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金锁玉关手乃是段松乔从乱披风刀法中化出的一门小巧擒拿功夫,高振武因为这路武功与己性情不合,学得马马虎虎,卓星的乱披风刀法不佳,这门金锁玉关手学得却着实可圈可点。高振武方才腰刀被真秀夺去,一时也想不起他用的是何招数,但听卓星一说,回过头来再想想,真秀单手以在空中划了个圈,一把握住自己手腕,将腰刀夺下,正是金锁玉关手第七式的“春风不度”,只是其间方位略微有些不同,但大致上分明就是那招“春风不度”。他叫道:“正是,那正是一招春风不度,你使得不到家!”
真秀微微一笑。高振武指摘他这招“春风不度”使得不到家,但若是真按高振武所学的使出来,只怕便夺不下他的刀了。他正要解释,许敬棠忽道:“真秀大师,令师与家师到底有何渊源?”
真秀仍是微笑道:“许施主想必也已猜到了,令师武功,实是将我师父的大慈刀法变幻为之。”
此言一出,高振武已骂道:“秃驴,少血口喷人!我师父的乱披风刀法是家传武功……”他还没说完,许敬棠已拦住他道:“高师弟,听真秀大师说完。”
真秀向许敬棠略一点头,道:“家师三岁时皈依三宝,修的是四空定,至十七岁,禅学一无所得,却因因缘巧合,悟出了一路刀法。只因家师自幼失怙,坐禅之时,贪、嗔、痴、爱,种种念头此起彼伏,总也静不下心来,虽勉力坐禅,但心魔交战,悟出的这路刀法极杀伐阴惨之气。师父心知已渐入魔道,对禅学大失所望,已有心自绝。”
许敬棠知道他说的师父便是那神秘莫测的印宗了。听诸葛阳所说,这印宗杀气极重,实是个妖僧,但听真秀所言,竟是个坐禅苦修的高僧了。他却不知佛门修行,素有大忌,有时心魔作祟,便会走火入魔,坐禅求道成就的反是魔道,因此佛门坐禅时常需有戒律僧持棒护持。
真秀又道:“家师已决心自绝,横刀之时,正是新月初生。那一钩月亮映在那大悲刀上,如一滴泪水。家师恍然大悟,便又铸了那柄大慈刀。原来大悲刀法已入魔道,大悲刀更是魔者之相,两者相辅相成,刀法便如厉鬼夜哭,魔道越陷越深。”
许敬棠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隐觉得真秀此言似有至理。忽听得卓星道:“那么那大慈刀便是仁者之刀了?”
真秀点了点头道:“正是。入魔亦是求道,然入魔不可失向上之心。大悲刀如长夜沉沉,大慈刀则如一灯不灭,常照灵台。”
真秀这话越说越是玄妙,哪知卓星忽道:“正是正是,哈哈,哈哈。”一边笑着,一边手舞足蹈起来。高振武伸指在卓星顶门打了个爆粟,骂道:“师父正在歇息,你抽什么风?”卓星捂住头道:“我听得真秀大师所说,好象和我想的一般无二,才开心的。”
许敬棠也不管他们闹些什么,又道:“那不知与家师又有何干?”
真秀叹道:“家师悟出这两路刀后,虽然也知魔道相生,当以大慈刀来压住大悲刀的戾气,但人力终究有时而穷,大慈刀虽具克制之相,但大悲刀却随刀法修为渐渐精深,竟有反制之意。因此家师从二十三岁至三十一岁这八年前,便修持金刚不动禅,时时借杀戮来一泄胸中焰魔之息,如此方才不至入魔。”
许敬棠“啊”了一声,道:“修禅也可杀生么?”他只知佛门戒杀生,居然还有以杀生来悟道的,真个是闻所未闻。
真秀微微一笑道:“南泉猫儿赵州鞋,恶法当以恶求。”
许敬棠没再说什么,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这事有些不对,高振武道:“那后来呢?”
真秀道:“家师为解此心结,便上了少林寺,想以武证禅。达摩院中与十二高僧一番辨驳,竟使得五位大师圆寂,竟使得当时的少林方丈慧且大师也动了无名,善哉。”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许敬棠知道哪里会如此简单,印宗定是在达摩院与那些高僧大斗了一场,岂只口舌辩驳而已。而少林能联合其余六大门派围攻印宗,只怕印宗也上那六派印证过“禅学”,那六派也吃过暗亏。这印宗能以一人之力抗七大门派,武功真不知已到何等境界,便是昙光、真秀这两个徒弟,也已是一等一的高手了。此时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只觉掌心也有些湿,不知不觉已沁出许多汗水来。
真秀又道:“家师纵横天下,武功越来越高,心魔却也越来越盛。此时大慈刀已难克制大悲刀了,灵台渐暗,纵然运大智慧斩断孽缘,也无当初决意自绝的大勇。而此时恰好少林、武当等七大门派寻上门来,对家师而言,这许多高手不啻久旱甘霖,这一战,家师对我说是平生最为快意之战。”
许敬棠打了个寒战。他见过叶灵素与百慎的武功,那已是自己做梦都梦不到的境界,而印宗竟能以一敌众。他道:“此战尊师是败了么?”
真秀忽然一笑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当时光风霁月,家师已是遍体鳞伤,看着横尸满地,忽然笑了起来。”
这时屋中诸人只觉身上一阵发寒,卓星道:“围攻的人全死了么?”但一说出口便觉不对,叶灵素与百慎都参加那次围攻,但都全身而退了。只怕此次围攻,七大门派固然伤亡惨重,印宗却也双拳难敌四手,确是败了。
真秀又道:“那时少林派的百慎大师向家师喝道:‘印宗,你杀人无算,今日难逃公道。’……”他学百慎说话,直说师父之名,脸上也无异样,卓星又插嘴道:“是百慎大师?”
百慎此次前来祝寿,沉默寡言,半天没一句话,卓星怎么也想不能当初的百慎竟会如此粗豪。真秀点了点头道:“正是。百慎大师在‘少林三骏’中号称‘霹雳火’,脾气是极大的,说话的声音也极是响亮。”
许敬棠一阵愕然,他根本想不到百慎当初竟是这般一个人。正要问后来如何,真秀已接下去道:“家师此时心境空明,对百慎大师道:‘百慎师兄,若今日我被你们所杀,便算是公道么?’百慎大师喝道:‘我武功虽不及你,但心中有正义二字,今日定要卫道除魔,杀了你这妖人。’百慎大师的少林寺修的是大乘,不过百慎大师武功虽强,佛学却是不怎么样,一定也没理会得家师的机锋。一边叶真人叫道:‘百慎,与他多说什么,快将他杀了。’叶真人的剑术极强,家师身上受的第一处伤便是叶真人刺的,不过叶真人也被家师砍了一刀,此时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真秀说到这儿,顿了顿道:“百慎大师内力修为极强,他又是用拳的,受伤也不重,此时走上前来,长吐一口气,便要一拳击出。百慎大师的百步伏牛神拳开碑裂石,这一拳击出,真是头牛也要被击倒。家师重伤之下,自知挡不住这一拳,便叹了口气,道:‘百慎大师,我自知罪孽深重,纵堕阿鼻也难以赎清,大清若要报仇,我无话可说。’”
卓星忽然叫道:“妙计妙计!这计策真妙!”刚喊出口,高振武又在他顶心打了个暴栗道:“胡扯什么,你知道个屁。”卓星抱住脑袋,有点不服气地道:“百慎大师拳力沉雄,可是这位印宗大师定然还有一击之力,只是无法欺近,他是要以言语使对手大意,然后一击成功。”
真秀微笑道:“这位小施主说得果然一般无二。唉,家师当时只怕也已入魔道了,百慎大师见家师束手待毙,这一拳不由缓了一缓,家师手中的大悲刀长达五尺,在百慎大师一缓之时,刀尖一下插入百慎大师心口。”
卓星又“啊”了一声,他虽然猜到印宗定有反击之力,但没想到出手会如何阴狠。他也顾不得高振武再往他头打暴栗,叫道:“其实两败俱伤之下,便是斩落一只手或者砍一刀也足够了,一刀刺入心口,这可有点过份。”
真秀道:“果然,小施主确有慧根。家师一刀刺入百慎大师心口,突然觉得心头一空。什么争强好胜,什么意气风发,此时都已没了。百慎大师出手颇存忠厚,而家师这一刀丝毫不留余地,纵然说金刚禅不忌杀生,但这一刀明明便是一个人反击时的无所不用其极,哪里是什么金刚禅的以刀证禅了。家师伤心之下,却听百慎大师骂道:‘王八蛋,真不要脸!’百慎大人枉为出家人,骂人之话也如此粗鲁,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声音虽弱,底气却还甚足。家师本以为百慎大师定已毙命,见他居然没事,马上省得百慎大师的心定是偏右的。家师坐禅多年,此时突然之间若有所悟,登时大笑起来,向百慎大师与叶真人二人说了永不踏出天童寺一步,便将大悲刀当拐杖拄着便走。”
原来那日印宗恶战之下,大获全胜,但见百慎中刀未死,心中忽有所动,只觉多年枯禅未解,忽然一朝顿悟,当即朗声大笑,给伤者留了些金创药,说是若是找他,便去宁波天童寺,说罢提刀便走。百慎见他明明可以将己方诸人斩尽杀绝,偏偏又走了,不由百思不得其解。这一战,七大门派只剩了他与叶灵素两人,身上也遍体鳞伤,狼狈之极。商量之下,仍不知印宗到底是何用意。依叶灵素便要邀集同门,杀上天童寺,将印守碎尸万段,但百慎却说印宗似已改过自新,既然永不踏出天童寺一步,不如与人方便,因此这许多年来谁也不知天童寺里还隐着这般一个高手。自从这一战之后,印宗果然销声匿迹,再不出现,便是百慎,也已绝足不在江湖走动。二十七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如今都垂垂老矣,却不料这二十七年前的旧事重又掀起波澜。
听罢真秀所说这件二十七年前的秘事,许敬棠一阵茫然,道:“难道尊师以大慈大悲二刀造无数杀孽,只是为证禅心么?”
真秀道:“不错。”
许敬棠心想岂有此理,杀这许多人便只为一个说都说不清的禅理,真秀却似乎不以为然。他正要再说,高振武又道:“此事到底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说乱披风刀法是从大慈刀中化出?”
真秀微微一笑道:“这一战两败俱伤,实是因为家师的大慈刀先前不知失落到何处了。家师既已悟道,那一口刀自然已不在心底,只是刀上刻有一路大慈刀谱,若是为外道所学,不免又造杀孽,因此屡与我们说起。也只应这一念萦心,师父虽然堪破人我二执,终未能究天人之道。直到前数年,我师兄外出办事,得见段公乱披风刀法与大慈刀法颇有相通处,一说起方知原来大慈刀便在段公手里。”
许敬棠皱了皱眉头道:“真秀大师,只怕也是不确,家师从未说过此事,说不定另有原因……”
真秀微微一笑,抓起了桌上的金刀,旁人只道他要动手,都吓了一跳,真秀却握着刀吐了个门户道:“这是大悲刀起手式。”说罢,一招招演了下去。高振武见他的刀法与自己所学的六十四路乱挥风刀法大同小异,只是其中方位力量略微有别。待三十六路大慈刀法演完,许敬棠心中已如被冰水浸过一般。
虽乱披风刀法比大慈刀法多了十八式,但其余可以说尽是似是而非的大慈刀法。许敬棠此时再无怀疑,但嘴上却道:“真秀大师,不要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师武功非凡,方才见我高师弟演过一路‘乱披风’刀法,便是依此当场创一路刀法出来也未必不可能。”他心知若是众人知道段松乔赖以成名的乱披风刀法竟是从大慈刀法改头换面而来的,只怕锻锋堂就不必行走江湖了,这般说来虽怕真秀会恼怒,但好歹也要混赖他一番。哪知真秀却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多说,将那金刀放在桌上,又赞了一句道:“好一口金刀。”
刚说完,真秀的左手食指忽地往刀身上一弹,这金刀发出“嗡”一声响,忽然齐根断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