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雪花,冰凉地黏在入云神龙聂方标的脸上,他却懒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满着青春的火热,正需要这种凉凉的寒雪来调剂一下。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来积雪方溶,此刻又新加上一层刚刚落下的雪,更加泥泞满路,连马蹄踏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腻嗒嗒的,腻得人们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层猪油。
聂方标触着被他身旁的大车所溅起的泥浆,才知道自己的马方才靠大车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将马缰向左一带,那马便向左侧行开了些,距离大车也远了些。
但是,聂方标的心,却仍然是依附在这辆大车上的,因为,车里坐的是他下山以来,第一个能闯入他心里的少女。
他七岁入山,在武当山里,他消磨了十年岁月,十年来,他不断地刻苦磨炼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后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果然甫出江湖,连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闯下了很大的“万儿”,“入云神龙聂方标”这几个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这年轻的江湖高手的心,却始终是冰凉而坚硬的,这想是因着太长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个少女的倩影进入他的心里。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萧门传人——玉剑萧凌。
他多么希望她能伸出头来,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却也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因为无论他如何殷勤,这落寞的少女都没有对他稍加辞色,而他也非常清楚这原因,因为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给那神秘的古浊飘了。
“古浊飘——”他怀恨地将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转,却见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面上都似乎带着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叹,却听赶车的车把式“呼哨”一声,将马鞭抡了起来,“吧”地打在马背上,一面转头笑道:“客官,你老鸿运高照,刚好可以赶到保定去看‘打春’。”
-聂方标“哦”了一声,缓缓道:“今天已经是立春了,日子过得倒真快。”
车把式敞声笑了道:“可不是日子过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热闹得紧。”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这辆车赶的路子,正是往保定东门那儿走,现在还没有过戌时,城东琼花观里,可正热闹咧!”
聂方标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里有这分闲情逸致去看“打春”。
这“打春”之典,由来已久,俗称“打春三日,百草发芽。”这“打春”正是和农田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是以也就被重视,立春之辰,连天子都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故各州各府各县,也都有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东,其色为青,五行属木。”所以,在立春这天,郡县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这就是“打春”之意。
车把式想是急着看“打春”,车子越赶越快,坐在车里的萧凌,觉得颠得厉害,叹了口气,将她父亲的被褥垫好,心里却空空洞洞的,不知该想什么,又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推开旁边的车窗,探出头去,望着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着大雪?于是雪地里那古浊飘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来到她心里,她心里也又翻涌起紊乱的情潮,甚至连聂方标对她说的话都没有听到。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她不禁将头再伸出去一些,虽然仍没有看到什么,但这种嘈声越来越近,到后来车子竟停下了。
她微颦黛眉,方想一问究竟,却听聂方标含笑道:“今天刚好赶上打春,前面人拥挤得很,车子看样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觉得好了些的话,何不出来看看,也散散心。”
萧凌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这潇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因为她正心乱得很,要找些事来借以忘却此刻正盘占在自己心里那可恨又复可爱的影子。
一出车门,就看见前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头拥挤着,人头上面,竟还有一个比巴斗还大的人头在中间,萧凌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纸扎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这些天来眼睛都昏花了,却听车把式巴结地笑道:“您站到这车座上面来,才看得清楚。”
萧凌淡淡一笑,便跨上车辕。入云神龙连忙下了马,想伸手去搀她,哪知道萧凌早已跨上去了。
车把式却跑下来,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纸扎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檐下面穿着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爷,现在还唱着戏文哩。”
聂方标看了萧凌一眼,逡巡着也跨了上去,却见萧凌像是并不在意,不禁就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眼角望着她清丽的面容,心里只觉跳动得甚为厉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里望去。
只见琼花观外坐着十余个穿着青色吉服的官员,前面有三张上面摆满了羹肴酒馔的桌子,筵前用几块木板围了起来,正有一个伶人在这块空地上唱着小曲,只是人声太嘈,他唱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不觉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时还飘着雪,他心中一动,想劝萧凌不要冒着风雪站在外面,但眼角瞬处,却见萧凌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于是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何况风吹过时,萧凌身上散发着的处子幽香也随着传来,他实在不忍离开。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边却打起锣鼓来,走上了一个穿着红缎子裙的女优,和一个脸—上抹着白粉的丑角。这两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样子来。他又觉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着花翎的官员将桌子一拍,这时人声竟也静了下来,只见这官员做出大怒的样子骂道:“尔等竖民,不知爱惜春光从事耕种,饱食之余,竟纵情放荡,不独有关风化,直欲荒废田畴,该当何罪!”
萧凌听了,噗哧一声竟然笑出声来,侧顾聂方标笑道:“这人怎么这样糊涂,人家在做戏,又不是真的,他发什么威?”
聂方标久行江湖,却知道这仅是例行公事而已,这位玉剑萧凌想来是从来未出家门,连这种民间的俗事都不知道。
他方自向萧凌解释着,却听那小丑跪在筵前,高声说着:“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读,实因老牛懒惰,才会这样的。”
接着就是那官员高声唱打,于是站在两旁的差役就跑了出来,拿下那芒神手里的纸鞭,对那纸扎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里叫着:“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三打大老爷高升。”
这时,萧凌也知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个俗惯的仪式罢了,但这种平日看来极为可哂之事,此刻却最能消愁,不知不觉间,她竟笑了起来。
忽然,那官员竟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盘碗箸,全打得粉碎,接着哗然一声,四面的人全都拥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去扯那纸扎的春牛,乱得一塌胡涂,原来故老相传,如能将这春牛扯下一块,带回家去,多年不孕的妇人,也会立刻生子。
萧凌不觉失笑,但人群越来越乱,又觉得身子仍软软的,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正想下来,目光动处,却看到一样奇事。
原来这奔涌的人潮正向前面涌过去的时候,人潮的中间,却像是有一块礁石中流砥柱似的,人群到了那里便中分为二。
入云神龙想是也发现了,侧顾萧凌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在这些人里,还有武林高手。”
他到底阅历丰富得多,是以一眼望去,便知道人群中必定有着武林中的高手,奔涌前去的人群一到这几人身侧,便不得不分了开来。
萧凌久病初愈,站得久了,身子便虚得很,微笑了一下,就从另一面跨下车去,但不知怎的,眼前又一晕,一脚竟踏空了。
她不禁惊呼了一声,满身功夫,竟因这一场大病,病得无影无踪了,此刻身子竟往下面直栽了下去,聂方标转身惊顾,却已来不及了。
哪知萧凌正自心慌的时候,突然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自下面将自己托了起来,然后,安稳地落到地上。
她更惊了,两脚已着地,赶紧回身去看,却见一个青衣青帽的少年秀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一面笑向自己说道:“像姑娘这么俏生生的人儿,怎么能到这种地方,等会儿摔坏了身子,多不好。”
萧凌面显微红,见这少年的眉梢眼角,竟有几分和古浊飘相似,却比古浊飘看起来还要娟秀些。
奇怪的是,她竟对这青衣少年几近轻薄的言词,没有丝毫怒意,轻轻说了声“谢”便低着头朝车厢里走。
聂方标见了,心里却不受用得很,一脚也跨下车子,狠狠瞪了这少年一眼,那少年却仍然笑嘻嘻地缓缓说道:“尊驾也要小心些,跌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入云神龙双眉一竖,目光已满含怒意,厉叱着说道:“朋友,招子放亮些,这里可不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入云神龙向以生性之深沉见称,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却沉不住气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目光瞬处,脸色却已微变,聂方标方自奇怪,却听得背后已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好朋友,这才叫天下无处不逢君,想不到山不转路转,竟又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兴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聂方标却忍不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后,见他转过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转向他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
聂方标本已满腹怨气,此刻不禁更为不快,暗怒这人的无礼,哪知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面叱道:“闪开些!”
聂方标双眉顿竖,怒叱道:“你干什么?”脚下微错,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钩,去扣这人的脉门,左掌极快地画了个半弧,“刷”的击向这人的胁下。
这一招两式,正是武林中的绝技,“武当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夹杂着“九宫连环掌”,这种招式在朝夕浸淫于此的武当高手入云神龙的手中运用起来,风声嗖然,快如闪电,更觉不同凡响。
那高身量的汉子果然面色微变,手臂一沉,极快地将右手撤回去,左掌却同一刹那里挥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两下子!”
聂方标闷哼一声,双掌伸屈间,猛再击出,手指斜伸,掌心内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蕴着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两人这一动上手,玉剑萧凌可走不进去,倚在车辕上,眼睁睁地望着聂方标和人家无缘无故地动起手来,自己又和聂方标毫无深交,连出声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聂方标的莽撞。
她目光瞬处,却见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声说道:“那人本是冲着小可来的,想不到却和尊友动上了手。”
聂方标抢攻数招,却见那人身手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这几句话,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里糊涂就和人家动上了手。以这人的武功看来,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面目却生疏得很,年纪竟也很轻,身手却似还在自己之上。
须知入云神龙在江湖上,本有后起一代中最杰出的高手之誉,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惊恐,却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间,两人已拆了十数招,飘舞着的雪花,被这两人的掌风激荡四下飞了开去。聂方标知道对手必定将自己认做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无法解释。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边看着,居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凌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却见又有几人如飞奔了过来,一面喝道:“展老弟,怎的在这里动起手姜鲜嘉磁陈然瑰黑岩需嚣瑞岩嘘差珊举搬磁磁述磁√警泌搅熙照熙;熬磁撼瓢丢一去教撼菠哔熙熙照丢毖筹短瓣一照争斌骚隧娩熙熙到山不转路转,竟又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兴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聂方标却忍不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后,见他转过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转向他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
聂方标本已满腹怨气,此刻不禁更为不快,暗怒这人的无礼,哪知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面叱道:“闪开些!”
聂方标双眉顿竖,怒叱道:“你干什么?”脚下微错,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钩,去扣这人的脉门,左掌极快地画了个半弧,“刷”的击向这人的胁下。
这一招两式,正是武林中的绝技,“武当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夹杂着“九宫连环掌”,这种招式在朝夕浸淫于此的武当高手入云神龙的手中运用起来,风声嗖然,快如闪电,更觉不同凡响。
那高身量的汉子果然面色微变,手臂一沉,极快地将右手撤回去,左掌却同一刹那里挥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两下子!”
聂方标闷哼一声,双掌伸屈间,猛再击出,手指斜伸,掌心内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蕴着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两人这一动上手,玉剑萧凌可走不进去,倚在车辕上,眼睁睁地望着聂方标和人家无缘无故地动起手来,自己又和聂方标毫无深交,连出声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聂方标的莽撞。
她目光瞬处,却见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声说道:“那人本是冲着小可来的,想不到却和尊友动上了手。”
聂方标抢攻数招,却见那人身手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这几句话,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里糊涂就和人家动上了手。以这人的武功看来,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面目却生疏得很,年纪竟也很轻,身手却似还在自己之上。
须知入云神龙在江湖上,本有后起一代中最杰出的高手之誉,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惊恐,却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间,两人已拆了十数招,飘舞着的雪花,被这两人的掌风激荡四下飞了开去。聂方标知道对手必定将自己认做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无法解释。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边看着,居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凌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却见又有几人如飞奔了过来,一面喝道:“展老弟,怎的在这里动起手来!”
话声中人也已掠至,一眼看到聂方标,不禁惊呼了一声,连连挥着手,说道:“展老弟,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又道:“保定府尹就在这里,等下惊动了官面上的人,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那身材特高的少年“哼”’了一声,却停住了手。聂方标自也远远退开,萧凌闪目望去,只见劝架的人是个矮胖的汉子,年纪虽轻,肚子却已凸出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却都是英俊的少年,身手之间,也都显露着身怀上乘的武功、聂方标见了这三人,却微吃一惊,跨前两步,脱口道:“原来是唐大侠。”
那矮胖的汉子哈哈一笑,朗声道:“一别经年,聂兄怎的也到此地来了?”
眼光一扫萧凌:“是否带着宝眷到京城去过年的,那正好和兄弟同路。”
萧凌暗啐一声,却也不便发作,转身走进车厢里。
那矮胖汉子还在后面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掌,朝那身量特高的汉于肩上一拍,笑道:“你们俩怎会动上手的?来来,我给你们两位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入云神龙聂少侠,展老弟想必也听过这名头吧!”又向聂方标道:“这位展一帆,展少侠,虽然初出道,却是当今点苍掌门人的高弟。”
他又敞声一笑,道:“你们两位都是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高弟,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聂方标恍然暗忖,难怪人家身手如此,原来竟是点苍高弟,笑着寒暄了几句,但那展一帆铁青着脸,瞬也不瞬地望着聂方标身后,冷然道:“聂大侠为什么不将尊友也替我们引见一下。”他冷哼了一声,又道:“我们路上多承尊友一路照顾,还未曾谢过哩。”
聂方标一怔,但瞬即会过意来,正待开口,那青衣少年却已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道:“小生一介书生,可高攀不上聂大侠这种朋友。”一面伸手去拂身上沾染着的雪花,又道:“天气这么冷,小生在这里实在呆不住了,如果大侠们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就此告辞。”
展一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气得发昏。那矮胖的汉子却哈哈一笑,道:“朋友,真人不露眼,但我姓唐的自问眼睛不瞎,还看得出阁下是高人来,不过在下们与阁下既无新仇,更无宿怨,朋友屡次相戏,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少年却仍笑道:“阁下可别弄错了,小可只是一介书生,可不是什么高人。”
展一帆的脸色越发难看,方自怒叱一声,却被那姓唐的胖子阻住了。那青衣少年朝他一笑,又回身朝车厢里望了一眼,竟扬长而去。
萧凌望着他的背影,情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少年着实和古浊飘太过相似,那种嘻皮笑脸,懒洋洋的自称着“小可只是一介书生”时的神色,不活脱脱就是古浊飘在京畿地上的影子?但是,她却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此人不是古浊飘,因为他不但身材较古浊飘纤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竟有几分像是女子,却与古浊飘的英挺朗俊,自是不及。
于是她几乎为着自己心上人的卓尔不群而微笑起来,但是她又怎笑得出来呢?因为还有着另一种情感,正压制着她的微笑,此刻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又陷入深远而浓厚的悲哀里。
展一帆紧握着双拳,望着那青衣少年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唐大哥拦住小弟,小弟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聂方标也暗自奇怪,忖道:“唐老大怎的怕起事来?”转念又忖道:“这唐门中三杰,居然也来到河北,恐怕不出孙清羽所料,也正是为着残金毒掌吧!”
突然,他心中一动,又转起一个念头来。
原来这矮胖的汉子却正是以毒药暗器名震武林的“四川唐门”中的高手之一,笑面追魂唐化龙,此刻闻言笑了一下,道:“展老弟,你又何苦无端生这些闲气?人家也没有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不是还要赶到京城去斗一斗残金毒掌吗?”
“残金毒掌”四字一入萧凌之耳,她不禁探出头去,想看看是什么人有一斗残金毒掌的雄心。入云神龙聂方标也正望着那点苍初入江湖的剑手,心中也在玩味着一斗残金毒掌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禁为之暗中失笑一下,忖道:“凭阁下的功夫,要斗残金毒掌,还差着一些哩。”口中却道:“展大侠若能为武林除此魔头,实是我等之幸——”
唐化龙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聂兄远来河朔,大概也是为着和兄弟同一原因吧?听说潇湘堡中,此次居然也有人来,终南一剑郁达夫也在河朔一带现过行踪,北京城里,想必是热闹得很了。”
他朗声一笑,回头指了指站在他身后,始终没有作声的少年男女,又道:“舍弟们一听京城中群贤毕集,就等不及似的拉着我出来,刚好展老弟也恰好在舍间,闻言也和兄弟一齐来了。”
摸了摸他那“过人”的肚子:“想不到在这里又遇见聂兄,真是好极了。”
这素有“追魂”之誉的暗器名家一笑又道:“兄弟在家里闷了多年,想不到一出来就遇着如此热闹的场面。”
聂方标望了望那辆大车,却不禁苦笑一下,沉声说道:“小弟此刻却不是上北京城去的,而是刚从北京城里出来。”
他叹息一声,指了指那辆大车,又道:“不瞒唐兄,此刻坐在车子里的,就是潇湘堡主萧大侠和玉剑萧姑娘父女两人。”
此话一出,展一帆和唐氏兄妹不禁都惊讶得轻呼出声来。
唐化龙转身望着那辆大车,只见车窗车门都是紧紧关着的,他心中一动,急切地说道:“原来萧老前辈也在这里,不知聂兄能否替我们引见一下。”
展一帆也接着道:“小可虽远在滇南,但对潇湘堡主的侠名,早巳心仪,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在这里遇着他老前辈的侠驾。”
入云神龙却苦笑了一下,沉声叹道:“各位道路之上难道没有听说潇湘堡主已在京畿遭了残金毒掌的毒手了吗?兄弟此次离京南下,为的就是护送萧老前辈回堡疗伤。”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又喟然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各位到了京城,可到铁指金丸韦老前辈处,天灵星孙老前辈和龙舌剑林大侠也全都在那里,各位见着他们,就可以知道此事的详情了,唉——”
他长叹一声,又道:“总之,今日江湖已满伏危机,最可怕的是,那残金毒掌似乎已有了传人,而他的传人竟是当今的相国公子。”
玉剑萧凌此刻蜷伏在车厢的角落里,正是柔肠百结,外面的每一句话,都像利箭般射在她的心上,然而她除了沉默之外,又还能做些什么?数十年来,一直被武林推崇的潇湘堡,在息隐多年之后,甫出江湖,即致如此,此刻这萧门中人的少女心情不问可知,何况除此之外,她还有着自身情感上的困扰哩。
她悲哀地叹息一声,将自己隐藏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
而此刻车厢外,却是一连串掺合着惊讶和感怀的叹息声。
在听了入云神龙的叙述之后,“古浊飘”这三个字,在这几个初来河朔的武林高手心中,也已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在听了聂方标的叙述之后,他们对古浊飘的印象必然是极端恶劣的。
入云神龙聂方标阴险地微笑了一下,暗自得意着,已将足够的麻烦加诸于自己的“情敌”身上,然后抱拳一揖,道:“兄弟此刻待命在身,不得不远离京畿,但望各位到了京城后,能有一个对付残金毒掌的有效办法!”
他故意一顿,长叹着道:“尤其是那位古公子,以堂堂相国公子的身份,却做了武林魔头的爪牙,此人若不除去,只怕武林中不知有多少的鲜血要染在他身上了,兄弟此次事情一了,也得立刻赶回京城,但愿兄弟还能赶得上各位除去这武林败类的盛举。”
展一帆睥睨一笑,作态道:“这姓古的在北京城里安稳了几天,不好受的日子也该到了。”
言下自负之意,溢于言表。
蜷伏在车里的萧凌,听了这些话,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夜已很深。
北京城里的平安镖局,却因为骤然来了四位武林高手而突然热闹起来。
在这深夜里赶到此间来的武林高手,自然就是四川唐门的三个兄妹,和滇边点苍剑派掌门人七手神剑谢白石的高足展一帆了。
这天晚上平安镖局里的大厅上,灯火辉煌,直点了个通宵,在座的都是武林名人,谈论的自然就是有关那牵动整个江湖、百年来不死的魔头,残金毒掌和那神秘的古浊飘之事了。
残金毒掌行踪莫测,古浊飘虽也行踪诡秘,但却是有着身家的人,这些话谈来谈去,结果是如果想除此为祸百年的魔头,只有从这古浊飘身上着手,而且可以无甚顾忌,因为这古浊飘既是相国公子,他们顾忌的事,显然较自己为多。
第二日清晨,相国府邸的门口,驶来两辆篷车,远远就停下了。
车里走出一个中年以上的魁梧汉子,从他身形脚步,一望而知便是武林健者,他手里捧着大红的拜帖,缓缓走到相府门口,就将手里的拜帖交给门口的家丁,说是要拜见相国公子。
这人正是游侠江湖的武林健者,龙舌剑林佩奇,此刻他神情之间,微露不定,略显得有些焦急地站在石阶上来回地踱着。
他虽然闯荡江湖,干过不知多少出生入死的勾当,见过不知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然而此刻到了当朝宰相的官邸前,仍不免有些发慌。
从大门里望入,相府庭院深深,他虽也曾进去过,但此刻仍觉得侯门之中的确其深似海,不是自己能够企及的。
过了一会儿,门里却走出一个十余岁的幼童来,见了林佩奇深深一揖,道:“公子现在正在后园,请您从侧门过去。”
这显然有些不大礼貌,但林佩奇却不以为意,因为按人家的身分来说,这并不过分。
此刻他微笑一下,朗声道:“那么便麻烦少管家引路。”
这幼童正是古浊飘的贴身书僮棋儿,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上下打量着林佩奇,又笑道:“我家公子说,和您同来的爷台们也请和您做一处去,公子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是以没有亲自出来接您,还请您原谅则个。”
车里坐的正是天灵星孙清羽、唐门兄妹、八步赶蝉程垓和那来自点苍的青年剑客展一帆,听了林佩奇的招呼,便都走了下来。
棋儿望着程垓,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道:“你老也来了。”
程垓勉强也挤出个笑容来,心里却甚不是滋味,他想起日前在荒郊废宅里的事,此刻不觉有些讪讪的,只是别人却都未曾在意。
众人迤逦走进那条侧巷里,大家都行所无事,一副出门拜访朋友的样子,其实心里却都各自有些紧张,尤其是见过古浊飘武功,甚至是和他假冒残金毒掌时动过手的人,更是心头打鼓,生怕一个不好,就动起手来,自己却不是人家的敌手。
原来这些人此来,早就经过周详的参商,准备见了古浊飘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甚至把那几件命案也一齐抖露出来,看着这位相国公子如何答复。
这主意当然不会是天灵星出的,因为十七年前,华山一会,残金毒掌绝妙神奇的身手,残狠毒辣的手段,此刻仍使他深深为之惊悸着,而数天之前,他也还领教过人家的身手。
是以此刻他只是远远走在后面,若有人让他不去,他也求之不得。
极力主张如此的,却是甫出江湖的点苍高弟展一帆。
此刻他和唐门中年轻高手唐化羽走在最前面,手掌紧握成拳,藏在袖里,原来他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他一出江湖,自恃名重江湖的“点苍剑法”,总想以十余年不断的苦练,在江湖中闯荡出一番事业,为自己挣个“万儿”出来。
何况他认为这古浊飘纵然艺高,但是年纪尚轻,就算他是不世魔头残金毒掌的传人,但凭着自己和江湖中素称难惹的唐门三侠,再加上龙舌剑等武林高手,还怕抵挡不住?但纵然如此,“残金毒掌”这四字,在武林中所造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却使得这点苍高弟此刻禁不住全身起了一种难言的悚栗,其实他此刻不过只是要去会见一个或许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的人物——究竟有无关连,还在未可知之数。
一进了小巷子,天气仿佛更阴暗下来,棋儿首先引路,回头笑道:“各位小心些!”他微微一笑:“天气阴湿,路上又滑,别跌倒了。”
惟恐这些武林高手跌倒,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出,怕不立刻又是一场争端,但说话的人仅是个稚龄童子,展一帆心里虽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却未放在心上。
目光瞬处,前面突然走过一个人来,展一帆虽不认得是古浊飘,但此刻见这人穿着一袭颇为华丽的袍子,面上双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神采之间,飞扬照人,心中不禁一动:“此人怕就是古浊飘了。”
他心中动念,一步跨了过去,拱手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古公子了。”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又道:“小可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古浊飘双目顾盼间,不但将这巷内行来的人全都扫了一眼,也将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这身材颀长,英气逼人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眼。
他对此人能够认出自己,并不感觉惊讶,朗声一笑,也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展一帆展大侠了。”目光落到唐化羽身上,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四川唐门中的侠士,我古浊飘何德何能,竟致劳动各位的大驾,实在惶恐得很。”
唐化羽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才不过及冠,此刻面上微露惊异之色,一脚迈上前来,也拱手道:“小可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
他话虽未曾说完,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我不认得你,你怎认得我?古浊飘朗声一笑,却并不答理他的话,因为这时众人也都走了上来,天灵星孙清羽远远听到他们的谈话,暗暗忖道:“这古公子确是机智过人,他从我们名帖的具名,和这唐化羽腰间的镖囊上,就猜出了别人的来历,他不但机智,而且还心细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跟在棋儿后面走入此巷的人,腰间挂着镖囊的,自然是唐门中人,而腰间无物,背后却斜插着长剑的,自然就是帖上具名的展一帆。
古浊飘目光犀利地在大家面前一扫,然后停留在孙清羽面上。
他眼中那种略为带着些讥讽的冷削之意,使得这老于世故的天灵星也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处,不敢和他那种目光相对。
他略为期艾了一下,方想找些话来说,古浊飘却已微笑道:“小可无状,言词草率,再加上各位上次临行之际,小可都没有恭送,心里一直遗憾得很,却想不到各位宽宏大量,此刻又枉驾敝处,小可高兴之余,特此当面谢过,还请恕罪。”
他此话一出,龙舌剑林佩奇和八步赶蝉程垓都不禁为之面赧,人家都是将自己待以上宾,而自己却不告而去,无论如何,这话都有些说不过去,此刻人家再如此一说,这两人面上都不禁有些挂不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清羽却强笑着答道:“小可们江湖草民,打扰公子多次,已是不当,再加上伤病之人,更不敢在相府中打扰,公子明人,想必知道小可们的苦衷。”
古浊飘仰天一笑,目光一转之后,忽然瞪在孙清羽脸上:“那么孙老英雄此次枉驾敝处,却是又有何事见教?”
他笑声一顿,嘴角的冷削之意便很明显地露了出来,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孙清羽,想是要看穿这江湖老手心里所想的事。
天灵星又期艾着,唐化龙本是站在他身侧,此刻走了过来,大笑道:“化龙此次北来,一路上就听说京城中出了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无论文武两途,都是高人一等,是以化龙入了京城,就不嫌冒昧,借着孙老前辈的引见,来拜会拜会高人。”
古浊飘微笑一下,道:“唐大侠过誉了。”
他目光在这笑面追魂腰边一转,望着那绣得极为精致的镖囊,又微笑道:“唐大侠这镖囊中所存的,想必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绝器了,小可久闻玄妙,却始终无缘见识,等会儿一定要拜见一下。”
唐化龙肥胖的脸上的肥肉,立刻也挤出一个颇为“动人”的笑容来,一手抚着他那“过人”的肚子,一面笑道:“雕虫小技,怎人得了方家法眼!等下公子若有兴趣,小可一定将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拿出来,让公子一一过目一下。”
这两人虽然面上都带着笑容,但言词间却已满含锋锐。
天灵星孙清羽心中数转,却已在奇怪这古浊飘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自己这些人请进去,而在这小巷里扯着闲篇。
他心中忽上忽落,惟恐这机智过人的古公子已测知自己的来意,早已埋伏了杀着,就在这无人的巷子里,要自己好看。
但是他久走江湖,号称“天灵星”,是何等狡狯的人物,此刻面上仍然微微含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朗声笑道:“古公子人中龙凤,卓俊超人,我等愚昧,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下。”
古浊飘又一笑,道:“众位大驾前来,小可本应略尽地上之谊,但不巧得很,家严刚刚差人来着小可前去有事训示,小可不得不暂且失陪,还请各位恕罪。”
这古浊飘竟下起逐客令来,唐化龙、唐化羽不禁都面色微变,展一帆两道剑眉,此刻一皱,张嘴刚想说话。
哪知古浊飘却又笑道:“各位如果有事见教的话,再过半个对时,小可再来就教,只要告诉小可一个地方,自会前来,也用不着再劳动各位的大驾了。”
他面上仍然泛着笑意,只是在这种笑意后面,却使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天灵星孙清羽干咳一声,心中暗忖:“再过半个对时,就是子时了,这古浊飘约定的时间,竟是夜深之际,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心里又起了忐忑,嘴中却笑道:“公子既然有事,小可等自应告退……”
展一帆接着道:“公子既然约定夜间见面,那再好也没有,只是我等初来此地,京城里有什么佳处可供清谈的,也不知道,还是公子说定一个地方好了,子正之际,小可们一定去向公子剪烛长谈一番。”
那棋儿站在旁边,眨动着大眼睛在各人身上望来望去,此刻却突然笑着插口道:“公子,我倒想起一个好地方来了,就是那天您去游春时,遇见程大侠的那地方,又清静,又没人,这会小的先差人去打扫一下,摆上一桌酒,在那里无论谈什么,不是都方便得很吗?”
古浊飘双眉微皱,低叱道:“棋儿,你不要多口。”
展一帆却哈哈笑道:“这位小管家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好极了,好极了,这地方再好没有了。”
他转向程垓,又道:“等会就有劳程老前辈引路了。”
古浊飘仍然是那样微笑着,道:“既然展大侠意下如此,就这样决定好了,此刻小可先行告退,失礼之处,恕罪恕罪。”说着,竟长揖转身走了。
天灵星孙清羽花白的双眉紧皱到一处,望着古浊飘的背影,心里思潮紊乱,他知道这相国公子,别的不选,偏偏选中这种僻静之地作为谈话之处,必定有着深意。
“难道他也因知道我们看出他的破绽,而他真的是那残金毒掌的门人,是以将我们引到那种地方,正好一网打尽?”
他心头一凛,又忖道:“只是那真的残金毒掌此刻又在哪里呢?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位两河名捕金眼雕身死的时候——当然,这因为在金眼雕的尸身上有着金色掌印——此刻几次残金毒掌的现身,怕就是这古浊飘伪装的了,只是今夜,他会不会也前来呢?”
他心里极快地转着念头,再抬眼望去,古浊飘和棋儿已走回门里了。
一进了那后园旁的侧门,棋儿就回身将门关上,加快脚步,走到古浊飘身侧,竟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公子,我知道您的心情一定苦闷得很,但是再这样下去,您怎么办呢?我——”
这精灵的童子此刻眼眶竟红了起来,接着道:“我身受您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来,一直跟着您,您不但待我好,什么事也没将我当外人看,我年纪虽然小,还不懂得事,但天天看着公子这么苦恼.心里也难受得很。”
古浊飘也长叹一声,低头黯然半晌,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到卷帘子胡同去通知你爷爷一声,叫他吃过晚饭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不禁又长叹一声,想到卷帘子胡同那栋房,就不禁想起萧凌,想起自己嘴唇接触到她的时候,和那一分带着颤抖的娇羞,想起坐在炉火边,那种温馥的情意。
“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朗声曼吟着,带着一缕刻骨铭心的相思,和一声无比惆怅的叹息,他走了过去,但是他已习惯了那种将往事都埋藏起来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面孔上,却像是没有什么激动。
于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这冷若坚冰似的面孔后面,凝结成一小块像钻石般的东西,隐藏在他脑海深处,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探测出这份宝藏,而对萧凌的怀念,却只不过仅是他脑海中这块钻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块冰角罢了。
棋儿暗暗叹息着,像想说什么话,却又止住了,等到古浊飘英挺潇洒的背影被那玲珑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从侧门里走了出去。
他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走得却极快,他那样机警俏皮、天真活泼的面孔上,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走了半晌,到了一个气派甚大的宅子门口,这正是玉剑萧凌在此宿过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样,这房子此刻仍然重门深锁,门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来,这房子都没有人进出过。
棋儿用力拍着门环。
又等了一会儿,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线,开门的还是那曾为玉剑萧凌开过两次门的老头子,低沉地问道:“谁呀?来干什么——”
但等到他那生满白发的头,从那两扇沉重的木板门里伸出半个,看清了叫门的人是谁的时候,他那干枯的脸上,才出现笑容,道:“原来是你,快进来,外面冷得很。”右手毫不费事地就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但他为什么用一只手来开门呢?原来他左肩以下,就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左臂竟齐肩断去了,他慈详而亲切地抚着棋儿的头,道:“你怎么好久没有来看你爷爷了,这儿天气冷,你可要小心呀!别受了凉,唉——”
这独臂的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你要知道,我们夏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了——”他又长叹着,拍着棋儿的头道:“公子呢?这些日子来可好?”
棋儿眼眶红红的,随着这老人走到屋子里,屋子里生着大火炉,暖和得很,然而棋儿却更难受了,因为他爷爷从来冬天不烧火炉的,此刻烧起火炉来,显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更坏了些?”
他依偎在这老人身侧,半晌,才说道:“爷爷,公子叫我来告诉你老人家一声,说是今天晚上请您老人家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语般说道:“好了,好了,我老头子总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机会,那么,纵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爱孙身上,缓缓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两人这条命,都是公子救回来的,若没有公子,不但我们这一老一少早就骨头都凉透了,你爹爹、你妈妈的大仇,又叫谁替我们报去?唉,爷爷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事还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顿,又抚着棋儿的头,说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只要学上一成,就可终生受用不尽了,我们的仇人虽已被公子杀了,仇也替我们报了,但爷爷总想你将来能强爷胜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脸。”
棋儿靠在他爷爷的怀里,两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极其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他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就在那天,他们本来安适、温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妈妈都丧命在仇人的手里。
那天晚上,天上有许多星星,天气又热,他们全家都坐在院子里,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棋儿,哪里是南箕,哪里是北斗,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认识这些星星,因为靠着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儿记住了,爷爷笑了。
然而爷爷的笑声还没有完,墙上、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十几条黑影,爹爹、妈妈和爷爷全都跳了起来,厉声叱问着。
原来这些黑影都是大强盗,因爷爷、爹爹以前保镖的时候,得罪了他们,他们就趁爷爷和爹爹退隐的时候,来报仇了。
这些黑影手里都拿着兵刃跳了下来,就和爷爷、爹爹动上了手,他们虽然也被爷爷、爹爹、妈妈杀了三四个,但是他们人那么多,爷爷、爹爹他们手里又都没有拿着兵刃。
棋儿站在屋檐下面,希望爷爷能把他们打跑,但是一会儿不到,爹爹和妈妈竟同时被强盗杀了,爷爷的左臂也被强盗砍断,但仍然强自支持着和他们动着手。
棋儿急得快发昏了,大叫着跑了出去,却被一个强盗回身一脚,将棋儿踢了个滚,一直快滚到墙边上。
那强盗提着刀,又赶了上来,一脸的狞笑,棋儿知道这是强盗斩草除根要杀自己,只得闭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妈妈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哪知却听得惨叫一声,棋儿没死,要杀棋儿的人却突然死了。棋儿睁开眼睛来,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袍,袍子飘飘的,棋儿眼睛只花了几花,那些大强盗们竟全都被这穿着长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儿想到这里,眼睛已完全湿了,大而晶莹的泪珠,沿着他那小而可爱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感激地轻轻叫了声:“公子”。
因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浊飘。古浊飘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爷爷,还替他们报了仇,这已是够使他感激终生了。
那独臂老人也沉思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道:“孩子,你也跟着来吧。”
棋儿立刻跟着走了进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里,又低下头,站在床旁边思忖了牛晌,然后说道:“孩子,你把墙上挂着的那把刀拿下来。”
棋儿目光四转,墙角上果然挂着一把黄皮刀鞘,紫铜吞口的朴刀。
虽然他在惊异着爷爷的用意,但他仍然轻灵地一纵身,掠到那边,将高高挂在墙上的刀拿了下来。
老人严峻的脸上,此刻为了他爱孙的轻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着刀走到他面前,他才缓缓伸出右掌,坚定地说:“快把爷爷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来。”
棋儿面色骤变,吃惊后退了一步,老人却又厉声喝叱道:“你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你敢不听吗?”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面上的表情,又不禁长叹一声,放缓了声调,缓缓地说道:“孩子,我问你,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跟着公子,他可好吗?”
棋儿面颊上的泪珠,本未干透,此刻重又湿润了。
他垂下了头,可怜而委屈地说:“公子这些日子来,总是成天叹着气,脾气也更坏了,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微笑着,抬头望着天,想着心事。”
他抬起头,望着他爷爷,又道:“公子的心里烦,棋儿也知道,可是爷爷……爷爷你……”
他抽泣着,竟说不下去了,老人两道几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时已皱到一处,叹着气道:“我们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么报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现出夺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于世,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报,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报,也就是个小人了,孩子,你愿不愿意你爷爷做个小人呢?”
棋儿摇了摇头,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坚定而沉重地说:“那么,孩子,听爷爷的话。”
棋儿再抬起头,望着他爷爷那已干枯得不成人形的脸,但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爷爷的脸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因为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为苍老、干枯而衰退,反却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于是他缓缓地,颤抖着,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闪,使得这祖孙两人蒙上了一层无比神圣的光荣。
为着别人的事而残伤自己的肢体,纵然是报恩,这种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