在侧翼防备坞堡中突围而用的。有个将领正极力将散漫的部下排成冲锋的阵形,他不时的回头向符坚这边张望,粗鲁的脸上带着一丝惧意。

符坚知道自已最大的优势是出其不意,因无论如何不可以给燕骑整备的时机,他吼道:“跟我冲!”于是双腿猛夹,那马匹如箭般弹了出去。禁卫亲兵们为防有失,立即跟了上来,紧紧护持在他身侧。“冲呀!”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在他身后象一股巨浪,推着符坚直逼那燕军将领而去。燕军将领兜鍪下压着两只失措的眼睛,他身下马匹的蹄子在雪上踢踏着,已是是转身而逃的姿式。

就在这时,坞堡下突然爆出一声狂响,可响声顿时就被两种喊叫淹没了。一种是坞堡上的,许多守堡之民趴在堞墙上向下张望,沾满血污的面孔上尽是绝望的神情;另一些是在城下发出的,燕军的枪矛高高举起,欢呼声响成一片。随着这些嘈杂之声,有什么东西打在了符坚脸上,生生作痛,符坚伸手一摸,竟是些泥士石屑,似乎是坞堡的墙被撞开了。他微怔后果然听到了燕军中的欢呼,“破墙了破墙了!”许多步卒往坞堡下涌去,而此时,败逃的燕骑已经汇入了步卒阵营之中。城头有人发觉秦军的到来,倾刻由惊惧的叫喊化作狂喜的跳跃。所有人都在大悲大喜的浪峰上巅簸,堡上堡下的混乱便是同时生了一千张嘴也无法说得出来。

“段随,你给我滚开!”符坚听到有人暴喝一声,银亮的盔甲绛红的战袍和如夜色般黑的马穿插进入骑兵与步卒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隙,手上的长矛象驱赶牛羊一般把骑兵们往一旁赶去,略有不从者都被毫不留情的从马上挑落。步卒中似乎推动了什么东西,然后便有数十方石块从那里面迎面落来,挟着“呜呜”啸声。

“天王小心!”亲卫们拥上来想护着符坚,不过显然多此一举,那些石块全都茫无目地的砸在了空地上,并没能伤到一人。这时两军相隔已不过十丈,燕军中的投石机没有时间校准,想投中全力冲刺的骑兵,不啻痴心妄想。可是石头落地时溅飞的积雪迷糊了秦军马匹的眼睛,他们的攻势也不得不略略延缓。此时那受斥的燕将段随醒悟过来,带着骑兵们在步卒阵前急骤地转了个大弯,反而从侧翼向秦军抄去。

但终究是迟了,符坚一马当先,已是闯入了燕骑之中,将本就溃散的燕骑阵形一切为二,然后不再迟疑,纵蹄踢开正欲竖起结阵的皮盾。随着他长矛连抖,盾后的兵丁们捂着喉咙无声的倒下。符坚根本收不住向前猛冲的势头,眼角的余光隐约看到了两侧的燕兵在飞腾的马匹下零乱地伏倒,知道秦军此时已经全部突入了燕军步卒阵中。

符坚寻找着着方才那个银铠绛袍之人,却见到许多高矮不一的黑影排成十多丈的一列,横冲直撞而来。那是许多轮车,最近的一架上面,吊着三人合抱粗的大木,显然是一架撞车。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些是攻城的器械,想是方才就凭这些,燕军方才破了坞堡的城壁。

符坚立即下令让开这些急就章设下的路障,他正从旁绕过,突然眉心一乍,有刺痛之感。他瞿然抬目,只见得二三十步远处,一双寒星似的瞳子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令漫野雪光为之失色。符坚曾用过那么长久的时间去着迷地凝视这双眼睛,因此虽然是过去多年,还是毫不费力的认了出来,如此纷乱的战场顿时静得有如死域。直至听到弓弦弹动箭矢破空之声,符坚方才惊觉挥矛拨开箭支,再看去时,那人趁势汇入后撤的燕军之中,而数千箭支已如砍破颈侧迸出的血点,洒满了符坚眼前的天空。不过透过箭影,他看到一队骑者出现在了燕军退却的方向。符坚松了一口气,窦李二人终于赶到了。

他自是松了口气,可慕容冲却是大惊,秦骑疾冲而来,溃败的燕兵象纸糊一般纷纷坠地。他再后望,只见段随所部正与符坚率领的秦军纠缠在一起,略为滞缓了秦军的动作。可显然只要窦冲阻他片刻,前后两支秦军就会成就合围之势。可这时一支四五百人的小队燕骑突然从营寨方向冲了出来,正正横在了仇班渠上,那支人马虽少,却凶悍异常,干净利落地切断了过于突进的秦军后路。“刁云!”慕容冲马上就认出来那是留在营寨中休息的刁云,他来得正是及时。

卷霰云的马蹄踏破仇班渠上血污的冰面时,刁云正将一员秦将挑下马去,他瞥到慕容冲身影,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神情。慕容冲看了看还勉强维持着阵形的骑兵,估算大约有五千余,心知绝不能与秦军敌,于是吼道:“快走!”“皇上,等段将军吗?”刁云带骑跃过堆垒于一处的尸身跳到慕容冲身边,一面问道。“不等了!”慕容冲毫不犹豫地道,已是渡渠而过。

如此奔去数十里,方才有暇环顾四下,前方是伸绵不尽的雪野,天上无星无月,深邃幽远,冷寂无声,唯有秦军追逐的喊杀不远不近的吊在数里之外。慕容冲已在这一带居停了些时日,通过遥遥起伏的山势,辨出正往西北方向而去。他先是松了口气,知道没有走错,又懊恼起来,心道:“我只防了姚苌,却没料到符坚会突然出城,真正是失算。”

慕容冲早知长安城的攻坚会十分棘手,于是这数月来用心督造炮制许多攻城器械,如临冲撞车木驴车之类。再借着攻打比较大的坞堡,给兵丁们练练手,以后再打长安,就容易得多。他前些日子得知姚苌留偏师围新平,亲身率兵入秦州,放出风声说是去取安宁。慕容冲便觉得他此举有些蹊跷,于是一面让韩延带了步骑各一万去佯攻新平,一面让高盖率主力二万五千骑与二万步卒在西北池阳县沿泾水布防,若姚苌果来偷袭,正可以合而击之。余下的兵力,交由慕容桓坐镇守阿房。

孰知姚苌不见踪影,符坚倒在破堡的之时突如其来,他在东面全没有防范,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些时有些懊悔将本来跟着他的的慕容永遣去新平。对于韩延他总有些不能放心,因此才让慕容永率所部五千骑前去,明为厢助,暗是监视。如此兵力越发分散,在仇班堡就只余下八千骑,与万名步卒。这兵力单只为攻这个坞堡倒也够了,但遇上秦军大举进攻,自然惨败。若非在营中休息的刁云发觉不对,及时击破秦军的围困来援,情形只怕更加不妙。

他虽一时脱困,可此去池阳,尤有两三日路程,秦军始终尾随于后,如此长途奔走,只怕终究会被追上。慕容冲与刁云略加商议,觉得无论如何要小小伏击一下,让他们有所顾忌,方才能从容脱身。

这时已近四更天,远山近廓略见形貌,前面一垄浅丘如银蛇摆尾,斜斜拦住去路,形成一个极狭窄的漏斗形状。刁云一挥鞭,道:“皇上,那后面就是雀桑镇,我们要不要进镇?”慕容冲心念一动,将马勒住,道:“这样吧,朕带二千箭术好的上山,你携马匹入镇,秦军会以为我们全军都已进镇上。他们追了这么久,肯定也不能全阵压上来,先头人马至多四五千,定不敢贸然追入。你将多余马匹留在镇口上让他们瞧见,然后绕出镇来,从后掩袭他们。而朕携箭手凭山放箭,此地如此狭小,你将后面口子一封,定可尽歼先头秦师。后面的得了消息,自会胆怯。”

刁云觉得此计可行,点头称是。他于部卒所擅最熟悉不过,立马分派好人手,二千人迅速跟着慕容冲下马转入山间,慕容冲将卷霰云让与刁云带去。他们留在雪上的足痕由刁云带了一队人在马后系上树枝扫平。可这时夜里寒冷,雪已上冻,数百马匹纵横跑了好一会,地上依旧是靴迹隐约。刁云略皱眉头,索性用上疑兵之计,全军上马,在原地盘旋一圈,踏得满是蹄痕,方才投入镇中。

慕容冲寻到一处视野开阔的沟壑,命全军动手,小心翼翼的将沟中雪掘了起来,在沟后垒成一排。他将箭手分作三队,第一队伏于沟中,第二队在雪后,第三队护持于上山的要道之侧,以防秦军遣骑上山。这时沃雪经半夜结冻,其质脆中带韧,正合适筑成掩墙。只是诸将士作战竟夕,浑身汗透重衣,这时又在雪里打滚,饶是一众精壮汉子,也有些吃不消,于是诸人行动都有些倦怠。慕容冲见状拔出剑,将那些神情萎顿窝在地上的一个个踢起来,厉喝道:“这是生死之境,你们谁敢不出死力,立斩无赦。”他虎视之下,各人不得不强打精神,卖力干活。当他们终于在掩垒后藏好身影之时,数个黑点已经从那边狭口冲了过来。

慕容冲俯在雪垒上,心提到了嗓子眼。数那队人马,果然队形有些稀松,只不过三四千骑的样子,并无旗号,因此也辨不清是由谁率领。等他们疾驰到镇口时,显然有些傍徨,将领勒了骑,里面驰出数名探子,在雪地上寻踪觅迹了一番。那些探子纷纷回报,将领侧耳听了些时,往山边踱了数步,眼光就向丘上扫来。这时离得近了,那人向着山上瞥了一眼。慕容冲有些吃惊,这一眼竟是对着正对着他而来,仿佛看出了他的藏身之地似的。

果然那秦将挥手,秦军迅速聚成整齐的方阵,纹丝不乱地从山腿下退去。慕容冲一怔神就想到是那里漏了馅,方才山下雪地上固然被踩得稀烂,可是上山的岔口,倒底是留下些微足印来。他一时失悔,觉得适才正该当机立断,此时若是追下去,以步卒敌骁骑,定是有负无胜。秦军退去得极快,原先计划全盘落空,可刁云却不知晓,定然依旧是在从镇后绕过来的路上。他马上唤来小六,教他带几个人,披了白衣,从镇前穿过去,只盼能在来路上堵住刁云,可他也自知多半是来不及了。

小六应声而去,他们行动得十分小心,借着不时出现的雪堆或跃或伏,即便在慕容冲眼里,也如同与这雪天浑成一体。秦军比他还要远,想来是不能发觉他们了。就在他们下山不过十多丈时,小六猛窜了起来。这一动真是突厄非常,虽说他旋又伏下,但秦军若向这边瞟上一眼,定然就暴露了。慕容冲一时着恼,再细看更惊疑不定,小六他们居然转了方向,往山上回来了。而且,好象还多了一个人。

慕容冲命所有的弓手全都上箭,对准了上山之道,他自已也握紧了剑。这一行人回转山上时,小六向弓手们打了个手势,他带来的人将风帽略掀了掀,就有压低了的欢呼传入慕容冲耳中。慕容冲在雪上一撑,长身而起,却见弓手们不等他发令就已让开。那戴风帽的三步并作两步,已是窜将上来。

“皇上!”那人在雪垒上一按,身子飞旋而起,跳到了慕容冲身前。慕容冲的近卫们一见这人跳脱的身法,都含笑松驰了手上的弓。这人将帽子扯了下来,却是慕容永了。他一把抓住了慕容冲,左右瞅了又瞅。慕容冲打开他,急问道:“你小子怎么来了?”慕容永却不答,夸张的抚着胸口,前仰后俯,“呼哧呼哧”了好一会,方才满意地道:“幸亏没少了根毫毛,若不然,臣这项上人头可不保了。”

慕容冲不解的瞧着他,他就再认真的补充道:“尚书令听到秦军异动,让臣火速来援,道若是皇上少了根毫毛,令我提头去见。”正当危急之时,这小子还如此饶舌,慕容冲想笑又想骂,问道:“高盖现在那里?”

慕容永这方正容,述起缘由。原来高盖早就认定姚苌心思叵测,觉得等他先行发难未免憋气。正慕容永要去新平韩延那里,经过他驻地,他觉得若是打掉姚苌,韩延自不会有什么异动,于是作主让慕容永去追蹑姚苌踪迹。慕容永在中回道上四出寻觅,发觉姚苌果然没有去安定,就马上飞骑报与高盖。高盖得讯,立即起兵前往,与姚苌交锋一次,小挫其师。姚苌明知所谋不遂,于是故示亲善,告知他们符坚或可能出城寻战。高盖大惊,当即弃了姚苌,传柬邀韩延,一同东返。高盖唯恐有失,让慕容永先来接应。慕容永携来五千精骑此时正藏匿于镇上,眼下高盖与韩延距此应还有四十里开外,不过一日路程。

慕容冲听了,心中方在默默算计,喊杀之声己是惊心入耳。慕容冲往山下一看,退却中的秦军向北侧冲袭而去,数千骑从那里冒了出来,自是刁云所部了,两军阵脚都有些松散,看起来俱是猝不及防。

“小六!”慕容冲想起让小六去通知刁云之事,厉喝一声,小六忙跑过来,向慕容冲禀道:“方才在镇口上遇见了右将军,他让我不必去惊扰刁将军,就跟我上来了。”慕容永在败符晖取灞上一战中立下大功,因此慕容冲即位后,便升了他作右将军,独当一面。

慕容永一拍腰上刀鞘,笑道:“请皇上下令,由臣与刁云合击!”此时胜负之数已然互易。虽说山上箭阵的无用,但有了暗藏于镇上的五千骑伏兵,胜算比先前的谋划更大。慕容冲正要点头,在丘顶树上的警哨打下一个手势,他看出来那是说明东南方向有秦军后援上来了,不过不多,只四五千骑。慕容冲不由皱眉略加思忖,慕容永见刁云一军连连后退,显然落在下风,不由着急道:“皇上,机不可失!”

“不,”慕容冲这时已拿定了主意,断然道:“你先不动,朕下去救援刁云,侍我二人溃散后,你接应我们逃走……”慕容永听到这里已知其意,道:“是,那我们要引秦军到那里决战?”慕容冲手中折了一根枯枝,在雪上划起来。慕容永认得他划的是附近河渠图。先是泾水,然后引出一渠,大约是白渠。白渠引泾水向东,至下卦注于渭水,与泾水形成夹角。慕容冲皱眉凝视片刻,随后决然起身,道:“马上遣快骑去高盖韩延处,着他们在白渠引水口处设伏!”“是!”慕容永应下来,却又犹豫,道:“还是让臣着皇上衣甲,代皇上……”“秦军中识得朕的人甚多,”慕容冲摇头,道:“你去吧!”

慕容永起身,欲言又止了看了他两眼。在慕容冲上尊号以前,不管旁人如何,他总是叫“冲哥”的,可自慕容冲称帝,他也跟着在私下里改了称呼。不全是身分变故,只是如今的慕容冲总让他觉得有些喜怒无常,于是也不得不将素日的亲昵放诞收起了几分。他此时不再多话,行礼道:“请皇上保重。”然后对着小六作了个眼色,小六一按刀,透出果敢之色,慕容永便不流连,疾步下山去了。

俟慕容永下山,慕容冲便命二千将士飞奔而下。在冰雪积成的坡道上行走,着实滑不留脚,不时就有人跌倒。慕容冲却不管掉队的人,命前后各自抓住衣襟,以手扶树,只求其快。一到山脚,慕容冲就命止步,布成前后高低四行整齐的阵式,以利于轮流放箭。再命百多人,前去镇中,将留在镇中的马匹牵来。

秦军中已经有醒觉,于是分兵来攻。燕兵布阵完成之时,秦骑踢飞的雪沫正出现于他们箭支射程之中。“放!”慕容冲测度时势喝令道。兵士们虽然全都疲惫不堪,手足僵冷,可是毕竟是一路打出来的老兵,在此要紧之时,依旧个个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群矢所集之处,一匹匹马胸腹中箭,悲嘶着四蹄翻倒,马上骑士有的见机脱手滚开,有的被重重的马身压在身下,顿时就挡住了后来之骑,秦军驰骋之势不得不顿了下来。秦军发觉前面地势无遮无挡,而间距正有利箭矢,于是立即停下,也在马背上取弓射去。两厢都是骑兵,都没有厚重的盾牌,秦军虽有一些小圆盾,可是护得了人也护不了马,燕军好处在于蹲伏于地,比起秦军还是隐僻些,对射之下,倒是燕军略占上风。

秦将很快就发觉了失策。燕军的目的是救助友军,他们跟本就不必赶过来,只需等燕兵自已靠拢北侧战场,燕兵无马,一跑动起来,也无法再成箭阵,当即可轻易杀败。于是秦将指挥人马后撤,可在密集的攒射之下,要全身而退又谈何容易,秦军边放箭边走,而燕兵则在慕容冲的指挥下小步小步的向前蠕动,如春泥软腻,沾身难去。秦军直花了顿饭功夫,方才退开了十丈之远,能射到此处的箭已稀疏。秦骑加力回奔,燕军再也无法威胁到他们。慕容冲本是作了佯败的准备,自然亦步亦趋的赶了上去。秦骑时不时作出反攻的架式,等燕军顿步放箭却又再往前跑,如是几回,燕军箭支便将告磬。秦将一喜,正欲冲杀过去,突然后队大乱,哀叫连连。

慕容冲看到一团白光破开了秦军,雪团似的愈滚愈大,秦军的头颅肢体与那刀光一触,顿时就被卷了进去,消溶无迹。秦军被这一冲,整个裂开,那白光当头而出,整支燕骑有如天兵突降,出现在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一笑,看着刁云翻身而下,将战马缰绳塞进他手中,道:“请皇上上马!”卷霰云兴奋地在慕容冲身上蹭来蹭去,慕容冲拍了拍它几成赤红的身躯,滚鞍而上。刁云的部属马上给他另匀了一匹马来,两人合兵一处。

刁云向他简略禀报了一下,道:“皇上引他们分兵来攻,恰此时秦军有兵来援,两军混于一处,反倒混乱。未将便趁机赶过来了。”慕容冲草草点数了一下跟着他杀出来的部下,也不过千余骑,全都如从血水中捞出来的来一般,刁云这三言两语,不知略去了多少惨烈厮杀。

这时秦军被刁云这措不及防的一冲,混乱未息,无暇来攻他们。而往镇上去的燕兵,己经赶着马匹过来,燕军趁着时机上马,慕容冲将慕容永之事勿勿告诉了刁云。这时秦军已与援军整队完好,一旗轻捷如风般掠来,原来援军却是窦冲。

慕容冲忙道:“快,快撤!”刁云道:“请皇上先行,刁云断后。”慕容冲点头,一带百般不情愿的卷霰云,三千燕骑不再入镇,从方才刁云包抄秦军的小道上疾驰而去。然而窦冲已经过来了,他所领之军,虽然也奔走了一日一夜,可比起才卖命厮杀过的燕兵来,还算是生力军。精骑飞掠之处,好象平地起了阵飓风,将浮雪卷起半天,风雪大作,更添来军几分威势。

不及上马的燕军纷纷倒在了秦军矛下,听到身后哀嚎之声,跑在前面的燕军有些心神不宁,慕容冲挥枪喝道:“不得回顾,违着斩!”他话音刚落,刁云已将一名张惶后望的燕兵斩下马来,他的举动干脆利落,慕容冲很是满意,于是放缰纵马而去。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的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了慕容冲的鼻端。似乎跑出了两三里地,臂上热辣辣一痛,却是一支流矢划过,低头一看,袍袖已裂,血迹泌出。“皇上!”小六惊叫一声,慕容冲道:“朕无事!”却又听到刁云呼喝。

慕容冲疾忙返过去看刁云,只见他距自己已不过二十余步之遥,正与窦冲激斗,他面上和臂上分明各中了一矛,鲜血汨汨而下。这时燕骑者不足千人,全都陷入了与秦军的混战中。窦冲恰在此时抬首,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锋,窦冲立即舍了刁云,前来攻他。刁云挥刀取窦冲颈项,可右臂已伤,被他长矛一架,“铮”的一响,刀险些脱手飞去,那股巨力之下,刁云纵不想退,可马匹却承受不起,狂嘶着高抬起前蹄,往一旁避去。

窦冲顿了一顿,暴喝一声,加力猛冲,人与马化作一团乌沉沉的影子,小六上前欲拦,被窦冲长矛振去。两人交手一合,小六枪折,人却不退,拨腰刀直扑窦冲心口。窦冲视那刀如无物,毫不理会,催马疾上。小六刀上刃口触到窦冲甲上之时,却已力竭,一头栽倒,另外几名亲兵斗志全无的散开。

慕容冲在窦冲出招之时,也将浑身的劲力爆发而出,卷霰云与他心意相通似的,灵巧的闪过。他上身长出,枪堪堪从窦冲矛下掠过,斜挑直取窦冲喉咽。窦冲舌乍春雷般吼叫,一把攥住了慕容冲的枪,他象是被某种疯狂的情绪主宰着,爆发出沛然莫可抵御的力量。慕容冲大惊,他也与窦冲交过手,窦冲的气力就算强过他,也决没有到了能空手夺他之枪的地步。慕容冲欲弃枪拨剑,可没料到两骑紧挨在一处,鞍上挂的剑竟被夹住了,一时拨之不出,他有了一丝慌乱。

这时两人相距不过半尺,当真是气息可闻。窦冲眼眶通红,象是处于极怒之中,喉咙里嗬嗬有声,如同妖魔附体。慕容冲听到了慕容永的声音,他欲要答应,那矛尖挟着巨大的风声而来,气息竟被逼住似的,吐不出去……

可就在此时慕容冲觉出手上突然略为松动,他不假思索的抽枪挺刺,命悬人手的狂怒和惊恐也让他使用了出从未有过的力量。枪支变得迅捷无比,象有灵性般以毫厘之差避过了窦冲的矛和护肘,直戳到了他的左胸口上。枪尖被灌钢精甲阻了一阻,然后如蛋壳压碎般的脆感传到了他掌中,就再无滞碍的贯入。窦冲的眼神在这一刻清明起来,有如寒夜冷雨映于其上,说不出的清寂感伤。慕容冲没有想到过会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慕容冲这一刻真的怔住,就连他的枪刺入窦冲的左胸,窦冲策骑闪开,险些歪下马去,几名秦骑惊叫着护他逃走,慕容永率兵追逐……都变得虚虚浮浮。方才生死间于一发,气力仿佛完然用磬。慕容冲心中隐隐明白窦冲的狂怒和哀恸是为了什么。他有两次在秦王游宴之时,看到过慕容苓瑶和窦冲交谈只言片语。在他们两人,或自觉无懈可击,但是慕容冲眼中,窦冲侧身闪避时瞳上流过的光影却是如此的醒目,以至于久久不能忘却。“难道是姐姐在死后还是救了我一命吗?”

慕容冲许多天来都刻意不去想慕容苓瑶,不去想她柔弱的身躯与数千男女一起,被厚厚的污泥覆上,不去想她临死前的心境。他觉得她应该是很欣慰的,因为自已终于起兵复国,完成了她当初的意愿,可他倒底不敢肯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欺,因为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不愿再见到慕容苓瑶。

他不愿再回想起那日复一日,秦宫窗外薄凉如纸的月色,在刺槐或静谧或狂舞的枝桠间注视着他。他痛到极处时,慕容苓瑶伸给他的手,被他咬出永无法消褪的齿痕,比纤甲上的凤仙花汁更为怵目。这种记忆已经生根入髓不能拔除,但至少可以不去触碰,可以假装遗忘,而后骗自已真的忘切。他很能明暸当初慕容泓对他的心情,因此他其实并没有自已以为的那般恨他。

这些芜杂的思绪,直到慕容永挟着受了伤的刁云,冲到他身边叫道:“皇上!”时,才被他从脑中赶走。这时加上慕容永带来的五千骑,秦军兵力还是胜过他们,于是依旧在穷追不舍。他们也就依先前计划,直奔白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