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妹。”晚课过后,师父离开,众位女弟子按照顺序依次退回各自房中,最后留下大师姐收拾一切。在华璎起身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的大师姐叫了她一声。华璎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收了一下,站住了身子,轻轻问:“师姐有何指教?”
华清没有回答,空荡荡的三清殿上她的足音响起,绕到了她的身侧。“这本书你好好收起来,不要再被师父发觉了。”一卷书塞了手中,熟悉的质地与厚度,赫然是那本《玉豀生诗集》!
华璎惊喜地抬头,看见师姐清秀的瓜子脸。华清看着她,叹息着:“师父要我烧了它,我想想还是私下藏了还给你。我没有同师父说卫二公子的事情,但是六师妹说了。”华清的声音顿了一下,看着二师妹的手颤了一下,然后继续,“也不能怪她……华嫦一直帮着我,所以有机会就会说你的坏话。她把你们在望湖楼上的事情都说了……师父那么聪明的人,想来已经猜到了几分。”华清的声音平静从容,而听的人却是心乱如麻。
“可师父没说什么。”华璎感觉手心渐渐冰凉,脱口惊惧地说。
华清点点头,眼色却越发的沉郁:“是啊……我也很惊讶。师父竟然什么都没说!以师父的性格,你觉得她会不追究么?”
华璎的心更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耳边就听见大师姐轻轻说了一句:“师父她今天……吩咐五师妹到碧城山千丈崖上,去采解忧花来。”
她心里一惊,陡地冰冷彻底。解忧花?白云宫所有丹药里面需要解忧花的,只有洗尘缘!
“天心阁的丹房里,好久没有炼制‘洗尘缘’了罢?如今用到,只怕要赶着现制了。”她还没有想到那个令人恐惧的药物名字,华清师姐却淡淡地说了下去。
“不会吧?师父、师父要我……”有些震惊的,华璎脱口问。
华清的脸色也是冷冷的,眼睛里面的光芒闪烁不定,她回头望着殿中供奉的三清神像,上清灵宝天尊、玉清原始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高高在上,俯视着空旷大殿中这两个年轻的女冠。
华清叹息了一声:“你资质那么高,师父断断不舍像以前对付四师妹那样废了你武功赶你下山——她今日还说要传你天心秘诀,这在本门向来是不传之秘。师父这样的脾气,有这样的打算,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起今日师父流露出的倾囊传授的意识,对照如今大师姐的分析,华璎脸色渐渐苍白,冷气一丝丝的从心底溢出。洗尘缘……洗尘缘!
赠卿一杯无情泪,洗尽尘缘入九霄。凡是道心坚决的人,在白云宫出家修道前,都可以请求服用洗尘缘,一杯入喉,尘缘尽忘,不复再有恩怨纠缠。但是每次动用洗尘缘,都需入门的子弟自愿提出。
可是……可是师父如今,居然有了逼她服用洗尘缘了断前尘的心思么?华璎有些惊惧地握紧了手中的书卷,脸色苍白得透明。
看着她的神色,华清微微叹了口气:“洗尘缘炼制至少要七天,你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愿意放下一切,那么,趁着师父没有逼迫你,赶紧走吧!如果……可以的话,你不想再去找卫二公子么?”华清低了眉,又道,“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想——如果能做的到,我不想让二师妹你再遇上这样的事情。”
“‘再’遇上这样的事情?”华璎心中微微一惊,心中不知有什么样的猜测掠过。她望向殿中长明灯下仙风道骨的三清神像,轻轻地说:“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吧?”
已经是半夜了,碧城山上到处是点点的碧色,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岗,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得很。
“看这里——”在后山千丈崖附近的悟真洞中,华清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悟真洞是白云宫弟子们犯了门规后,贬来静坐反思的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来,更不用说是半夜。
外面有野鸟夜唳,华璎心里一惊,在火光明灭之间看见了洞壁上斧凿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呀。”看着那些已经有了些年头的刻痕,华璎诧然的说。她不知道大师姐半夜偷偷地拉她来这里,是要给她看什么。
“上面的字,只怕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了……哪怕是亲手将那些字刻上去的人。”华清将火折凑近洞壁,手指抚摩着那已经有些长上青苔的刻痕,有些感慨,“十五年前某一个深秋,白云宫也有一个女弟子因为动了凡心、被贬到此处禁闭,她的师父限令她在日出前想通,自愿去放弃所有尘缘,不然,便要强行让她喝下洗尘缘。”
“啊?”华璎微微一怔,不自禁地脱口低呼,“她、她的师父……也这般强人所难么?”
“白云宫里面的规矩本来就严……历任的宫主,从来没有一个好脾气的。”华清的手抚摩着石壁,眼睛里面却有遥远的叹息,“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么,她便是在这里静思了一夜么?”在火折一明一灭的光中,华璎的眼色陡然也黯淡起来,“她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华清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个女弟子和现在的你有一点相似,她的资质也很好,可以说白云宫近一百年来只有她能在三十岁以前就将白云千幻剑法真正练成……但是和你不一样,她那时候依然不顾一切地爱着那个男子,其实根本不用想什么,她绝对不会和情郎分开的。”
火折映照着石壁,上面的痕迹过了十多年,依然看得出一斧一凿之间的凌厉。
“她的师父硬生生地将她关入悟真洞里,说如果她想不通,等天明了就要逼她喝洗尘缘。她费尽了力气,也无法打开洞门出去。”华清的眼神幽幽的,这个年轻的女冠,居然知道这样隐秘的过去,“眼看长夜就要过去,师父就要拿着药过来,她疯了一样在石壁上到处刻下情郎的名字,生怕自己真的会忘掉,她想记住他啊!”
“但是……最后还是被凿掉了么?”陡然间华璎明白过来,手指触摸着石壁上那些平整的印痕,她眼睛便是一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慨,让她几乎掉下泪来。
还是没了……什么都没了……那样用尽了毕生爱恋写下来的名字,仿佛写在沙滩上一般,潮水来去之间,宛如从未发生。
“是啊。师父一进来,看见她这般不顾一切的势头,知道怎么劝也是无用,当即就制住了她,逼着她喝下那药去!”华清轻轻说着,声音渐渐由波澜不惊变得尖锐凌厉,仿佛感染了当时那样疯狂惨厉的气氛。
“那个女弟子不肯喝,拼命地挣扎,甚至拔剑对着师父动起手来……然而,她还不是师父的对手。她师父将她击倒在地,将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在等着药力发作的间隙里,开始冷漠地一处处削去壁上刻着的名字——她必须忘记!必须忘记!
“最后知道无望,在陷入药力发挥的恍惚中时,那个女弟子忽然抓着剑锋回过手来,用剑划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肤,将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记住他,她宁死都不要忘记!”华清的手用力地抓着那些刻痕,几乎将纤细的手指折断在石壁上,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上去,犹如乌鹊夜啼。
“后来呢?”仿佛听着的,是自己的未来,华璎手心沁出了冷汗,怯生生地问了一句——生怕听见的是不好的结局。
“很惨。”华清的回答却是简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荡。然而那样一句简短的概括,却让华璎的心蓦地沉到了万丈深渊,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惨厉的故事……十多年前发生在这个寂静冷僻的石窟里。恍惚间,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当年那个女弟子绝望的哭声和喊声,幽幽远远。那是一个被硬生生扼杀的灵魂,依旧在不甘心地呐喊。
——如果她不从,静冥师父会不会如此对自己?
沉静了一会儿,华清继续说了下去,终于不再情绪动荡,然而声音却带了些萧瑟悲凉:“那个女弟子没有能按照原定计划下山去找那个恋人。几天不见她的消息,那个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云宫。然而,没想开门出来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记得他了么?”想像着再见陌路的场面,没来由的一阵寒颤,华璎轻轻问。
“不记得了。洗尘缘那样的药力……”华清摇摇头,火折子已经快要燃尽了,她晃晃手腕,让最后那一点烧完,叹了口气。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几天不见,她便变得如此冷若冰霜。他无论怎么说,她都只当他是个疯子。纠缠不清之间,惊动了白云宫里面的人,师父出来看见了,就沉下了脸,要她将这个人赶走。那个女弟子就这样和昔日的情郎动起手来。”
说到这里,火折子已经灭了,石洞中刹那间一片黑暗。而大师姐的声音,依旧在黑暗中缓缓响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无情,不带一丝留恋。不知道是因为她剑法真的大成了,还是最后关头那个男子下不了杀手——反正到最后,她一剑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终于忍不住,华璎脱口惊呼了一声,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声音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如此惧怕的感觉……即使是在这个偏僻阴冷的石洞中,听到这样的事情,未必能让她感到从心底漫出的寒意。
“也幸亏那个人武艺高绝,在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没有毙命——只是抱恨而去,从此心灰意冷,有为之年而绝迹于江湖。”大师姐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伤势便要复发一次,这折磨只怕是要至死方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感慨和惋惜,与她的年纪大不相合。华璎想,大师姐恐怕也经历过不少事情吧?这里每个人,都是安安静静地各自修心养性,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清静安闲,然而内心里多深才能见底,却是无可猜测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冰凉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凿痕迹仿佛刀剑般凌厉地割痛她的手。华璎一颤,忽然在黑暗里低下头去,极轻极轻的问了一句:“这上面本来刻着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风涧月’三个字?”声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师父……师父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深了,想起往日师父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华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地管束她,渐渐师父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风神会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风神会么?”
华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父、师父还要看着他死么?”黑暗中只听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时候我七岁,风老大和师父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遥远,“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华璎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的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父说你知道的事情?”
华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父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模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她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父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华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那是那个年轻女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她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地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嘴唇。
“其实,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华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想到这一场悲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冷得透凉。
华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地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临摹一遍。七年前,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这天地之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华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父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提点她一下。”她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父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师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
华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