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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难死易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老铮辈的后人……”

他开始时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也已跪倒:“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他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快去吧!”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的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的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

他拾起一张弓,几只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刻他也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一了百了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要勇敢得多,还要困难得多。

但人生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

脚步渐近,只听得一人轻轻道:“赵师父,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动静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来……”

语声来了,浓雾中突然飞出一只暗箭,飕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只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己被铁中棠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埋在泥上中,泥土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

铁中棠心念转处,突然暗道一声:“不对!”

他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必定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

“又跑了!”

“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忽然惊叱一声:“你看这里!”

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的确有几分与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绝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具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几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成的而已。”

冷一枫忽然变色:“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的了。”

“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策,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吗?”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刻立即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

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究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

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做自己人了,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

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之时,往往都在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

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

他不能张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什么法子?”

“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俐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深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

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

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看来这个坑,非但不小,而且极深。

“好兄弟,在下面好好的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

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坠之势甚是迫急。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

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坠了一段,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张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然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

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深怕山藤断落,只愿在片刻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掌心有如烈炙般的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无法忍受的痛苦。

许多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党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坠而下,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

他的心仿佛已将自喉咙中跳出,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子他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靠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

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嗖”的一响。

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

蛇目如灯,瞬也不瞬的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战栗,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

那一阵阵自蛇口中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

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的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伦的语声,悲伦的句子,一入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找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又道:“铁公子,你在天的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任命,立刻赶回,哪知却已来不及了。”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来,突然间,一人大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祝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了。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的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己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接着一声清叱:“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的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得眼前一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这时,昏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张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红日满窗,但房中却无人迹,只有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

“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

门前挂着的蓝布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往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在她面上,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过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那少女正在冷冷的望着他,眼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

布帘外也是一间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问:“他将药吃下去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虽然正在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好不,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大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心里充满仇恨:“我死了虽不足惜,但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

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痕都已被仔细的包扎好了——但他绝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的冲到窗口,奋身跳了下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

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大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的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会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的走了。

他唯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行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这必定是大宅巨户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缓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入!”

“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己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说:“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睛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车厢中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美丽。

一个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

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人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夫人……”

“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脸红了:“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钦慕得很。”

她以一声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又向车外吩咐:“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声问:“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道:“在下伤重未愈,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绝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声自后面传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李二。”

“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李二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复启行,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叭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份,我也不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不是?”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轻轻接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的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忽然沉下,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的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黑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的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得出了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二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入,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来么?”

绝色美人道:“我算定了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说:“那么,那个……”

绝色美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百倍的闺房。

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毛毡沉厚,掩住了脚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日洒而出。

牙床上,锦幔下,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来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我和你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

“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的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的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美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么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

他痴迷的移动着双手,痴迷的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温黛黛诱人的躯体,配合的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少年情欲已被激动,面色已发红:“黛黛,相信我,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真的?”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忽然惨呼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他年轻的生命。

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的望着那绝色美妇人,颤道:“你……你好狠……”

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大镜旁有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境,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

她跃下浴他,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的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的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都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池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而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的走了出去,轻俏的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刚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嗣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然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起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只道:“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好……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是说不出来。

温黛黛面上却浮起了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

她胸膛一挺,突然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的籁籁抖了起来。

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的盯在那无暇的胴体上。

温黛黛媚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温黛黛面上笑容突然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起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冷汗。

温黛黛望着他两人的背影,轻蔑的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

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人,骇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才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轻轻伏到他胸膛上:“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伤了。”

“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脱逃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他们全逃了么?唉呀,那怎么办?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了,只可惜……”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如果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会怎么样?”

“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司徒笑心念一动,突然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了!”

“真的?”

“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腻了!”

“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人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

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样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的说出来么?”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那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肠,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那么怎么办呢?”

“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面色沉下,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

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只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黛黛,你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畔,轻轻说了许多话,然后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少年……”

“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的跑了开去。

温黛黛笑骂:“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

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

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

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他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邀游着一对鸳鸯。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就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

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的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然醒来,他仿佛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

取出一方纱中,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好多了!”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说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

她温柔的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个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子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

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的看护。

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的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