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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径庭

龙鬼低头检查四周的脚印痕迹,道:“那人见我们来,已经走了。”

雪凤凰垂涎欲滴,走近看了,狗肚里塞满葱姜和花椒,喷香的滋味令人不能自已。在这荒郊野外烧烤,居然带足了香料,她不觉呆呆地望了狗肉,垂下眼帘。这迷人的香气,让她想到弥勒为她烹制的那顿饭,山珍海味便是如此,入口一世难忘。是师父来了吗?不,他怎会恰巧在此烤狗肉,救了他们?

她发呆的时候,龙鬼一声不响地用大石填塞洞口,他手脚甚快,不多时把洞口埋得严严实实。雪凤凰回过头来,打了个寒噤道:“小鬼头,你不想放他们出来了?”龙鬼恨恨地道:“刚才在石室五族想对我动手,里过他们又无人愿帮我,全是背信弃义的家伙,死不足惜!”

雪凤凰见他面色凶狠,想到蒙秀终是不忍,而里过他们心地说不上良善,甚至沾满血腥,但若就此把他们活埋于地下,她于心难安。想到此处,雪凤凰道:“你还是个小孩子,就想着要赶尽杀绝?”龙鬼一怔,喃喃道:“他们想让我死,为什么我就不能不管他们?”

“蒙姑娘呢?她待你不错。”

“哼,不过是因为我是乜邪的儿子罢了。”

雪凤凰知劝他不了,蹲下身去拨开那些石块。龙鬼拦住她道:“雪姐姐,你让开,我不想与你为敌。”雪凤凰道:“放心,我不是去救他们。你让我回去。”龙鬼道:“那里是死路,你回去做什么?”

“墓里起码还有活生生的人,这外面只有心死了的小鬼。”雪凤凰认真地看他一眼,“我留在这有何趣味?”龙鬼不语,手不觉松开。等雪凤凰把洞口重新清理完毕,他无奈一笑,道:“雪姐姐,你带他们出来吧。我等你。”雪凤凰走过去摸摸他的脸,龙鬼红了脸躲开。雪凤凰笑道:“小鬼头,你真乖!等下了山,你想吃什么姐姐都给你买。”说着,转身返回墓中。

龙鬼望着她消失,心中滋味复杂。他若有所思地回头,用脚挑了根树枝,把篝火灭了。木烟与肉香混合在一处,奇异的味道令龙鬼眼中精光大盛。

过了很久,雪凤凰和蒙秀的身影出现在出口。雪凤凰见龙鬼果然耐心等着,笑了对他道:“给我好说歹说,他们总算肯放弃找玉玺,先出洞再说。”龙鬼冷笑道:“焉知他们不会马上折回去?”雪凤凰耸肩道:“玉玺太小,墓地太大,没有十分把握,谁敢再进去呢?”龙鬼只是摇头,并不相信他们真会放弃。

蒙秀略显疲惫靠在一棵树上歇息,双眼望了狗肉一亮。龙鬼撕下一块肉放到她手中,蒙秀感激地一笑。里过接着爬出,看见蒙秀从龙鬼手上取肉,不由叫道:“小心有毒!”龙鬼嫌恶地扯出一记冷笑,看向雪凤凰,似乎在说她救错了人。雪凤凰扒下一块狗肉,放到嘴里先嚼了,又递给龙鬼一片。

众人陆续从墓穴走出。杨楝和覃莨恋恋不舍地回望洞口一眼,闻到狗肉香气才鼓起劲奔走过来。黄笙一面吃肉,一面心痛进墓前被雪凤凰倒掉的美酒,若是此时伴了狗肉同吃,不知有多么惬意。

雪凤凰吃了一半,忽然停下道:“可惜封大叔留在墓里。”众人一愣,都没搭话,各自啃了手中的狗肉不语。雪凤凰叹息,龙鬼道:“他能死在龙穴里,也算有福。”雪凤凰苦笑,手中的肉再吃不下去,起身到一旁寻寻觅觅。龙鬼留意她的举动,见她翻了半天泥土挖到一只蚯蚓,脸上欢喜不迭。

“雪姐姐你干什么?”龙鬼见她别的事不作,居然蹲在地上挖蚯蚓,大惑不解。

“补给。”雪凤凰露出灿烂的微笑。她的百宝囊眼见变得空空如也,再不添加点宝贝,遇上紧急事件可就束手无策。

等她抓了几十条蚯蚓后,众人差不多也吃饱了。黄笙笑道:“不知哪个倒霉鬼抓到这只野狗,却享用不得。”里过心中一动,问龙鬼道:“会不会是寨王的接应?”龙鬼微笑道:“或许是吧。”五族首领闻言,警惕地互瞥了一眼。

雪凤凰问罗怒道:“鬼主有何打算?”罗怒回首看了一眼埋藏在黄土之下的缪宗陵墓,想到差一点糊里糊涂陷在里面,再看蒙秀心有余悸的憔悴神色,叹道:“我们心力交瘁,即便想卷土重来,也得休整几日再说。何况这底下机关繁复,想是轻易不会再来冒险。”雪凤凰点头笑道:“是啦,我若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决不敢再去送死。到底是命比玉玺值钱。”蒙秀道:“雪姑娘说得是。此处离入口甚远,我族人仍在入口苦候,雪姑娘,后会有期,蒙秀先告辞了。”朝其他几人微一颔首,径自去了。罗怒来不及说话,眼睁睁看她走了,这才苦笑着朝雪凤凰匆匆抱拳:“既是如此,我们也告辞了。”示意其他三族首领一起离去。龙鬼心似明镜,五族生怕乜邪的人马就此出现,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此走为上策。话虽如此,他瞧见杨楝和覃莨在墓地上方徘徊了几步,长吁短叹,不想就此别去。

五族首领走后,里过、曲不平、户绝、黄笙尴尬地坐着。里过想到空手出了墓地,没法给乜邪一个交代,眉头紧蹙苦思对策。龙鬼看出他的心思,道:“里先生,寨王来时可说过,如果没找到玉玺怎么办?”里过丧气地道:“若是没找到玉玺,先前给我们看过的酬劳,只能取五成。”曲不平安慰他道:“算啦,五成足够我们几辈子开销,别再想不开了。”

里过面有不甘,黄笙笑道:“若是不甘心,就再进墓慢慢找,反正这出路我们也晓得了。以后每次进去,只管先在这里烧一只猪、一只羊,哪怕出不来呢。”里过恨恨地道:“你以为五族不会捷足先登吗?何况拖得越久,知道这条出路的人越多,到时哪有你我的份儿?”户绝道:“难道我们马上再折返回去?可我们功力未复,体力耗尽,只怕要像老封一样出不来。”

说到封启骅,几人面色难看。里过悻悻地道:“罢了,先歇半日再说。”他盯了熄灭的篝火看了一眼,“此处不安全,我们先换个地方。”四人收拾东西,又扯了一些狗肉带上。黄笙道:“雪姑娘,你们来不来?”龙鬼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走,我等寨王的接应。”他这一说,里过整个人僵住,道:“寨王不会撇下我们,另派人把玉玺寻出来吧?”

龙鬼道:“没有曲先生的本事,寨王上哪里找人进这墓穴又全身而退呢?”曲不平道:“惭愧、惭愧,我不如雪姑娘有本事。请转告寨王另请高就,我就拿那五成的酬劳算啦。”里过不满地道:“老曲,你怎能半途而废?这岂非辜负寨王期望?就算他再找他人,我们仍有用处,别忘了你我是偷门大会上出挑的人,换作其他什么人,哪怕都是武林高手,只怕都死在里面。”雪凤凰暗想这话也对,若仅是罗怒他们五个进墓地,此刻有没有从石室里找到出路,还是未知之数。

一阵风过,林木落落颤动,里过心头忽升了警兆,朝四周犹疑张望。黄笙看了,问龙鬼道:“节先大人是否也来了思邛山?”龙鬼道:“他不会离我很远。”里过听到这话,马上答道:“有节先大人主持大局,料想无须我等再费力。里某暂退三里,如有召唤,点燃此物即可。”把一支“朝天龙”的火炮交给龙鬼。龙鬼见他识趣,也正色道:“我劝先生一句,不若早日回黔州领取酬劳,胜过贪心不足,死在这缪宗陵墓中。”

里过原本听不得这话,现下呆了一呆,想到不知下落的封启骅,又想到窥伺在侧的五族人马,恍惚应了。

四人走后,雪凤凰和龙鬼便如回到初入思邛山之时,唯有山水花草相伴。雪凤凰闷闷地踢着杂草发呆,若叫她马上离开此地,她也有种说不出的不情愿。她愁肠百结地转着心事,却蓦地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登即讶然向龙鬼望去。

他手上拿了一支紫色的香,雪凤凰应变不及,眼睁睁看那异香钻鼻入窍深达脏腑,倦意幽幽袭来。她扶住身边大树,不解问道:“小鬼,你为什么……”龙鬼道:“雪姐姐别怪我。相信我,不会害你!”

雪凤凰惊愕倒下,昏睡的脸上犹带不解的神色。龙鬼抱住她的身躯,让她依树靠了,立直身拜了两拜,轻声说道:“雪姐姐,对不住,我不能让你碍了我的事。”他坐在雪凤凰身边,午后的阳光射下来,暖暖地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耀在他们身上。龙鬼一会儿望天,一会儿看看雪凤凰,他想到乜邪对他说的话。

“你和他们一同进墓地,自己想法子走出来,反正那里不是绝路。但你们也绝找不到玉玺,因为玉玺一直在我手中。玉玺本就是开启陵墓的钥匙,你爹不会笨到假手于人去找如此贵重之物。你此行是要诱出弥勒,如果他的宝贝徒弟陷在墓里,他不会袖手旁观。如果我料得没错,他不会现身救人,大概那个出口会是他出没之地。我会在一棵树上做记号,放上你要用的东西。等你发现弥勒的踪迹,想法子给他下毒,我就来找他。”

当龙鬼看到狗肉和火堆时,他知道,弥勒来了。弥勒怕他们找不到出口,故意在出口处烧烤,这一着差点让龙鬼误以为是他人。他原想弥勒是世外之人,怎舍得杀生。再一推想,弥勒用心良苦,这狗肉可补众人气血不足,他实怀了一副救人心肠,未必想到遮掩身份。但是,为什么弥勒会知道出口?更奇的是,乜邪如何知道他会在那里?龙鬼百思不得其解。

他放下心事,走到一棵树前使劲拍了两下,大树竟被他拍下一块树皮,露出里面的洞。他伸手从里面拿出一坛酒,打开嗅了嗅,了然一笑。龙鬼回望雪凤凰,如果他让弥勒中了毒,她会不会怪他?

他毅然去了酒坛的封盖,静静等待。轻微得几不可闻的衣袂之声自远方飘至,龙鬼侧耳听见,把封盖又重新掩好。一个爽朗的汉子信步走出,朝龙鬼笑道:“好渴!这位小哥,可有水喝?”龙鬼嘻笑道:“大叔你渴了?我这有好酒。”那大叔一听有好酒,立即趋向前走,满是急切之色:“哦?什么好酒?拿给我看。”

龙鬼笑道:“我这酒不单有荔枝烧、宜春酒、桑叶落、菊花秋这四种美酒,更有富平的石冻春,岭南的灵溪酒,长安的郎官清,洞庭的黄柑酒,怀州的香桂酒。九九归一,你说这酒味会如何?”

那人喜上眉梢,疾走几步挨到龙鬼跟前,笑道:“这真是一品奇酒!小兄弟,它可有名儿?”龙鬼不动声色道:“它叫天下归一。”那人道:“可肯让我一尝?”龙鬼道:“这酒性甚烈,大叔若只喝惯寻常的酒,还是不要沾惹得好。否则,酒色令人枯,一饮之后放不下,可就糟糕了。”

那人呵呵笑道:“小兄弟年纪虽小,大道理倒懂不少。我这人但得酒中真趣,不怕酒能醉人,如不嫌弃,只管给我喝。”龙鬼笑着把酒葫芦扔出,道:“再不给你,反显得我小家子气。大叔,接好了。”他手中暗暗含了内劲,葫芦虽去势甚慢,却着实重若泰山。孰料那人随意接过,拔了塞子仰头就喝。淡红的酒如天河倒倾,哗哗往他口中流去,去势飞急,却不见有一滴漏出。

龙鬼心下佩服,道:“大叔你懂武功?”那人暂停了停,赞叹一声“好酒”,温言笑道:“我懂武功。可比不得你酿酒的本事,几时教给我可好?”龙鬼笑笑。那人又忍不住再喝,渴望的神情如同三岁顽童,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那人咽下一口酒,用葫芦击打着树干唱道:“昔有嵇氏子,龙章而凤姿。手挥五弦罢,聊复一樽持。但取性淡泊,不知味醇醨。兹器不复见,家家唯玉卮。”唱罢又道,“可惜这等好酒少了美器相伴,否则滋味更佳。可惜,可惜。”

龙鬼不觉奇道:“大叔,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喝这么快!”那人笑道:“你舍得在如此美酒里下毒,暴殄天物?我不信。”龙鬼听了这话,呵呵笑起来,抬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直视他道:“不愧是雪姐姐的师父,连我也舍不得杀你。”

雪凤凰恍惚中听到弥勒的名字,在昏沉中浮起微笑。她在一个美妙的梦里,看到他亲和地含笑走来。身畔花雨缤纷,祥霞流动,弥勒两手合十,竟是一派世外高人的超然洒脱。

弥勒沉吟道:“你等了我很久吧?”

是的,等了很久。雪凤凰在梦中应答。她仿佛回到从前,凤凰儿笑嘻嘻地搬了凳子,一边等着师父一边东张西望,没一刻安宁。在江湖上闯荡半年多,她已经累了,想想当日被师父揪着背书,那些苦楚回忆起来比蜜还甜。师父,你不要走,请让我陪你一起。雪凤凰来来回回地念叨这一句,梦中泪如雨下。

龙鬼无意再遮掩,笑道:“不错,我是在等阁下。”弥勒皱眉道:“叫我大叔很好,不必客套。”龙鬼一怔,道:“大叔……”弥勒如此自称,便不是佛门中人,他平素听到的传言,看来都是误会。他仔细打量弥勒,通身的气派仿佛名人雅士,说不出的丰神绝世。

弥勒和蔼地道:“你是乜邪的儿子?”

龙鬼一惊,手按在鞭子上,笑道:“大叔这都知道?”

弥勒柔声道:“因为你像你娘。”

龙鬼哑了声道:“你认识我娘?”

“对……雪湛公主……”弥勒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低下去,仿佛怕惊醒了地底沉睡的花,几乎像喃喃自语。他掩饰住悲伤的心情,走到熟睡的雪凤凰身边。

她梦中仍在甜甜微笑,这世上任何烦难都夺不走她的快乐。他看着,一颗心越发痛了,耐不得那心境,走到一旁略静了静,方回过头对龙鬼说道:“你回去吧。告诉你爹,我暂时不想见他。”

眼看他就想离去,龙鬼只觉被他迫得无法思索,骤然打出一鞭道:“只怕由不得你。”

一个惊天的霹雳打下,一片汹涌的浪涛潮涌,一阵暴躁的狂风席卷,鞭影犹如泰山压顶,竟以绝大的气势夺面扑来,不容喘息!龙鬼手中之鞭杀气森然,全不似小小少年的出手,一上来便是惨烈至极的绝杀鞭法。每一鞭,割破漠漠长空,夹杂令人心悸的呼呼风声破空而来。

可一切攻势到了弥勒身上,都犹如梦幻空花,骤起骤灭。刹那间,只见弥勒随意走了两步,伸手在龙鬼眼前一拂,像是轻轻磨镜一般,龙鬼的凌厉杀气轰然寂灭。

龙鬼不服,又幻起振聋发聩的一招,仿佛千军万马遮天蔽日奔沓而来。长鞭上劲力汩汩流动,内力竟臻化境,连弥勒亦不禁动容。但他仅是眯起眼,依旧身形一闪,奇异地避过锋芒所在,劈出一掌。龙鬼的鞭影本已汇聚成云,凝结成一体就要如山洪迸发。这一掌却恰恰迎向云层的顶端,犹如红日暴射,喷薄而出的暖流映红了每一朵云霞。

霞光四散,龙鬼无法持续凝聚内力,稍一顿歇,浑然的鞭影被弥勒掌力的余波一击而破。他心中大讶,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一式,居然轻松破解了他如此刚猛的攻势,不由荡开几步皱眉道:“雪姐姐的步法和大叔一样,初看简单,却恁地巧妙!”

弥勒左踏一步,右闪两步,手法更是撩人心神,闻言笑道:“这叫妙手云端步,凤凰儿使来比我好看多了。”说完,弥勒的手法略快了快,但听猎猎风声扬起,龙鬼顿感手忙脚乱,忽地烦躁地把鞭子一丢,叫道:“打不过你,不打了!”

弥勒停下手,叹了口气,回望雪凤凰甜美的笑容,沉吟道:“你爹想用我这徒儿骗我上钩就罢了,还想让你在我酒里下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说,我怎能见他?”

龙鬼吃惊地倒退一步:“你知道是我爹他……”他心念电转。幸好他终究没有下手,如果做了,可能毒发的会是他自己。弥勒和乜邪竟是互相心意相通,完全知道对方会做什么。

弥勒点头:“这酒故意数味杂陈,本是想趁机下毒,只是你不忍心……说来多谢。但你爹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还会想着法儿逼我。唉,他何必如此自苦。”

龙鬼呆呆望着弥勒,颤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说我爹……”他摸出乜邪留给他的“顺风烟”,一旦放出此烟,乜邪会立即寻至。但他隐隐后怕,觉得弥勒和乜邪之间似乎隐藏了惊人的秘密,他不知道该不该揭破。

“不用放烟,你爹已经来了,我不想见他,先走一步。”弥勒说完,身形骤然隐入林中。与此同时,龙鬼听到有人急掠而至,等乜邪现身之时,弥勒早遁得踪影全无。

苗疆老怪乜邪一身宽大白袍,像灵幡飘至龙鬼跟前,虎目射向弥勒逝去的方向,恨然道:“你没留住他?”龙鬼抬起头,父亲在他眼中从未如此陌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雪凤凰的师父,究竟是谁?”乜邪默然不语,龙鬼道:“我根本斗不过他,爹为什么派我来留他?他认得我娘,爹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他居然知道缪宗墓的出口?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乜邪的冷笑里不乏沧桑,一字一顿道:“不错,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这个混蛋,是你舅舅。”龙鬼呆住,一瞬间血液停留,回想起弥勒的音容笑貌,那竟是他舅舅,他母亲至亲的兄弟。苗人风俗,舅权极大,家中如遇重大事故须和舅父商量。龙鬼一直以为母舅故去,谁知道弥勒竟会是他亲舅舅,顿时半晌不能言语。

他一时接受不了,良久方吃吃地道:“他真是我舅舅?你为什么一直把他当作死敌?”

乜邪背过身去,不想让龙鬼看见他枯峻苍老的面容。他的声音古老沧桑,仿佛从十几年前传来:“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忘了你大舅、二舅是怎么死的吗?”

龙鬼泫然欲泣,他忘不了。他脑海中千万次地重演过,襁褓中的他未曾目睹的凄凉场面。汉人千军万马打过来,爹虽然武功盖世还是保不住娘。敌人要抓娘回去邀功领赏,于是娘撞死在大殿上。那座大殿是二舅——缪宗孝康的皇宫。当龙鬼开始记事时,已经破败得唯剩断瓦残垣。小时候爹常带他去那里凭吊,他忘不了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我会为你光复河山。”那是爹向娘许下的诺言。十五年过去,他从不曾忘记。

龙鬼哽咽:“弥勒是皇子诸贤,还是皇子若宜?”乜邪冷冷道:“他是诸贤,武宗皇帝第三子。至于若宜早就出了家,虽然至今不肯复国,到底情有可原。”龙鬼一听惊讶更甚:“如果弥勒是诸贤,若宜难道就是名满天下的小佛祖?”乜邪嘿嘿一笑:“不错,就是他!说是世外高人,却偏偏爱插手梅湘灵的闲事,成就姓梅的做了一代大侠。可轮到自己国破家亡,反而漠不关心,置身事外。”

龙鬼后怕,拉了乜邪的衣角道:“爹爹为什么不告诉早告诉我?我差点在弥勒酒里下了毒!”乜邪抚他的头,轻轻淡淡地道:“早告诉你,你下得了手吗?你像你娘,无端端会发善心,对着仇人也狠不下心肠。”龙鬼低下头,眼角又滚出一颗大泪。

乜邪道:“就算我不说,你不是依然没有下毒?哼,即便你下了毒,又真能毒死那个不忠不孝的混蛋?他武功高你百倍,狡诈也胜你一筹,至于毒药医术,我没见过他不精通的东西。他分明有此本事,却不肯为国为家报仇!我费尽心机教你如何行走江湖,你一见到那个傻丫头就全忘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龙鬼辩白道:“雪姐姐是好人,我想她师父不会太坏。”乜邪叹息,凝视他稚气未脱的脸,他终没有被琢磨成一把利剑。自小的严格训练,天文地理武功术数无所不教,盼他有日可助自己成事,仍是功亏一篑。龙鬼偷看一眼,见乜邪恨意不减,怒气未消,只得道:“好在雪姐姐在我们手里……”

“不错,不错。”乜邪暗淡的眼扬起一丝光芒,“他若不肯复国做皇帝,我就一刀杀了雪凤凰。”

龙鬼心惊肉跳,压抑住内心的情感,顺从地点点头。他不会忘记在缪宗陵墓里雪凤凰始终对他的袒护,从那时起他把命运和她连在一起,她若是有危难,他决不会袖手旁观。于是龙鬼明白,他和爹的距离终于渐行渐远。

“雪凤凰在哪儿?”乜邪刚说完,就从草丛里找到了昏睡的雪凤凰。他不由分说抬起掌,正想劈下,龙鬼拦住了他。乜邪看到儿子眼中的倔强,手一翻,毫不留情地戳在他胸口。龙鬼明知他爹出手迅捷,仍未料到他会丝毫不带一点犹豫,用“点金”手法闭了他的膻中要穴。这手法煞是阴毒无情,若是半个时辰内不解去,龙鬼恐怕是永远醒不来了。

乜邪没有再看儿子一眼,掌中运足了内力,倏地往雪凤凰脑门拍下。

一股柔和的掌力突然托起了他的手。与此同时,化解了龙鬼被封的死穴,又顺带点了他的昏睡穴。乜邪抬起眼,他怀恨多年的人就在面前,岁月似乎没有在弥勒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任世故风霜都飘散不见。乜邪不想看见这样子的弥勒,宁愿在他的眉梢眼角看到有对过去的留恋或是愤恨,就像乜邪自己,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

弥勒轻叹:“十五年了。”乜邪道:“不错,十五年,我依然没有忘,不肯放。”弥勒凝视他衰老的容颜,昔日风流倜傥的驸马爷和大将军,成了今日形销骨立的苗疆老怪。

弥勒不胜唏嘘地道:“龙战,你的牺牲太大了。”

乜邪听到“龙战”这个名字,青白的眼球骨碌转过一圈,面皮青筋鼓胀,恨然骂道:“你说,我为的是谁?我等了十五年,等你肯回来和我一同复国,等你肯和我替雪湛讨回公道!你这个缩头乌龟!若宜就罢了,他自小就出家,可是你呢?你以为你剃光头发,学了点内功,就是和尚了吗?狗屁!”

他说得激动,脸上的皱纹犹如波涛起伏,弥勒触目惊心,更觉惨然。雪湛之死,对弥勒的打击固然很大,但对深爱她的乜邪来说,无疑更为致命。乜邪喘了口气,又愤愤地道:“你不想复国,不是你真的超然世外,是你怕死!你最爱惜这副臭皮囊。你看你自小学的那些,尽是为了保全性命,颐养天年!呵呵,你是能得享天年,其他人的死活全不在你心中。诸贤!你是不孝子孙,你不配做雪湛的弟弟。”

雪湛。

这个名字疼痛地划过弥勒心间。他挚爱的姐姐,像雪花一样清灵无瑕。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想着保护他们的姐姐,那样无辜地被逼死在敌军的枪下。纵然他一身绝技,也没能保住姐姐的命。弥勒眼前仿佛又浮现曾经的炼狱。洪水一样的军队涌入皇宫,守城的将士犹如纸糊的人,全无抵抗还手之力。父皇投湖了,他想救,被厚如蝗虫侵袭的箭雨挡住。大哥去救,被敌军的箭雨射杀。而昨日笑靥如花的一个个妃子,全成了血泊里倒下的人。

他每个人都想救,结果谁也没有救下。为此,他抛却皇子身份浪迹天涯,谁知两年后这一幕竟在黔地重演。山河破败,二哥去了,姐姐去了。等他心乱如麻地赶到,到底还是晚了。

乜邪也晚了一步,错过了一生。他是守皇城的大将,以一人之力阻拦三百敌军,威若天神。可是,他救不了自己的妻子。

弥勒潸然泪下。如果说父皇的死不无咎由自取,如果说太子的死承担了这帝国曾犯下的罪恶,但雪湛的死何其无辜。

乜邪的面皮越见枯老苍白,形似僵尸,皱纹漫溢,弥勒突然间感受到强大的压力逼近。乜邪就如一座巍峨庄严的高山,一片暗藏汹涌的海洋,周身聚满澎湃之势,一触即发!

弥勒凝重地道:“你容颜衰老是否与功力大进有关?”

“不错,我为了打败你特意习炼‘炼石功’,纵然这副皮囊再老上十岁、二十岁,却也顾不得了。”乜邪毅然地道,“龙战已死,如今我是你的仇人,苗疆千家寨主乜邪!你一天不肯答应我复仇复国,一天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死敌。”

弥勒神色肃然,乜邪比他年长稍许,却衰老得犹如鹤发老者,原来竟修炼了霸道之极的炼石功。这功法吸取自身体内精华为己所用,功力越深容颜越老,最后身如顽石可补青天,坚不可摧。

弥勒平平摊开手掌,掌中脉络纵横,是不可测的命运前程。他静静地对乜邪说道:“你若能让它移动一寸,我便输了。”

乜邪哈哈狂笑,愤然道:“弥勒!你真以为你是佛?我等了十五年,你输了便如何?”

“任你处置。”

乜邪微笑:“好,我输了,任你远走高飞。”言毕,凝聚毕生功力的一掌,瞬间爆发!

这一掌携千钧之力,仿佛搬了一整座城池猛然砸下,凶悍的力道惊天动地——纵然拍断了弥勒这只手掌,他也再所不惜!赌上他十五年的心愿和誓言,死死执著的信念支持着他,令这一掌如猛兽出笼狂啸而至,眼看要把弥勒的手掌碾成粉碎。

弥勒的手掌动也不动。犹如惊涛拍岸,岸上的细沙看似被海水淹没洗刷,但当海潮退去,沙仍是沙,海仍是海。

当乜邪的手就要碰触到弥勒时,突然发现被一股极其柔和却强大的劲道托住。万千汹涌奔出的真气,便消融在这股柔劲中,直至乜邪打到弥勒手上,所携气力已完全被消磨殆尽。

更奇的是,当他想再度提气袭击弥勒时,发觉手掌根本动弹不得,竟似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被动地粘在了弥勒的手掌上。

这一招胜负立分。

弥勒垂下手,含笑不语。乜邪心中骇然,十五年来进步更快的是这个一直游走于江湖的人。弥勒的武功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远非他今生可比。弥勒既如此,自小在武学上更有天分的若宜也就可想而知,那个“小佛祖”的绰号想来不是妄得,真个有翻天覆地之能。

这令乜邪愈发不甘与愤懑。他们兄弟两人拥有通天彻地之能,本可以瞬间颠覆江山社稷,但他们竟宁愿远走天涯,遗世忘俗!复国的梦想一时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浮现在乜邪心头的,唯有“不甘心”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