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好会被铁还三搅得七零八落,来客们避之不及,早早散了会,只剩刘恒宇等陪着铁还三吃酒。飞娘知道刘府对蔻儿未曾存得什么好心,不等李师爷和刘全前来啰嗦,便命小红班收拾了衣箱,打算早回。角门外似乎下着灰色的细雨,惨淡的暮色正从天际悠然飘落在空荡荡的街上。远处晚霞正是浓烈的时候,对比身周的萧条,让小红班的女孩子们不禁茫然。
“定是刘府的人不知我们溜得这么早,没有替我们备车。”韩自在上前对飞娘道,“客栈并不近,眼看天黑下来,一群女孩子走路可不方便呢。”
“怕什么?”飞娘道,“外面固然不便,却比不得里面龙潭虎穴似的吃人。”她朝弟子们拍了拍掌,”这便走回去。”
女孩子们低声咕哝了一会儿,拉着手,垂首跟在飞娘身后,一路拐到大街上。正是桐州华灯初上的时候,此处的夜市虽不繁华,女孩子们却因飞娘平时管教极严,甚少上街走动,此时见了什么都新鲜,不禁开始叽叽喳喳,指点说笑起来。这一群衣衫素洁、相貌齐整的姑娘走在路上,原本就异常显眼,再如此莺歌燕语,就算本非轻薄的人,也要回头多看上几眼。
蔻儿尚在担心飞娘斥责,却听飞娘幽然叹了口气。“妈妈又在作何感慨?”她笑问。飞娘叹道:“可怜见的丫头们,这些小玩意儿就能哄得她们乐成这样,看来,我班里除了吃苦,便是吃苦,竟无半分乐趣。”
“妈妈又在说笑,”蔻儿抿着嘴笑道,“虽说当真没有半分乐趣,不过所谓容身之地,有个屋顶就不错啦。”
“小丫头不知好歹!”飞娘笑嗔,却听身后的韩自在大叫道:“做什么的!放手放手。”
飞娘驻足回头,果见四五个短打扮、护院模样的大汉围着两个小红班的女弟子拉拉扯扯,嘴上不住地说轻薄话。女弟子们吓得瑟瑟发抖,韩自在已气得涨红了脸,拉了这个,却拉不住那个,最后被一个汉子推得向后不住踉跄,被飞娘赶来扶住。韩自在甩开了飞娘,出指怒道:“桐州地界上真是没王法了!”护院中一人笑道:“下九流的戏子,也懂得什么王法了?”
此言一出,四周原本看不下去、打算说几句公道话的人,都觉得替戏子出头吵闹,着实不成体统,立时打了退堂鼓。
韩自在见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热闹,更是怒极,道:“我们下九流,却比你更像人些。”他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前去。那几个护院见他胳膊纤细得竹竿似的,都大笑起来,“小白脸吃软饭还成,要动手么……只怕掰折了你的胳膊,没地方配去。”韩自在脸色沉如止水,原本抑制不住的颤抖也忽然息止,默然咬着嘴唇。飞娘连忙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在身后,道:“各位大爷,我们班上的优伶正在布政使大人府上唱堂会,各位大爷现在想听个新鲜曲儿也没什么,可是夜里凉,冻坏了嗓子,明日里没法向刘大人府上交待。也不知府上老爷如何称呼,各位爷想听戏,只待在府上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小红班的姑娘哪个不能在府上堂会时唱?各位看得清楚,岂不比现在黑灯瞎火的好些?”
那些护院中的明白人听了刘恒宇的名头,倒有几分忌惮,可偏有不知轻重的,凑在飞娘脸前,笑道:“这个妈妈挺会唬人,可吓坏了我。这张小嘴煞是能说会道,却不知尝起来滋味如何?”
飞娘未及理会,眼前却安安静静伸出一只手掌,慢腾腾向那护院脸上扇去。这一掌也不见得多快,那护院却全无办法闪避,被打得退出几步,一跤跌倒在地。“干什么的!”众护院纷纷怒吼,望向来人。
杜风龄手中提着灯笼,站在几步开外,袍角让一只玉佩压住,静静地纹丝不动,仿佛在那里驻足许久,与适才的纷争全然无关。
护院们顿时气馁,结结巴巴地上前问好:“杜小爷。”
“你们几个出来惹祸,”杜风龄冷笑道,“定是嫌你们家小爷日子过得太清静了,是不是?等我告诉他,让他等着烦恼吧。”
“杜爷、杜爷。”护院们围着杜风龄一迭声地叫,“千万别让主人知道。您睁只眼、闭只眼,放过我们便是。”杜风龄笑道:“你们要是调戏良家妇女,我都不会出一个指头。只是欺负到我们下九流的头上来了,我可不能当作没看见。”护院们恍然大悟,连忙向他赔不是。
“我不稀罕你们这些漂亮话。”杜风龄不为所动,道,“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转身骂的又是那一套。滚吧。”他似乎嫌这些人脏,轻轻地掸着衣裳,那些大汉却跟着他衣袂拂动跌了一地,连滚带爬地跑了。
“多谢杜老板仗义相救。”飞娘道。“哪里。”杜风龄道。
飞娘见他神色淡漠,一时也无话可说,招呼小红班的弟子继续回程。客栈所在甚是僻静,小红班的人无语而行,杜风龄提着孤零零的一盏灯笼,默默地跟在后面。伶人们一日的繁华到此只剩萧瑟疲惫,七零八落的脚步随着女孩子们消失在客栈深处。飞娘挽齐鬓丝,仰头听见清秋寂寞的蛙鸣。
“韩老板留步。”街角的杜风龄轻声唤道,远远拱手。
“请过来说话。”飞娘连忙还礼,道,“杜老板出手相救小红班弟子,大恩无以为报。今日得罪了权贵家丁,只怕要给杜老板添麻烦了。”
“他们翟家的小爷是我的至交,为人潇洒,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那就好。”飞娘道,“杜老板还有话要问我?”
“是。”杜风龄道,“师父说,今日唐突了,韩老板莫见笑,那时只想请韩老板帮个忙,赶明儿内堂唱时,万请留意看看我师妹,问她现在可好。”
“不知姨太太相貌,不敢贸然上前拉扯。这两日若唱内堂戏,一定留心着。”
“她的相貌……”杜风龄想了想,笑道,“只记得她还在班上的那些事,长得什么样子,竟忘了。”
飞娘笑道:“听杜老板的意思,姨太太定是个开朗喜庆的人。我记下了。”
杜风龄沉默了一瞬:“现在是不是还像从前一般,也很难说。多谢韩老板了。”他深深作揖,飞娘相对福了福。暗淡月色下,两人突然无语,听着蛙鸣,都有些尴尬。
“今日听小红班蔻官儿的《思凡》,有几个转调听着很耳熟。”杜风龄洒脱一笑,抢先道。
“杜老板是大行家,定是听出源头来了。我少时在教坊,师从杜迁杜老先生。不知杜老板与杜老先生如何称呼?”
“是家父。”杜风龄道。“原来是杜老先生的公子。”飞娘笑道,“这出《思凡》正是从杜老先生学的。杜老先生与我有莫大的恩惠,说起来,小红班里人人都要尊老先生一声恩公呢。”
“想必还是家父在京畿时候的事了。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了。”杜风龄道,“不过家父也只是梨园里的人,就算有过什么好处,也有限得很。韩老板太过放在心上了。”
飞娘一笑,也不多语。杜风龄说了声打扰,告辞而去。韩自在溜达到飞娘身边,望着杜风龄的背影,道:“就冲杜老先生的面上,哪怕要我们把他师妹从刘府捞出来,也二话不说做了。可惜……”他跟着飞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