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裳儿罗衣重著,忽然变得好倦好倦。她无睹之目里含着这世上最空茫的悲情,走到青弟白哥身前,伸出一双手,手中的药粉和着那月光倾泄而下。白哥青弟的身体就在那月色下融解消失,渐渐只剩衣履——这生命,这斗不完的争斗,最后也不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了吧?
小稚忽有一种同情,同情白哥、青弟,同情彼此那一样有涯的生与无涯的忧虑。生,究竟是什么呢?商裳儿却在对着两袭残留的衣履轻轻地用小稚不懂的语言念着一篇《往生咒》,似是要把白哥青弟那犹未远去的灵魂送入一个没有倾轧、没有苦涩的极乐世界。
小稚默默地听着她唇齿间轻吐而出的声音。那像一句隐语——多罗多罗奄答波罗哞尼密……当一切雪逝冰消风流云散……可这一句又到底是什么含义?
当早晨的鱼肚白重又映入那扇歪歪斜斜的木窗时,平庸而劳碌的一天又开始了。小稚怔怔地睁开眼,商裳姐已经起身,她脸上又化上了那怪异的妆,那件杂锦寿衣极端好笑地穿在了她的身上,小稚却再没有一丝好笑的感觉。他似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上,所有的超俗之美与越轨的卓异如果不想夭折,最好还是沉埋于一个最拙劣的面具底下。
泥足巷里的孩子们也渐渐起身,商裳儿要操心的依旧是如何赚来他们今日的吃食。下面传来了杜阿大的声音,今天他又要带几个孩子去找办喜事的人家讨豆腐饭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商裳儿也不恼,最后杜阿大不耐烦了,冷着脸喝了一声,一众孩子才互看一眼,个个噤声,看来杜阿大在他们中间颇有威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从小稚来到泥足巷,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有余,一切似乎都重归平静。有时小稚独坐在巷口,怔怔地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都有些怀疑,自己这一生是不是就要沉在汉口这布满了油烟与暗污的巷子里了?
那天晚上,他又睡不着,空空地睁着一双眼,想:怎么那个梦那么久都没有做了?
在长安时,记得那时才五六岁,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隐秘之梦,有一个极标挺的年青人来到他的梦里。一连几天,他都会梦见那人,可他总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脸上的一双眉,一双剑眉。那人总会在梦里跟他说一些很奇怪的话:比如如何气走泥丸,如何精回紫府,如何神聚三焦。那人叫他不要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娘亲。他做到了。这几年以来,他几乎天天都要在所有能找到的空暇时间照那个人在梦中教他的做。这样的梦每年他都会做一次,一做就是几天。那人每次都有新的东西教给他。可如今,又是五月了,又到做那个梦的时间了,可梦中的那个人还会来吗?
小稚睡不着,不由又依着那梦中人教他的来了一次气走泥丸、精凝紫府,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健旺了很多。他的两只眼大大地睁着,忽然想:那个梦是在长安城做的,自己现在已出了长安,那梦中人再到长安还找不找得到自己呢?小时听父亲说书,说晋明帝小时别人老问他是日头近还是长安近,如今他可真是觉得,日近长安远了。举头见日、不见长安。他忽然好怀念那个他从小长大的长安,那功德坊,那院墙的四角限定的无聊但平安的童年,还有那个梦。这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不由起身。今夜是个月悬如钩的夜,他忽想再到那个荒园里走走。他近来有些爱上那个荒废的园子了。泥足巷里的小伙伴虽多,他也喜欢他们,但不知怎么,他觉得自己是和他们不同的,也不是很和得来。那种感觉,叫做孤独。
有时想想,如果自己也能那么投入地和他们一起玩,他一定会忘记很多不快与苦涩。可那不快与苦涩是和他最亲密的人紧紧联系在一块的。虽然好多时他都想忘记,但他又怕因此而忘记了那些曾和他同历过那些悲苦的人。他在月光下静静地想起了娘,眼圈一红:娘呀,娘,你现在在哪里呢?是不是也在想念着小稚?在没有了父亲的日子,如果再没有小稚,这样的夜晚,你将怎么挨过呢?
荒园里月光幽幽,一片宁静中,小稚忽听到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那声音有些诡异的味道。他虽小,但经的事多,不由就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只一刻,就见两三个身影已腾跃而去,一个半高的身影在园中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就向园外挪来。及近了,小稚才看清是谁,不由叫了一声:“阿大哥。”
那半高不高的身影正是杜阿大,他见到小稚,猛地一愣,脸上的神情瞬息变了几变:“你怎么会在这里?”小稚道:“我睡不着,就出来了。刚才的人是……”他一语未完,就看到杜阿大脸色微变了变,然后忽笑了起来,冲他道:“十七儿,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呀。”
小稚点点头,他一向很佩服阿大哥的。杜阿大的袖子中像笼了个什么宝贝,示意他去掏。他伸手去掏,才伸进阿大的袖子里,就觉得指尖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那一痛真是钻心。他怔怔地看着杜阿大,可那痛转眼就消失了,接下来的只是麻,一阵阵难过已极的酥麻直传入他心口里。他最后的印象就是:杜阿大脸上笑着笑着,袖口里盘出了一条蛇,黑白相间、花纹斑驳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