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嘎然而止的急管繁弦

作者:转载发布时间:2011-03-06

??古龙写武侠,往往一不小心便沦为悬疑推理小说。这也是古派武侠的特色之一。后期的《白玉老虎》,恐怕便算是这一特色的代表之作了。

剪除多余的旁枝末节,按照故事的框架和条理来看,《白玉老虎》不折不扣是一部侦破小说。这部小说构思奇特,布局精密,整个故事充满紧凑的节奏感,环环相扣,悬念四伏,疑窦丛生,高潮迭起。结尾处刚好到一个精彩的节骨眼上,读者一路提着一口真气,未敢有丝毫松懈,正等着它一剑刺出,所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歹能保个全尸。然而,它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嘎然而止,再无声息。就好像欣赏一场急管繁弦的演唱会,一个漂亮的高音飚到顶峰,却突然如鲠在喉,既不上去,又不下来,叫人好生错愕。

难怪有人称古龙的《白玉老虎》是“半部经典”。“经典”二字也确实受之无愧,古龙的小说经典的很多,如此遗憾的经典却很少;而这个“半部”,也实在是匪夷所思的半部。

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男主人公赵无忌大婚当日,其父赵简突然被结拜兄弟上官刃杀死在密室内,上官刃取了赵简项上人头,作为投奔对手蜀中唐门的敲门砖。赵无忌本是个年少轻狂的倜傥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日子过得风流惬意。然而家庭突遭此惨变,顿时性情大异。整整一年,赵无忌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把自己关在暗室里疯狂练习剑法,只一门心思图谋复仇。一年后,他终于变得面目全非,不但仇家不再认得他,朋友不再认得他,妻子妹妹不再认得他,连他自己都几乎不再认得自己。非人的折磨使赵无忌成为了一个心思缜密,城府深沉,并且为达目的而不顾一切的人。他活着的全部动力便是为父报仇,为此他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孤身入地狱,找到地藏学习上乘剑法,豪赌引出轩辕一光,狮子林智斗唐玉,财神庙生擒唐玉,甚至深入虎穴也毫不畏惧,与唐缺周旋,窥破散花天女的机密,数次被疑为奸细,便如同在死神身边打转,几次三番都差点丢了性命。这一切,他统统在所不惜。这样的赵无忌,完全是一个被血海深仇驱使着的丧失了自我的人。当故事结尾,历尽千难万险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仇人上官刃,他的剑终于就要刺进上官刃的身体了,这时,一封藏在白玉老虎里的赵简的亲笔书信,却黑纸白字地告诉他,这是一个计谋,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上官刃假装叛友投敌,赵简的首级,是带给唐门的最好的礼物和证明,而之所以瞒住赵无忌,就是为了让对手绝不生疑。白玉老虎里天大的秘密终于揭开。此时的赵无忌,简直就要崩溃了。仰天长笑抑或捶胸痛哭,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激烈感受。

到了这个地步,古龙自己都似乎无法再驾驭主人公的情绪: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如果小说写到这里嘎然而止,也还算合情合理。但依古龙的个性,可以有悲剧,却绝不能有悲观,因此“赵无忌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完成父亲未竞的事业,完成这个代号为“白玉老虎”的计划。若是正常人,到了这种时候,大多会人格分裂,但是赵无忌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他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古龙在这个节骨眼上决定“把这种内心冲突打成一个死结”,给了读者一个很不现实的很复杂的又很心痒难耐的希望。

说到底,这其实是两个江湖帮派之间尔虞我诈的故事,江湖帮派之间争强好胜本属正常,抢地盘,争第一,谁都想当老大,并不存在所谓的好恶对错。唐门固然狡诈狠毒,赵无忌父子几个,不也诡计多端得很?不是唐门灭大风堂,就是大风堂灭唐门,就算他们势均力敌,平分秋色,也还有霹雳堂之类的野心勃勃的门派想着要分一杯羹。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本就是游戏规则,赵无忌不过是这场权势斗争中的牺牲品。他老子轻轻松松,一刀割了自己的头颅,儿子却受尽磨难,历尽艰险,抛家舍妻地去为父报仇。小说一开始就暗示了唐门作恶多端,大风堂锄强扶弱,这比较符合一般人的道德逻辑,将故事摆在这样一个背景里,赵无忌便愈发像一粒任人摆布的棋子,最终明知自己受人利用,也只好长叹一声,化悲愤为力量。小说的嘎然而止,究竟是突出了赵无忌的伟大,还是突出了赵无忌的可怜,只能由读者去体会了。

古龙的本意,是要写出赵无忌这个人物内心的冲突,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情感与责任的冲突,情感与仇恨的冲突。这在小说的后记里有清楚的说明。但这份说明并不能很好的解释或弥补《白玉老虎》的不完整。或者这样说,作为一段推理,它已经顺利结束,然而作为一个故事,它实在太虎头蛇尾。萧东楼,轩辕一光,地藏,小雷,曲平,赵千千,卫凤娘,上官怜怜,乃至唐玉,唐缺,唐傲……大多数配角的结局都没来得及安排,有些配角在整个故事里面根本可有可无,却偏偏大摇大摆地占去了大段大段篇幅。而一些精彩绝伦的伏笔,一些主要人物的巨大铺展空间和发挥余地,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古大侠文品奇异,空教读者惋惜,真正是人生何处不儿嬉。

值得欣慰的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琥珀青龙》,避免了上述漏洞,对许多配角做了补充,使得情节完整,首尾兼顾,总算也对得起这“半部经典”。若要看齐全的故事,丰满的人物,具体的场景,包括很多书中并没有明确展开来的感情戏,选择电视剧是比较合适的。若要体验那种紧锣密鼓的叙述节奏,感受悬疑氛围,满足强烈的好奇心或者享受恍然大悟的阅读快感,那还是要看原著,品味一个原汁原味的古龙。