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落口的渡头,正是黄昏。
这是一个诡异的黄昏,太阳明明还在天上晕晕黄黄地照着,可渡头上空却飘起了雨丝。岸边的石头矶上,正放着一张小杌子,上面拈针独坐着一个老人。那老人六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宽宽胖胖,一双厚重的眼睑下隐藏着柔和的眼神——他正含笑看着渡船摆渡。
正渡江而来的是一个杂耍班子,似是在江那边才演罢戏,要急着赶回,还没脱下适才做戏时穿的斑驳的彩衣。
老人手里的针只有一枚,太阳下的风雨却千丝万缕,看他的神情,似想把那些雨丝风线一根根都穿入他的针孔里。
渡头这时却行来一辆大车。车辕上,一个小孩儿看着渡头上空那太阳与雨丝共舞的奇景,不由兴奋起来,一下从大车上跳下,伸出双臂在雨中捕捉,欢叫道:“啊,啊,啊,太阳下雨喽!”
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沉稳些,却也一脸欢快的样子。只听他笑叫道:“小稚——”跟着从车上跳下。小稚躲他不过,只两下就被他捉住了。两个孩子就在大车之侧嬉闹。大车之外,正是整个渡头最繁忙的时节,挑挑的、担担的、剃头的、卖珠的,行人商贾,形形总总,都在这渡头小街前汇集起来。
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在用小指偷偷压着手里的秤,他太入神了,没注意到买果子的正偷偷拿了几个果子塞在自己的篓子里;正摆渡过来的那只渡船也靠岸了,大家挤着上船,有人趁乱混着船钱——小稚的眼精亮,一扫之下,已望见了这些人世间的小把戏,脸上有一丝惊奇夹杂着好笑的表情:人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些欺诈!人们只看见两个孩子在无忧无虑地嬉闹,却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银丝线在这纷纷的雨丝里混杂了进来。
小稚和五剩儿当然不觉,裴红棂也正坐在车上沉思——余老人分手之时,曾道:“如果七家村有变,你们不用管,速速逃出,到距汉口不远的舵落口来等我。画这个符号,我数日内必至。”她已经画下那符号两天了,可余老人在哪儿呢,他来了吗?
舵落口侧近汉口,汉口号称九省通衢,是天下一等一的商埠,所以舵落口也极尽繁忙。
渡头边上此时还有一个盲女,她眼虽看不见,却在那丝线刚刚交缠而出时,口里率先发出了一声低“啊”。
那丝线是银黑色的,暗暗地混杂在雨丝里,阳光下闪现出一抹诡异的亮色。这丛丝线说不清有多少束,刚近小稚与五剩儿的身,忽然收束,就像一张大网般兜头罩下。裴红棂此时才惊觉到,她惊叫一声,跳下车就去救那两个孩子。可她一个不懂武艺的女子,能济甚用?只见那丝线一折,反把她也罩了进去。她绝望之下抬眼一望,只见那渡头边上,虽人人穿扮未变,但有不少面目间已露出他们的本相来,那是隐隐的凶意。
裴红棂心中一窒,她知道那是东密,不死不休、无所不在的东密!
渡船上的杂耍班子一下船,正见到那丝丝缕缕的银线缚住了裴红棂母子与五剩儿——出手的是东密“总归堂”下一大秘密的杀手组织“自在飞丝”。“自在飞丝”已经得手,马上要走,渡船上刚下来的人却变了脸色。只见那杂耍班班头神色一怒,他手下已有一个花衣小丑抢先怪叫道:“嘿嘿,‘自在飞丝’!你们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自在飞丝”中有一人冷哼道:“总堂有令,谁捉得那母子俩儿,‘三密堂’空出的那个位子就是谁的。要怪只能怪你们到得太晚。”他脸上大有得色。那杂耍班班头却冷了一张黄脸道:“可这是我‘温家班’的地盘!”
“温家班”在江湖上号称“瘟家班”,是东密帐下一股极重要的力量。温家老大、老二、老三划江而治,江黄淮海,俱为其辖制。这汉口一带,如那班头所说,确是“瘟家班”势力所罩。
“自在飞丝”不欲与“瘟家班”多辩,领头的一挥手,就有人上前,要带了裴红棂母子走。眼看着这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凭空夺走,“瘟家班”人人变色——东密的“三密堂”位高权重,有觊觎之心者可谓多矣,何况“自在飞丝”近年与“瘟家班”屡有冲突,如今这重要关口,他们却想在“瘟家班”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如此重要之人,这叫“瘟家班”如何不怒?
“瘟家班”的头儿犹在迟疑,他手下却已围成个半圆的圈子,把“自在飞丝”的路拦住了。“自在飞丝”中有一人正从“瘟家班”之侧穿过,忽感胁下肾俞穴一麻,当即一捂腰,怒道:“你们敢动手?”
两边局势本一触即发,那边“瘟家班”也有一人只觉左眼一疼,一缕血线冒出,登时看不见东西了,大惊,怒道:“你们竟敢擅用‘自在飞丝’?”一语未完,两边登时交上了手。
只见满天余日中,“瘟家班”的人彩衣错杂,双手一搓,已有一阵阵异味伴着怪烟升起——东密行事向来毒辣,并不顾这是闹市,竟用上了毒。“自在飞丝”知“瘟家班”已下辣手,不敢含糊,手里也漾开了一根根丝线。
双方一交手,场面极乱。两方班底俱都不差,那“自在飞丝”所用武器全称为“千恩万怨烦恼丝”,本为冰蚕所吐,极为难制。适才他们为防裴红棂等有人相助,暗袭之时几已尽出,这时当此大敌,手中兵器不利,接连有人受伤,已处下风。只听一人叫道:“收丝。”就见裴红棂三人身上层层缠裹的暗银丝线簌簌而退——“自在飞丝”已收回了他们的武器。
“瘟家班”的头儿这时正在验适才属下所受的伤,他忽然大叫一声:“停!”然后急对“自在飞丝”的头领喝道:“外敌当前——这不是‘自在飞丝’留下的伤口,这是针孔,好像是‘枯柳桩’鲁狂喑的‘度劫针’孔!”
他一语方罢,却见渡头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温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长进呀!我鲁狂喑息隐江湖近十载,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这‘度劫’一针。”
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只老肉堆叠的手伸出,手里却拈了根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细长钢针。温老三与那“自在飞丝”的头领却不敢轻视,四目直盯着那根针——适才正是他出手偷袭,搅得双方争斗,已各损近十人,如果不是温老三心细,今日之局只怕就让他得逞了。
温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鲁老头儿与那余果老可是铁打铁的刎颈之交。萧家孤寡,他既出手,又怎少得了你?”“自在飞丝”的头领更是恼他相欺在先,冷哼道:“余果老何在?‘自在飞丝’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你的‘缝雨织风’之术了。”他与温老三对望一眼——东密素不限制门中争斗,但如有外敌当前,倒一向是合作无间的,这一眼之中,双方已定攻守。只听温老三喝了一声:“击!”“自在飞丝”头领却冷叱道:“拿人!”
鲁狂喑却一声狂笑,胖大的身子飞跃而起。他不迎击攻向他的“瘟家班”,反抢先向“自在飞丝”出手。“千恩万怨烦恼丝”驰名江湖,号称东密“六宝”之一,一旦缠身,就算对手极强,也轻易不得脱身。但见他右手“度劫针”一挥,左手一挽,已揽住了那飞袭向裴红棂三人的丝线,灵巧一穿,那丝线竟当真从他的针孔里穿了进去。
“自在飞丝”与“瘟家班”均一愕,攻势立泄。鲁狂喑趁机飞腿卷住裴红棂,向江中一踢,喝道:“老伙计,接住了!”
然后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卷去。“自在飞丝”与“瘟家班”已回过神来,攻袭再至。小稚当此危急,却把五剩儿向鲁狂喑一推。鲁狂喑一愣,脚下却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儿向江中踢去。
他两腿一出,虽解救了裴红棂与五剩儿两人,但“自在飞丝”与“瘟家班”却已得隙而上。鲁狂喑一咬牙,不顾身侧攻来之敌,第三脚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胖胖的脸就一阵扭曲,原来腰后已中了重重一击。那踢出之势登时歪了几许,小稚被他一脚踢飞到岸边石矶上方,一头栽下,头触于地,流出血来。
鲁狂喑深知此时不退,待两方成合围之势,自己便再无可退之机。拼着受创,人已向岸边狂掠而去。“自在飞丝”与“瘟家班”俱飞起疾追。鲁狂喑受创在前,人却向小稚落地处抢去,欲携他一齐退向停在江边的一艘乌篷小船——裴红棂与五剩儿就是被他踢入了那乌篷船中去的。他手才触及小稚背心,“千恩万怨烦恼丝”又在身后不期而至,他无奈之下一缩手,左手一挥,“缝雨织风”之“劫针万度”已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退,虽不识水性,一咬牙,闭眼就向那江中跃去。鲁狂喑眼中光芒一闪,似也感于小稚的机警侠义。
那艘乌篷小船中钻出一个老人,先接住了被鲁狂喑踢至的裴红棂与五剩儿。见老友遇险,并不急救,反一荡桨,将那小船摇离了一箭之地,然后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来——大关刀!正是余果老的大关刀!
满渡夕阳下,只见刀光一亮,瞬息之间,疾劈而至。渡头上空,余果老一头白发风中萧然,鲁狂喑与敌手之间已被他劈开了一隙。余果老口里喝了一声:“退!”手与鲁狂喑相互一拉,已把臂而退,直向两丈余外的乌篷小船跃去。
船上裴红棂与五剩儿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话没出口,嘴已被飞跃而至的余果老急急掩住,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东密的人只怕还不认得他是小稚,说不定把他认成了五剩儿。目下之策,速避为上!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自在飞丝”与“瘟家班”的人已抢了几艘渔船,在后面疾追而至。余果老与鲁狂喑一立船头、一立船尾,一人荡桨、一人摇橹,无暇顾及小稚,顺流向下疾划而去。他两个衰龄老朽就这么在江水中与一批正当年的健儿较开了臂力。
渡头的人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好半晌,还愣愣望着远去的几艘船发呆。天上余霞方灿,一只孤鹜从天上飞过,惊鸣一声,翅影已淡。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人孤雏般载浮载沉地漂泊在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