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俞秀莲的马已跑出了沙涡门,苗振山也骑马追出城去。俞秀莲的马依旧往东去跑,越跑越快,还尘土飞扬,苗振山的马几乎赶不上了。这时苗振山蓦然勒住马,由镖囊中取出一只镖来,照准秀莲姑娘的坐骑一镖打去。不过相离过远,一镖没打著,苗振山又摸出一只镖来,催马赶了过去。
这时前面的俞秀莲发觉后面有了暗器,她知道苗振山的飞镖打的很是准确,就接过马来,小心提防著。这时苗振山又一扬手,喊著道:“给我滚下来吧!”秀莲姑娘的跟快手疾,看见飞镖打来时,她一伸手就接著了,把那边苗振山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又由囊中取第三只镖。却听“飕”的一声,吞舟苗振山就叭在土道旁昏晕过去。俞秀莲抽刀催马过去,向苗振山的大腿,狠狠地砍了两刀,那苗振山连啊唷一声也没有,就由腿下流出血来。俞秀莲因见远处有行人走来,就赶紧收起刀来,拨马从岔路上跑去。
飞尘荡土,跑出有一二十里路,才停住马。歇了一会,想著苗振山大概是已被自已杀死了,心中既觉得痛快,可又怕给德啸峰惹下了祸。对著正南的太阳,认了认方向,又见是枯田荒野之外,西南角就是一座城楼,雉堞像锯齿似的排列著。秀莲姑娘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然由北京的东南角跑到东北城角来了。勒著马寻思了一会,就想:我还是进城回德家去吧!于是先下马,查看了身上和刀鞘上全都没染上鲜血,就放了心,牵著马走了有半里多地方才上马。
往北京的城门坎去,就进了东城门,打听著三条胡同,穿著小巷走不多一会,便回到德家门前。
只见寿儿正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见秀莲姑娘回来,他就说:“俞姑娘,你回来了,你快进去吧!我们老爷刚回来,听说你是骑著马走的,他十分不放心,骂了门上的人一顿!”
秀莲姑娘从容微笑著,在门前下了马,由鞍上摘下双刀,就把马匹交给寿儿。她莲步袅娜地进到里院,先把双刀放在屋内,然后穿上长衣,到德啸峰的屋内,只见德啸峰夫妇全都十分著急的样子。
德啸峰见了俞秀莲,他就皱著眉说:“俞姑娘,你千万别再一个人出去了;不然倘或出了甚么舛错,将来就是找著孟恩昭,我们也没有脸再见他了!”德大奶奶在旁也说:“我们老太太听说你一个人骑著马出去了,就骂我著得不严。说是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在咱们家里住著,你们不照应著,就叫人家一个人出去。街上的坏人多,要是出上点事,那可怎么好呢!”
秀莲姑娘本来刚才砍伤了吞舟鱼苗振山,心中还有一股凶杀之气;可是听德啸峰一提到孟恩昭,她就有点心软了。后来又听说德啸峰的母亲德老太太对自己也是这样关心,就不由得心中越发感动,扑簇簇地落下几点眼泪,就叹口气道:“五哥和五嫂子也别为我的事著急,以后我的行动谨慎一些就是了!”又说:“我见见老太太去!”遂往德老太太的屋里去了。
这里德啸峰发了半天的愁,就站起来跺脚说:“我看姑娘在这里,早晚要出事。李慕白和那孟恩昭全都不回来,可叫我怎么办呢!”德大奶奶说:“要不然叫人把她送回宣化府她婆家去吧!”
德啸峰又想了一会,就说:“将来也就是这个办法;不过我们总盼著那孟恩昭回来,叫她们小夫妇团累呀!”
这时忽见寿儿进里院回道:“杨大爷来了!”德啸峰心说:“今天杨健堂怎么来得这么早?”遂就赶紧到了前院客厅内。只见今天杨健堂的神色与往日不同,披著大棉袄,里面是箍身的夹衣裤,同屗来的除了他手下的镖头铁脑袋孙七之外,并有一个伙计,手持著他那白杆黑穗子的神枪。
杨健堂一见德啸峰穿的是酱紫宁绸的棉袍,青绒马褂,脚下还登著朝靴。杨健堂就说:“五哥,你还不快把你的官衣脱了,赶紧预备著点。再待一会,金枪张玉瑾就许找咱们来,替他的舅舅报仇!”说时气忿,仿佛坐也坐不住。德啸峰十分纳闷,就问道:“甚么事?你念成这个样子!”杨健堂惊讶道:“你连甚么事全不知道吗?我问你,俞姑娘回来了没有?”德啸峰听了就一怔,脸色立刻变了,就悄声问道:“怎么,莫非俞秀莲到了外面,把吞舟鱼苗振山给杀死了吗?”
杨健堂叹了一口气,说:“俞秀莲住在你家里,原来她所作的事,你还不知道哩!昨天俞姑娘在粉房琉璃街谢家的门前,打伤了苗掁山手下的两个人,后来冒宝昆去了,才认出她是俞秀莲姑娘。当时他就回到苗振山住的店里,那苗振山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没立刻就找俞秀莲去。张玉瑾带两个人去了一趟,也没找著秀莲。又因为谢家门首有官人看守著,才没许他们闹事。这是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早,听说秀莲姑娘就骑著马,带著双刀,到磁器口庆云店门首去挑嚣。大概苗振山既是负气,又没怀著好心,他就追上了俞姑娘。听说是俞姑娘的马在前,苗振山的马在后,跑出了沙涡门,就再没有进城。及至苗振山手下的人追出城共寻找,就见苗振山在道旁被人杀伤了,只剩下一点气儿,抬进城里就死了。听说现在金枪张玉瑾十分气忿,把瘦弥陀黄骥北和冒宝昆等人都请了去,正商量著寻找俞姑娘的下落,要为他舅舅苗振山报仇呢!”
德啸峰听了杨健堂这一番话,他既是惊讶,又是喜欢,就哈哈大笑说:“苗振山当了一辈子的魔头,在他的飞镖之下死伤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想不到现在他竟死在俞秀莲姑娘的手里。这位姑娘真行,不怪李慕白说她的武艺高强!”
德啸峰说话之时,手舞足蹈,十分高兴。杨健堂又问:“到底俞姑娘回来没有?”德啸峰说:“俞姑娘才回来不多的时候。”杨健堂就说:“现在既然出了这事,我们甚么也不必避讳姑娘了。五哥你快把俞姑娘请出来,咱们跟她一同商量对付张玉瑾的办法。”德啸峰连连点头答应,亲自回到院里,把俞秀莲请到客厅里来。
杨健堂见了秀莲之面,就先称赞这两日她所办的事,真是侠义爽快,令人佩服。秀莲姑娘却笑靥嫣然地表现出她心中的高兴,然后就说:“现在我虽杀死苗振山,但是我还不甘心。因为苗振山不过是一个恶霸,并非我的仇人。我父亲是被张玉瑾、何二虎等人给逼死的,我非得杀死他们,才算是给我的父亲报了仇呢!”说到这里,眼泪又一双一双的落下,然后用手帕拭著眼泪,又说:“我既杀死了苗振山,无论打官司,或是拼命,我愿意一人承当。德五哥和杨三哥,你们不要拦阻我了!”
杨健堂说:“那张玉瑾也是河南的英雄,他们那些人全都来头不正。我想他们一定不敢打官司,不过争斗的事,恐怕是免不了的。”
俞秀莲尚未在旁答言,德啸峰就说:“咱们原不怕张玉瑾,只是顾虑苗振山的飞镖,现在苗振山既被秀莲姑娘剪除了,咱们还怕他们甚么?我一个人足够跟黄骥北、冒六等人拼一并;健堂,你跟俞姑娘还不能把金枪张玉瑾打败了吗?”杨健堂就说:“话虽如此,可是他们到底比我们的人多,我们总要特别小心一点才好!”俞秀莲在旁,一双手靠著桌子,从容她笑道:“无论他们有多少人,我倒是一点也不惧怕!”
屟罱√酶找说话,忽见从外面慌张张地进来一个仆人,向德啸峰说:“老爷,外头有一个叫金枪张玉瑾的人,带著几个人,全都拿著刀枪,说是要请老爷出去,有要紧的事情相商!”德啸峰听了,立刻面上变色。旁边的俞秀莲也赶紧站起身来,她往外就走,气忿地说:“我去见他们!”
杨健堂上前把门挡住,就劝秀莲姑娘:“俞姑娘,你还是暂且不要出去;我跟德啸峰先出去见他。等到他们必要动武的时候,姑娘再去帮助我们也不晚!”德啸峰也说:“对了,姑娘先请回里院去。”说毕,德啸峰、杨健堂就匆匆地往外走去口铁脑袋孙七同那个给杨健堂拿著枪的人跟著出去。
这里俞秀莲姑娘,愤怒得咬著牙,走出了客厅。本想张玉瑾现在带著人找到这里,一定是为与苗振山报仇。自己何妨到门前去见他,是拼斗或是打官司,全由自己一人承当。可是转又一想:“这是德啸峰的家里,倘若在他们门前伤上几个人,难免给他招事。他又是个当官差的人,名声最要紧。本来我自延庆到北京就是住在他家,蒙他们夫妇和老太太对我处处关心、款待,倘若他真为我的事打官司,我实在良心上太难安了!”这样一想,便不敢闯出门去,遂走到屏门前往外去探听。只见门外虽有不少的人,可是说话的声音并不杂乱。秀莲姑娘就晓得双方还没有打起来,于是便退身站在廊子下,心里觉得十分紧张。
待了一会,就见寿儿走进来,秀莲姑娘赶过去问说:“外面怎么样了?你看那姓张的能够跟你们老爷打起来不能?”寿儿摇头说:“大概不至于,他们正在那儿讲理呢!”秀莲姑娘听了,又觉得有点扫兴,就暗想:莫非那张玉瑾也不敢争斗了吗?
刚要出去偷听他们到底讲些甚么话,这时外院一阵脚步杂乱之声,德啸峰、杨健堂二人,全都面上浮著傲然的微笑,带著人走进屏门来。秀莲姑娘就上前问道:“那张玉瑾走了没有?”德啸峰笑著说:“走啦!”又回首向杨健堂说:“你听出他那话来没有,我看这还是瘦弥陀黄四在其中挑拨著。”一面说著,一面重进到客厅。秀莲姑娘也跟著走到屋内,寿儿给倒上茶。德啸峰喘了两口气,就向秀莲姑娘说:“刚才在门首,我跟那金枪张玉瑾费了许多口舌。张玉瑾倒还不是十分不讲理的人,他现在已知苗振山是被你所杀。那黄骥北并告诉他说,姑娘是我由延庆特给请来的,专为和他们作对的。这些话咱们也不管他。刚才张玉瑾把话说明白了,他要与姑娘拼个你死我活。并且他说在京城里动手有许多不便,打算后天一早,在齐化门外三角地见面比武。我可替你姑娘答应他们了!”
秀莲姑娘一听,兴奋得拍著手说:“这可好极了,后天一早我就到齐化门外见一见他们。他就是不想跟我拼命,我也得要为我的父亲报仇!”
德啸峰说:“后天我同健堂也跟姑娘一起去。不过我看那金枪张玉瑾还是个好汉子,不像苗振山那样凶恶。到时姑娘只要把他胜了就是,也不必太为已甚,莫真的杀死了他!”杨健堂也说:“他们虽与俞老伯为过难,可是他们并没得手,俞老伯也是寿终的,原不能算是甚么大仇!”
俞姑娘本来听说,后天就要与金枪张玉瑾拚斗,心中倒很是高兴。可是如今听德啸峰、杨健堂二人又同自己这样劝解,并提到已故去的父亲,当时不禁一阵悲惨,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杨健堂在旁又讲说甚么:“江湖人作事不可太为已甚,否则冤仇相结,就是几万年也解不开。”又说:“与张玉瑾等人争斗,这还都是小事。最要紧的还是设法把孟二兄弟寻找回来。”秀莲姑娘在旁听著,自然觉得杨健堂说话虽是人直爽,但也很有道理。不过却忍耐不住她内心的伤感,流了些眼泪,索性哭出声儿尷戳恕5滦シ逯了急,赶紧向杨健堂使眼色,不叫他再多说话;又向秀莲姑娘劝慰了半天,才请秀莲姑娘回到里院。
这里德啸峰见姑娘走了,就抱怨杨健堂说:“你不应该提起俞老镖头和孟思昭,你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个伤心的人吗?一提起这些事来,她就受不了!”杨健堂无可奈何地笑著说:“那么你说,将来可怎么办呢?难道孟思昭的一些事,就绝口不提,姑娘就永远在你家住著了不成?”德啸峰摇头说:“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我家长久住著自然不大好;何况姑娘也未必能耐心在这里。将来只有等著张玉瑾那些人走后,李慕白再一回来,我就跟李慕白商量,如若寻不著那孟思昭,就得把姑娘送回宣化府孟家去。”两人谈了一会,叫家人开了午饭,一同饮酒谈话。
少时饭毕,杨健堂把铁脑袋孙七等人遣回店房去,他就同著德啸峰坐著车到西城沟沿邱广超的家中。这时邱广超的镖伤已然好些了,见德啸峰、杨健堂来了,他很是高兴,就坐在木榻上与德杨二人谈话。德啸峰就把俞秀莲姑娘杀死苗振山,并约订后天与张玉瑾比武的事,详细说了。
银枪将军听了,心中十分痛快,就说:“苗振山那个东西,生平惯用暗器伤人,这回竟遭了恶报。黄骥北把苗振山、张玉瑾二人请来,原是想藉著这两个人,把北京有些名气的人全都打服,将来苗、张二人走后,北京城就惟他瘦弥陀独霸。现在还没作出甚么露面的事,却先死了一个,我想黄骥北这时也一定很觉难过的啊!”说毕,不禁望著德、杨二人微笑,旋又叹道:“我邱广超在北京也充了几年的好汉。想不到一遇见苗振山、张玉瑾,我就为他们所伤,可见是我的本领不行。如今看起俞秀莲姑娘来,真叫我太惭愧了!”
德啸峰便劝慰邱广超,说“是苗振山以暗器取胜,不算英雄。广超兄你虽然受了伤,但不能就算是败在他们手里。”杨健堂也说:“广超,你别觉得咱们不行了。后天俞姑娘与张玉瑾比武,倘若俞姑娘占了上手,那咱们也不便再打死老虎。若是张玉瑾胜了,那我也不能放他走,我还要跟他较量较量枪法,倒看是谁强谁弱!”邱广超也微笑著,说道:“后天我若能够挣扎,我还要看看去,给那位俞姑娘助助威呢!”
当时德啸峰、杨健堂又在这里与邱广超谈了一会,因见邱广超有些疲倦了,二人便告辞出了邱广超的宅子。依著杨健堂要回去,德啸峰却说:“咱们还得到铁二爷那里,回禀他一声去。因为现在已然出了人命,后天说不定还得出事。我德啸峰因此倾家败产都不足惜,但铁二爷人家是尊贵人,这些日跟咱们又常来往,倘或咱们的事牵拉上人家,那可真叫咱们对不起人了。”杨健堂说:“那么我回店房去了,你一个人到铁贝勒府去吧。”德啸峰想了一想就点头说:“也好。”
当下杨健堂另雇了一辆车走了。德啸峰坐著自己的车就往铁贝勒府去,圭在街上也放著车帘,恐怕遇见黄骥北、张玉瑾等人,他自己一个人要吃亏。
少时到了铁贝勒府,门上的人就把他让到外书房。候了一会,铁小贝勒出来接见,还没容德啸峰详述情由,他就正颜厉色地说:“啸峰,你们把事情闹太大了。跟黄骥北赌气,跟张玉瑾比武,也都没有其么不可以。怎会今天竟弄出人命案来了!我刚把九门提督毛大人给送走。”德啸峰听了,心中很是吃惊,就陪笑说:“我这些日处处忍气,下了班连门也不出,真没想到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那位俞姑娘我真看不住她,这两天她就出来这么一惹事,可是也不大要紧。苗振山虽然死了,张玉瑾也尣辉敢獯蚬偎荆他就跟俞姑娘约定了,是后天一早在齐化门外比武。”
铁小贝勒气得又是好笑,说:“岂有此理,俞姑娘住在你家,你就容许她骑著匹马,拿著双刀,在街上寻仇杀人吗?你须知这是北京城啊!你也是当官差的人呀!”
德啸峰被铁小贝勒说得坐在一旁皱著眉发怔,心里想:铁小贝勒说得对。不然就叫俞秀莲离开我家,好歹由著她去吧!可是又想:我把俞秀莲带到北京来,原是为给李慕白成全婚事,就是自己与黄骥北、张玉瑾等人结仇,也是为李慕白而起。交朋友交到底,不如我豁出身家性命,帮助俞秀莲跟他们拼了。正待要慷慨陈辞,就见铁小贝勒又说:“刚才毛提督来找我,就是说你们的事弄得太大了,他要干涉。他并听说俞秀莲是李慕白的妻子,李慕白现在仍匿居在城中。杀死胖卢三、徐侍郎的事,也是他们做的。”
德啸峰惊讶道:“这是哪里的事?胖卢三、徐侍郎死的时候,李慕白正在病著;我跟俞秀莲那时还在延庆哩!”
铁小贝勒摆手说:“那件事至今尚是疑案,此时也不必提。李慕白、俞秀莲和你的关系,刚才我也都告诉毛提督了,他也波说别的,只叫我告诉你们,不要再惹气争斗,一半日内他就要把张玉瑾那些人驱出北京了。”
德啸峰一听,心里方才明白,知道这大概是瘦弥陀黄骥北,他见苗振山死了,剩下张玉瑾等人也不能再替他报仇出气了,而且事情闹得他也无法收拾,所以他又托出毛提督来解决此事了。当下心中又有些痛快,就向铁小贝勒说:“二爷是知道的,两个月以前我就处处忍事,现在这苗振山等人不都是黄骥北给邀来的吗?既有毛大人的话和二爷的嘱咐,我拼出不上班去了,在家看著那位俞姑娘,决不叫她再出外惹事。就是金枪张玉瑾再找到我的家门,我也是只有闭门不见,不与他闹气!”铁小贝勒点头说:“好,你回去吧!千万看守住那俞姑娘,要不然再出了甚么事,连我也难以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