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微微蹙眉,低头不语,仙碧问道:“女王陛下,有什么为难的事吗?”伊丽莎白叹了口气,说道:“堂姐,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阵,这一下是拖不过去了。”抬头向那名大臣挥了挥手,说道,“请西班牙使节进来。”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场众人一眼,伊丽莎白说道:“这里都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礼,默默退出宫外。
不一会儿,有侍臣领着一个黑发多髯的男子进来,那男子脖子僵直,两眼直视,脚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边胡须就是一阵颤抖。直走到伊丽莎白座前,那男子方才立定,勾脖弯腰,草草行了一礼,说道:“女王陛下。”
伊丽莎白略略点头,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那位大使说道:“我来,是受尊贵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样尊贵的女王陛下请求两件事。”伊丽莎白一反亲切风趣,望着那人,默不作声。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视,微露窘色,努力镇定心神,说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诚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认为这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陆地和海上最强大的君主与聪慧的女王一旦结合,必将震动世界,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妻子,我国也将容许英格兰分享广袤海疆的若干权利。”
伊丽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着王座的扶手,听到这里,紧攥扶手的指节变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颤抖。
沉默一阵,伊丽莎白慢慢说道:“可是,他已经娶过我的姐姐玛丽,事实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说道:“对于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并不在意。”
伊丽莎白微微发抖,脸庞有几分苍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给了菲利普,我就必须和他一样信奉天主教吗?”
大使说道:“那是当然,天主教会是唯一被上帝认可的教会。”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敌人就会成为英格兰的敌人吗?”大使道:“是的。”
伊丽莎白道:“那么,西班牙的朋友也就会成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丽莎白道:“包括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大使愣了一下,点头道:“陛下的朋友也会成为西班牙的朋友。”
伊丽莎白微微冷笑,说道:“这样一来,因为我的婚姻,英国的子民就要对菲利普效忠,英国的新教徒就要对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伊丽莎白一挥袖,徐徐站起身来,说道:“我想明白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深爱着我的人民,我不愿他们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变我的信仰,这是我的父亲亨利八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丽莎白,决定将自己奉献给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尘世的婚姻,我将独处闺房,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话说完,宫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张大了嘴,望着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又取出手帕揩去额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说道:“那么第二件事,是有关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丽莎白道:“他们怎样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在1493年颁布的教谕,1494年我国和葡萄牙签订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依照教谕和条约,以亚速尔群岛附近的子午线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国和葡萄牙分别统辖。在西班牙的海疆内,没有我们的允许,任何船只不得通行。但据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违反了教皇的谕令,私自出海通商,严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权利。在此我谨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贵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议,希望贵国约束臣民,不要挑衅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丽莎白眼中露出一丝讥讽,“你是指教皇的教谕吗?”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他的教谕就是神示。”
伊丽莎白蓦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认为,上帝是公正无私的,教皇无权代表上帝划分世界,也无权把国土送给他喜欢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脸涨成深浓的紫色,双眼盯着女王,忽地大声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这番话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国。你是在说,西班牙勾结了教皇,划分世界吗?”
伊丽莎白严厉的神情却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缓缓坐下,一手托着下颌,一手轻轻敲打扶手,望着盛怒中的对手,眼里透着莫测的笑意,慢慢说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只说上帝是公正无私的,他对西班牙和英格兰理应一视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两声,傲然道:“那么我的话到此为止,无论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国将严守1494年的条约,在我国的海疆上行使权力,贵国的船只如果贸然进入,一切后果由英格兰自己承担。”说到这儿,他攥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然后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个礼,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出宫门。
英格兰群臣一片哗然,纷纷叫道:“这太失礼了。”“分明是侮辱。”“宁可与菲利普开战,也决不屈服。”
伊丽莎白挥了挥手,平息声浪,说道:“各位,眼下不是讨论战争的时候,我,有些累了。”说罢起身,目光一转,望着陆渐道,“尊贵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么样的赏赐呢?”
陆渐方要推辞,忽听谷缜在他耳边传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陆渐微微皱眉,却听谷缜又道:“事关重大,快说。”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说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丽莎白微感吃惊,问道:“你要海船做什么?”陆渐边听谷缜传音,边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在近两日出海远航。”
伊丽莎白沉思了一下,说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给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势很糟。我刚刚拒绝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质疑了他的海权,若要再派船出海,无异于向他挑战。我的国库十分空虚,一天的战争也支持不了。亲爱的勇士,请你谅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给你别的东西。”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我什么也不要,陛下,我们这就告辞。”伊丽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塞西尔,你为我恭送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辞,伊丽莎白拉着她的手,甚是不舍,解下颈上的项链交到她手里,说道:“堂姐,希望你再来看我。”又托仙碧问候温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别。
众人出了宫门,告别塞西尔,谷缜说明出海缘由,仙碧苦笑道:“这当儿出海,真不是好时候。”
姚晴道:“那个什么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两半,送给两个国家,这不是发了疯吗?就冲这一条,咱们偏要出海给他瞧瞧。”
谷缜沉吟未决,忽见从身后行来一个身披斗篷的骑士,来到近前,众人定睛细看,却是罗伯特·达德利,他神色憔悴忧郁,翻身下马,语声低沉地道:“我受女王之托告诉各位,若要乘船出海,还有一个办法。”
众人大喜,仙碧问道:“什么办法?”罗伯特道:“以英格兰国家的名义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发战争。但如果乘坐民间的走私商船,就纯属臣民的个人行为。可是这么一来,你们将得不到英格兰王室的任何庇护,西班牙的战舰会像野狼一样撕碎你们。女王陛下并不希望你们冒这个险。”
谷缜忽道:“我们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里有能出海的船。”
罗伯特听罢通译,注视谷缜,二人目光相交,罗伯特只觉对方目光慑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说道:“要是你们心意已决,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这人的名声很坏,他走私布匹,贩卖奴隶,是个地地道道的恶棍,可是,他有两件事却足以称道,有是胆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兰最快的海船。”
陆渐听了这话,大皱眉头,方要拒绝,谷缜却饶有兴趣,笑着说道:“妙极了,这位恶棍叫什么名儿?”罗伯特道:“约翰·霍金斯。”谷缜道:“很好,我真想立时见到这位主儿。”
罗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以带路。”于是翻身上马,带领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过,河水在身边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着淡淡的雾气,山河中的船只与岸上的房 舍尽都飘渺起来,远方教堂的尖顶拔地而起,挺拔秀气,令四周简陋的房屋相形见绌,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陆渐憋了一时,忍不住道:“谷缜,你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恶棍,怎能和他为伍?”
谷缜笑了笑,说道:“陆渐,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让坏人做好事。这坏人越坏,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这岂非玩火?”谷缜道:“玩火二字说得极是,火固然会焚毁房屋,烧死人畜,若掌控得当,却可煮饭烧水,烹饪美味。甚至乎在战场上火攻破敌,如赤壁之战。火对曹操来说,是大大的坏事,对孙权,刘备却是救命的好东西。自古许多恶人所求甚简,杀人放火,无非为了一个利字,真正难敌的,还是那些冒正义之名,行屠戮之实的正义之士。这等人亦善亦恶,似正似邪,杀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纷争,都是他们想出来的。”
众人听得无不点头,仙碧道:“谷老弟说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炀帝那种坏皇帝其实少得很,汉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却不在少数,既是明君,也暴戾惊人。”
谷缜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寻常人也是如此,恶人总是少数,多数人都是半善半恶,随时变化。在场各位,谁又能说自己从无恶念呢?”陆渐苦笑道:“罢了,真是说不过你。”这时姚晴冷不丁道:“谷缜,你说这英格兰女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缜微一沉思,说道:“一言难尽。这位女王目光敏锐,却又善解人意,果敢无畏,却懂得隐忍待机。多情善感,却是私欲甚少,能够为臣民做出牺牲。有道是“王者无私”,君王圣德,莫过于“无私”,最难做到的,也是无私。这个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这个西方小国必会风生水起,大有作为。“
说到这儿,他皱了皱眉,回望东方,冷笑道:“至于那个嘉靖皇帝么,嘿嘿,正做着升天成仙的白日梦呢……”众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为,无不暗暗摇头。
这时忽听罗伯特叫道:“到了。”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河岸边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罗伯特打马来到来到三桅海船前,四顾无人,掀开斗蓬,叫一声:“霍金斯。”谷缜凝目细看,那艘海船比之寻常海船为小,船底更为狭窄,龙骨流畅坚固,浑然天成,三桅架设得当,几无余赘,虽说不如平底大船沉稳,轻快灵便却有过之,一瞧就是为了躲避走私缉查所造,谷缜也是使船的行家,见了这船,心中暗暗赞了一个“好”字。
罗伯特叫罢,过了片刻,一个黑须长发,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来到船头,仿佛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着众人道:“我没看错吗?莱斯特伯爵(按:罗伯特的封号),什么事情劳动您的大驾?”
说话间,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风帆,罗伯特知道这老滑头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马就要开溜,到时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当下挥了挥手,大声道:“我不是来找你麻烦,放下梯子,让我们上来。”
霍金斯迟疑不决,罗伯特大不耐烦,挥舞马鞭,叫道:“该死的,我以上帝名义发誓,这次来,跟你那些混帐事无关。”
霍金斯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绳梯,迎接伯爵大人。”话音方落,船上便抛下一道绳梯,众人弃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着中土众人,碧眼眨动,一脸好奇。
罗伯特说道:“霍金斯,这些人是中国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带他们一程。”
“中国?”霍金斯一楞,漏出惊喜垂涎之色,跳将起来,大叫道,“用金砖铺地的中国吗?堆满香料和珍珠的中国吗?”谷缜等人见他如此激动,不由得面面相觑。罗伯特苦笑道:“马可波罗的书里是这样写的。”谷缜微微皱眉,向陆渐低声道:“这个马可波罗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听罗伯特道:“霍金斯,你答应这次航行吗?”
霍金斯一转眼珠,摆了摆手,严肃地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西班牙人的战舰像野狼一样在外晃荡,我这只小破船遇上他们,就是一只无力的羊乖乖。”
罗伯特面有怒色,大声道:“霍金斯,这是,这是……”他本想说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义征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道:“霍金斯,我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能答应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地道:“伯爵大人的友谊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们的生命……”话没说完,谷缜打开一个鹿皮口袋,向下一倾,珍珠,玛瑙,红宝石,祖母绿,猫儿眼,诸色宝石如雨泻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无不瞧得目定口呆,谷缜向仙碧道:“告诉这位船长,如果他带我们出海,这袋宝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结后交付。”仙碧依言说了。霍金斯眼睛不离地上珠宝,听完这话,轻轻打了一声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国商人,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船长。”
罗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吗?”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饱的绵羊狠过鲨鱼呢。”他抬眼望着谷缜道:“你们要去哪儿?”
谷缜道:“方位尚且未定,贵船要作远航准备。”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问道:“什么时候出发?”谷缜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吓了一跳,大叫道:“没可能,我还没有备好给养。”
罗伯特道:“这好办,我交代下去,给养立马运来。”霍金斯笑道:“好极了,给养越多越好,我们要环球,环球航行,知道吗?”
罗伯特面露愠色,骂道:“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的宝石珍珠一一捡起。
国家有排山倒海之力,罗伯特暗中张罗,半日工夫便将给养补足,他本人为避嫌疑,再没上船,远在岸边遥遥注视。
霍金斯召集水手,大声道:“这次航海时机不同以往,风险很大需要最老练的水手,二下岁以下的人都站出来。”说到这里,从队列中稀稀拉拉走出几人。霍金斯目光扫过,皱了皱眉,叫道:“德雷克,你也出来。”
那个水手个子瘦小,脸上稚气未脱,却有几分阴沉,闻言抬了抬眼皮,露出又黑又亮的一双眸子,盯着霍金斯,冷厉逼人,淡淡说道:“我刚满二十岁。”
“你骗鬼。”霍金斯伸出大手,将他拎出队伍,厉声道:“你看起来顶多十五。”
德雷克一边挣扎,一边叫道:“我二十了,就是长得慢些。”
但霍金斯的大手犹如铁钳,硬是将他拎到一边,向众水手叫道:“给你们一个小时,跟老相好告别,买些私人用品,一小时后本船出发,过时不候。”
水手们哄然答应,霍金斯转过身子,撵鸭子般将那不足年龄的水手赶下了船,便转回船舱,与谷缜说话去了。
一小时转眼即过,水手纷纷归队,霍金斯清点人数,皱眉道:“怎么,马丁呢?那个大个子舵手哪儿去了?我还指望他掌舵呢!”
众水手面面相觑,这时忽听一个声音说道:“他不去了。”
霍金斯掉头四顾,却不见人,这时忽见德雷克从人群里猛地钻出木无表情,慢慢说道:“我二十岁了,可以出海了,大个子马丁是个蠢材,我比他强得多。”
霍金斯望着他,惊疑不定,说道:“你把他怎么样了?”德雷克道:“你管不着。”霍金斯皱了皱眉,死死盯着他道:“我管不着?哼,我的决定不会改变,二十岁以下,不许出海。”德雷克也盯着他,目光锐如钢针:“我已经二十岁了,我要出海。”
霎时间,这两人如斗鸡一般立在甲板上,目光相对,彼此不让,霍金斯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德雷克的目光也越发森冷,两人身上发出的凛冽寒气,让五大三粗的水手们屏住呼吸,一个少年水手公然冒犯大名鼎鼎的霍金斯船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船长,时间到了。”大副从内舱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怀表。
霍金斯一咬牙,揪住德雷克,高叫道:“你这个该死的小鬼,我要把你丢到水里去。”
德雷克竭力扳开他手,大声道:“我二十岁了,我要出海,你丢我下去,我会再爬上业。”
霍金斯咆哮道:“咱们就来试试。”
正在拉拉扯扯,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两人转过身去,却是谷缜,谷缜笑道:“这小子蛮有意思,说来我也没满二十岁。霍金斯船长,你就网开一面,让他出海吧。”
霍金斯听了仙碧的译语,苦笑道:“我是为他好,这次航行很危险。”谷缜瞧了瞧德雷克一眼,笑道:“有的人喜欢冒险,最难过的却是无险可冒。”说到这里,他一挥手,大声道:“时间到了,过时不候,开船吧。”
霍金斯无奈放开德雷克,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喝道:“该死的,去后船掌舵。”
德雷克目光闪动,深深看了谷缜一眼,默默向后舱走去,经过谷缜身边,嘴唇嗫嚅,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白帆扬起,大船驶出水港,行了约摸两里,忽听见远处传来喊叫声,水手们回头望去,码头踉跄跑来一条壮汉,头上包着布条,布条上团鲜血十分醒目。那汉子冲着海船哇啦大叫,拼命挥舞,众水手哈哈大笑,纷纷叫道:“蠢货马丁”,“羊羔马丁”,“面包马丁“,“软蛋马丁”,一阵工夫便给那汉子取了十多个诨名。
霍金斯不由得皱起眉头,向德雷克道:“你用什么放倒他的?”德雷克淡淡地道:“棍子。”霍金斯咧嘴一笑,说道:“你要当心,回来的时候他会杀了你,抽出你的肠子喂狗去。”
德雷克默不作声,回头一瞥,日已入暮,岸上风烟涌起,马丁狂怒咆哮的影子渐渐模糊不清,海船似慢实快,驶出那条宽阔的内河,沉默地进入浩瀚的大海。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接下来,往西南方行驶。”声音娇脆可人,德雷克心头一热,掉头望去,仙碧与一个大头怪人并肩走来。那怪人两步抢到罗盘前,手持一个古怪仪器,比照罗盘,看了又看,嘴里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仙碧听了,向德雷克笑道:“小家伙见谅,你不懂我们的话,我们要换一个人掌舵。”
德雷克抿着嘴,冷冷道:“哪么谁来掌舵?”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笑语,转眼望去,却是谷缜走了过来,仙碧笑道:“谷先生说,他来掌舵。”德雷克目光一闪,盯着谷缜,神色疑惑,谷缜笑着上前,通过仙碧询问舵轮用法,德雷克阴沉着脸,只不做声,倒是霍金斯开朗些,连说代比,将转舵法子说了,但也心中犹疑,说道:“谷先生,掌舵是大事,不是玩儿的。”谷缜笑道:“贵国的舵比中土高明,但与荷兰人的船大同小异。”
霍金斯微微吃惊,肃然道:“谷先生,你驾驶过荷兰人的船?”
谷缜笑笑,眼中露出追忆之色,说道:“以前我有一只船队,八艘荷兰战舰,声势浩大,可惜打过一仗,便散了。”霍金斯、德雷克对视一眼,将信将疑。
谷缜走到舵边,和莫乙商议几句,拍拍舵轮,笑道:“霍金斯船长,这船有名字吗?”霍金斯诡秘一笑:“这船名字天天都换,这次出海是受公爵大人所托,就叫公爵号吧。”谷缜笑道:“公爵号不够气派,依我看,还是叫做女王号的好。”霍金斯一愣,道:“就依你的,叫女王号。”
谷缜将舵轮一转,高叫道:“将前桅的帆扯起来,我要逆风行驶。”
霍金斯和德雷克见他掌舵手法精准娴熟,心中一阵惊讶,霍金斯转身发令升帆,有拍了拍德雷克,说道:“你去中桅警戒,一见可疑船只,立即吹号。”德雷克跨上一只大海螺,一溜烟爬到中桅顶端,未及眺望,便听头顶有人说话。德雷克吓了一跳,双手竟尔松开缆绳,回头一瞧,一个白发男子一脚独立,站在桅杆顶端,容貌俊秀,眸子明亮澄净,望着自己,意似询问。大约方才天色沉暗,这男子的衣衫又与白帆同色,德雷克爬上来是,竟未瞧见,这是忍不住道:“你是谁?”
来人正是左飞卿,他左右无事,来桅顶赏鉴风景,闻言亦道:“你说什么?”话才出口,悟及二人言语不通,不由得哑然失笑,袖袍轻轻一挥,德雷克眼前顿花,已不见了白衣人的影子,四处望望,亦不见人,他心中疑惑,低头看去,左飞卿不知如何,已到甲板之上,步履潇洒,向船尾楼走去。德雷克何曾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身法,饶是胆大,也不禁打了个突,伸手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暗暗念叨:“全能的天主,愿你保佑小弗朗西斯,不要让他遇上邪恶的东西......”一边默祝,一边盯着左飞卿,只见他走到船尾左舷,负手而立,默默注视正与虞照谈笑的仙碧,白衣白发,直如一尊雪人。
船行半夜,圆月向西,秋风拂面而过,带着悠悠凉意,海水懒洋洋来回荡漾,枯燥乏味,松弛的护桅索晃来晃去,有如摇篮。
德雷克久在如此景况,渐渐神志模糊,双手兀自攥着桅索,头却频频下点,昏然欲睡。
突然间,一股战栗涌上心来,德雷克一个机灵,撑开眼皮,极目望去,乌黑泛蓝的海面上,浮现出一个庞然巨影,德雷克惊疑兴奋,拿起号角,呜呜吹响。
一船人顿时惊醒,火光乍亮,甲板上脚步乱响,道道人影拥到船舷。就当此时,德雷克忽觉有异,扭头望去,左飞卿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眺望远处,德雷克呆了呆,转头望去,那个庞然大物在海面上游弋了一阵,喷出一大团雪白的水花,慢慢沉没下去。
“是,是一只大鲸。”德雷克面皮一阵发烫,左飞卿瞧他一眼,皱了皱眉,翻身飘落。
甲板上传来一阵谩骂,水手们空担心一场,当然不能就此作罢,德雷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羞怒交迸,低头拽着桅索,一言不发,直待骂声稀落,突然间,三团黑影从海面上涌将出来,绰约显出船只轮廓,德雷克仔细瞧瞧,心神猛地一震,将号角凑到嘴边,长长吹了起来。
人们才刚上床,复又惊觉,霍金斯爬上甲板,厉声叫道:“德雷克,你这个狗狼养的,又是什么?鲸鱼?金枪鱼?还是他妈的海龟?”德雷克大声道:“是他们。”霍金斯道:“谁?”德雷克道:“西班牙人,没错,西班牙战船,一共三艘。”霍金斯一愣,眨了眨眼,还没说话,谷缜已然高叫起来:“把帆扯足,我要顺风行驶。”
号令发出,甲板上一阵骚动,德雷克从桅顶上飞身滑下,与两个水手奋力拉起中桅白帆,霍金斯直奔底舱,指挥炮手向铁炮中灌注火药。
谷缜奋力扭转舵轮,海船突然向左歪斜,雪白巨浪冲上甲板劈头盖脑打向众人,“女王号”在海面上硬生生画了一个雪白的“之”字,昂起船头,向着西北方飞驶而去。
西班牙战舰亦同时扯起风帆,骤然提速,势如三箭齐发,成品字形向女王号包抄而来。
船头破浪,哗哗作响,海风在耳边厉声呼啸,追逐之间,东方发白,一轮红日半露峥嵘,万道金光将深沉大海照得金碧辉煌,西班牙战船亦被镀上瑰丽的金红,黑铁的炮管有如黄金铸成,令人望而生畏。
轰隆数声,乱炮齐鸣,谷缜一摆舵,海川陡偏,斜刺而出,一颗铁弹擦过右舷,木屑纷飞,船身震动,船身众人东倒西歪,尖叫声冲天而起。
陆渐正护着姚晴在底舱,姚晴昏迷未醒,陆渐以内力护住她的筋脉,不敢稍懈,故而明知有变,也不敢离开船舱,不料船身震动太猛,竟使姚晴颠簸惊醒,才有知觉,便听一声巨响,夹杂着无数喊叫声,直入巨雷当空炸响。
姚晴精神陡振,说道:“陆渐……”她虽已尽力叫喊,落入陆渐耳中,仍是细微虚弱,忙道:“我在这里。”姚晴虚弱道:“快,去上面。”陆渐一愣,温言道:“一切有谷缜应付,不要担心。”姚晴撅起嘴来,盯着陆渐,嘴里不说,气恼已俨然写在脸上。陆渐拗她不过,叹了口气,将她抱起,蹿上甲板,尚未立定,船身陡倾,一排巨浪如雪山崩塌,况且刚刚发过炮,填药再发,已然不及.
霍金斯老于海事,看得真切,谷缜号令未至,他已然点燃引信,数声炮响,几枚铁球如箭飙出,一颗不落,击中那艘西班牙船,那船恰如纸糊一般,多了几个缺口,匆忙逆风行驶,横移近百丈,另两艘船见同伴吃了大亏,又见女王号横冲直撞,右舷炮门又向自己转来,不觉心惊胆战,来势为之一缓,谷缜却不恋战,顺风行驶,加速向前,一阵工夫,将三艘西班牙船抛到视线之外.
这么行了半日,西班牙船在海平线上时隐时现,不多时,西风徐来,两方船速均慢了下来,女王号轻便快巧,航速奇佳,打打停停,却始终与对方相隔一炮之距,西班牙船连番发炮,始终打它不着.
日过天顶,姚晴昏然入睡,陆渐正想回到舱中,船头水手发出一声大喊:"看,那是什么?"陆渐举目望去,前方海面仿佛春草破土,冒出一片乱礁,霍金斯正敲登上甲板,一瞧脸色发白,叫道:"那是'魔鬼群礁',谷先生,快绕过去."
谷缜转动舵轮,绕过乱礁,向南行驶,这时莫乙谨守罗盘,牢牢注视,刚过礁群,他脸色忽然一变,叫道:"糟糕,谷爷,从罗盘看,要穿过这片礁石."谷缜一怔,瞪着他道:"什么?穿过礁石?你笃定?"莫乙哭丧着脸:"我,我笃定."
谷缜怒道:"你怎么不早说?"莫乙道:"从罗盘上瞧,差别极小,我方才,方才看走了眼……"谷缜大皱眉头,回头望去,西班牙船也正绕过礁石,倘若转回,势必与之遭遇.莫乙好不羞惭,支吾道:"谷爷,要么暂且不去,摆脱这些船再说."
谷缜狠狠瞪了莫乙一眼,目光一转,正瞧见陆渐立在桅前,抱着姚晴左顾右盼.谷缜见这情形,不知怎地,胸中便是微微一酸,猛一咬牙,一转舵轮,掉转船头,向乱礁直冲过去.
霍金斯正和一群水手立在船尾说说笑笑,讥讽西班牙人船速太慢,忽见谷缜掉船,均是错愕不堪,初时未解其意,片刻工夫,便觉出船只正向群礁冲去,霍金斯顿时慌了手脚,高叫道:"谷先生,方向错了."
谷缜笑道:"没错,就是去礁石."霍金斯吓了一跳,叫道:"停下,快停下."谷缜笑笑,依旧如故.
霍金斯又惊又怒,快步冲到谷缜身前,要抢舵轮,嘴里叫道:"该死的,这是我的船……"谷缜左手掌舵,右手一挥,霍金斯胸口发麻,浑身僵直,嘴巴大大张开,无数骂人言语堵在嗓子眼里,眼睁睁望着爱船向那片乌压压的乱礁碰去。
西班牙船忽见对头折回,初时不解,待到还醒过来,女王号已然冲到近前,霎时间,船头水手已能看清敌船炮口,黑黝黝,冷森森,一时间,个个面色苍白,回望谷缜和霍金斯,却见谷缜笑容不改,霍金斯则立在一旁,呆若木鸡,水手们大生疑惑,纷纷嚷道:“船长,你要送死吗?”
霍金斯穴道被封,嘴里不能回答,心中难受已极。忽然间,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三发铁弹破空射来,霍金斯惊得魂飞魄散,心中大叫上帝。
这世间谷缜猛一摆舵,船只倾斜,两发铁弹落空,但余下一发却始终未躲过,直奔中桅。陆渐正巧立在桅下,眼疾手快,抓起身边护桅索,迎着铁弹旋风般一挂,铁弹来势略偏,嗖的一声从桅旁掠过,飞出老远,落入海中。
陆渐虽凭“天劫驭兵法”解了危局,却是千钧一发,惊出一身冷汗,一时攥紧绳索,心子扑扑乱跳。就在这一惊一乍之间,女王号乘风破浪,与一只西班牙船擦肩而过。
透过两船间冲天白浪,双方水手均能看清彼此面目,霎时间,两船炮火全开。擦得一声闷响,女王号船尾被炮弹削去一截,西班牙船则因体型庞大,躲闪不开,竟然连中三炮,其中一炮正中船腹要害,海水汹涌而入,船歪斜下沉,甲板上一阵骚乱,水手掷下舢板,跳水逃生。
女王号却不停留,直直冲进礁石附近,前方怪石黝黑如铁,或如猛虎利齿,或如将军铁盔,森然嵯峨,触目惊心乱礁从中,狭窄水道犹如一张怪口,自古以来,也不知吞没了多少船舶,留下多少冤魂。
前有礁石拦路,后有敌船逼近,亦且船快如箭,激流奔涌,此时此刻谷缜纵想停船也亦不能。水手一片惊呼之中,女王号冲下水道,船只两侧,激起数丈巨浪,有如两道雪白水墙。这么两转三折之间,忽地遇上一个漩涡,船身陡横,古镇把持不住,船头破开水墙,撞向一堆礁石。众水手惊骇欲绝,纵声狂呼。
虞照看得分明,只一纵,跳到桅杆下方,那里横搁着三根备用桅杆,用绳索捆成一束,以便飓风吹断桅杆,也好更换。虞照一把扯断绳索,挑起一根桅杆,抢到船头,咄的一声大喝,将那桅杆杵向礁石。
卡擦一声,桅杆断了半截,巨力反冲,虞照不由倒退两步,但他神威惊人,只一晃,又扎马站稳,虽然如此,脚下甲板却吃力不住,粉碎洞穿。
借这一杵之力,女王号向后荡回,反向另一根礁石撞去,虞照这一杵几乎使尽力,见势直叫糟糕,不料影一闪,陆渐亦攥着一根桅杆,一如虞照之法,尽力一杵,复将船舶荡回。
虞照不觉赞道:“老弟好本事。”陆渐也笑道:“虞兄也不差。”两人口中对答,手中却各持桅杆,分立船舶左右,看到礁石,便运劲一杵,逼使船只离明暗礁石,重回水道。谷缜得二人之助,终又把住舵轮,但觉掌心凉冰冰的,满是汗水。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众人回头一望,却是一艘西班牙船追逐太急,收不住势,一头撞上入口礁石,粉碎支离,船上水手纷纷落水,被暗礁旋涡搅动拉扯,在礁石上刮得血肉模糊。陆渐见状不忍,将桅杆交到左飞卿手中,自己抓起一只舢板越过一堆乱礁,不偏不倚,落在遇难水手之间。
幸存水手绝处逢生,竞相爬山舢板,用水里破碎船板做桨,死命划出乱礁,待到波平浪静,回头一看,女王号钻入乱礁丛中,已然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